那时候,他意气风发,志高才卓,权力帮也如日中天。他名震天下,武功绝世,且又有了赵师容,一个那么出色那么优秀那么美丽又那么又深爱他的女子,人生到此,他身在颠峰,如龙在九天。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遗憾。
那一日,辉煌的灯火下,赵师容华美如凰,大厅中几乎每一个人的视线都为赵师容那绝代的风华所摄,只除了他---除了他这个丈夫,他的眼睛,一直都在那个黛衣青衫的青年身上。
一直都是如此,无论身边是谁,无论有多少人,他的眸子,总是会不由自主的落在那张神秀飞越的容颜上。
对他来说,这原本是习惯到了自然,自然到了无须思考的事情,所以,他才会在这样的时候依然看的是那个人,所以,他才会看到柳随风在望向赵师容后,那电光火石间的惊愕痛楚和随即的淡然。然后,是温和的笑容,祝福的话语,以及没有人看到--他却清楚知道的--笑容背后那深刻的痛楚。
一瞬间,他的心,就象是一个失足就落进了千古的悲恨里,再回头,已经是千山万水的悲凉和萧瑟。
那一瞬间,他明白了,明白了自己这一生,纵使能君临天下,纵使能让千万人臣服,纵使有人人羡慕的如花美眷,纵使和赵师容举案齐眉……
可是,终是意难平……
为什么要在一切都无法挽回后,他才知道自己的心?他的痛苦,同样不能说,不能言,只能永远藏在阴暗的心底。
但是,一切都不同了。
从此,那双春水般清澈温柔的眼睛里,再也没有了明净,那双一直喜欢凝望着他的眼睛,再也不肯正视他。
从此,那个总是不离他左右的男子,却与他渐行渐远,渐远渐行。只是遥遥的站在一旁看他,或者,是看他的妻子--赵师容。
从此,那一直只对他才展开的真诚爽朗的笑容,也已换做淡如柳烟,遥如浮云的疏远和淡漠。
他知道那眼中的怨毒,知道那深刻的痛楚,知道赵师容的怀疑,知道柳随风的隐瞒……他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的忍耐,沉默的克制。
没有人知道,那双从那日起,就不再凝视他,而改为凝注他身边那个女子的明眸,只那么一瞬间的转侧,就已经在他心头,划上了如此重的一刀。
从此,就有看不见的一根刺扎在他的心头。让他寝食难安,让他坐卧不宁。
那日起,他也变了,没有人知道他变了,连赵师容也不知道,这变,变在心里,
他不再是那个淡泊冲和,大志高远的李沉舟。
他狷狂,他激进,他多疑。
他第一次没听柳五的话,没杀萧秋水,他也不许柳五杀他。
他知道自己做法是错的。他要做枭雄,就不能有英雄的禁忌和想法,须要破禁出格,铲除一切障碍。
他知道柳五是对的,他要成大名,掌大权,岂能为一个萧秋水破坏自己的大业,岂能让这样一个人成为自己的隐患。
可是。他依然决定不杀萧秋水,更不许柳五杀他。他心里有一条毒蛇在蛰伏着,让他宁可冒险宁可犯难也要一试。
是,他在试探,他在用萧秋水试探柳随风。
他要知道,柳随风还当不当他是大哥,柳随风还当不当他的话是话?
早从那时起,他就已经开始试探这个并肩数十年的兄弟了。
柳随风仍如既往,绝对没有违抗他的命令。
可是,他心中的刺,并没有因此而少一点痛,他情不自禁的想,柳五的忠心,到底是为了谁?还是为了他吗?或者,只是因为他全心爱着的那个女子深爱的是他而已?
心里的毒蛇越来越大,李沉舟已经无法遏止它的存在,
每次看到那件原是黛色现已褪成青衫的轻袍,每次看到那双含忧痛苦的眸子,每次看到那淡如柳丝的笑容,他的心,就如撕扯般疼痛。
那时,他就知道了自己的心。知道了自己对赵师容,其实,并不是大家想的那样,更不是让人羡慕的神仙眷属。
他早就在这漫漫的携手中遗失了自己的心,遗失在一个总是含忧带笑的青年身上。遗失在一个总是黛衣青衫的少年身上,遗失在一个永远站在他身后的男子身上。
他知道自己的情犯了禁忌,他怕自己出轨的感情会失去他,所以,他有了赵师容。
他以为,有了赵师容,他就可以忘记这份不该的情动,却不知道,赵师容的出现,才是他噩梦的开始。上天早就安排好了一切,他的决定,只是把他和他,一起拉进了痛苦的深渊。
他有了赵师容,他与赵师容自相识起迄今;武林中无不目为“只羡鸳鸯不羡仙”。赵师容不但武功、智谋、组织、办事都有过人之能,而且从来知道自己的份位,不以自己才艺有所逾越,只一心造成李沉舟的霸业;跟赵师容在一起,决不会跟弟兄疏远,或耽迷于美色,或消磨了壮志。赵师容,不但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的妹子,更是他的好助手。
赵师容从未出过错,赵师容爱他极深,赵师容绝色无双,赵师容才艺武功都是人所难及……
可是,这一切,都抵不过那一个身影,那一个仿佛三月烟雨江南一样飘渺的身影。
他知道自己是幸运的,他知道自己不该辜负她,不该对不起她。可是,他依然有了别的女子,他知道自己不该,却无法抑制。看到赵师容,他就情不自禁的会想起那飘扬的青衫,想起那双柳烟一样淡然,春水一样温柔却迷蒙的他再也看不清楚的眼眸。
他查出了当年的事,他知道了柳五的感情,然后,他却无能为力,他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说。甚至,不能想----
一想起,就是一次撕心裂肺的疼痛,
一想起,就是一刀直入胸臆的伤痕。
所以,他放纵自己,放纵自己逃开。在其他女子的罗衣红衫间周旋,他以为这样可以忘记,以为这样可以麻醉自己。却不行,那痛,早就攒入心肺,那伤,早已深入骨髓。
而柳五和他,也在这样的日子里更加的疏远了。
他想挽回,于是,借着萧秋水的事情,他遣开了赵师容,让她去追随萧秋水抗金。他不介意赵师容如何想自己,他只想努力唤回曾经的并肩。
他以为这样,自己和柳五就可以回到以前没有赵师容的日子里,他以为如此,他就可以继续克制下去,可以继续忍耐下去,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柳随风终于提起了她,他提起了赵师容和萧秋水,那一刻,他面上一派淡定。心里却在狂喊。
五弟,五弟,我是师容的丈夫,却不及你更了解她的行踪和事情,不及你对她的关注留心?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明显的让我知道你无时无刻都念着她?你说起师容和秋水,你说不愿让我受欺。可是,
--我不知道,
--我想知道,
你到底你是为我,还是为你自己的心?
李沉舟这一生从来不知道自己也会害怕,可是,他知道自己的确一直在恐惧着。
因为赵师容,所以他恐惧,他害怕。怕柳五会因此背弃他,怕柳五会因此而痛恨他,怕柳五会渐渐的不当他是兄弟,而只当他是敌人—情敌。
他是如此深心的恐惧着,猜疑着,忧虑着,痛苦着,这些情绪,这些心事,火一样焚烧着他的心,直到,直到柳五的话在这火上再加了一层油,然后,终于烧尽了他所有的理智。
那一刻,他下了决定,一个,终于让自己永远后悔的决定。
然后,他就做了一件事,因为害怕被柳随风背弃,所以,他率先背弃了柳随风。
他决定诈死。
然后,就是早就注定的结果。
----他活了,柳五却死了。
他是假死,柳五,却是真正的死在了他的面前。
柳五死了,李沉舟心里一片茫然,他缓缓的跪下来,握住了柳五的手。
在他握住那双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握住的手的时候,李沉舟终于知道了,自己是多么渴望握住这双手,自己是多么渴望再度看到那清澈温柔的笑容,自己是多么渴望能够和他把臂言欢,坦诚以待。自己是多么渴望他能陪着自己,只有他,没有别人。
他可以不要权力帮,却不能没有这个兄弟,这些年,他早就习惯了那个青衫男子在他身边,有他在,他纵是与举世为敌也绝无犹疑,绝无害怕。因为他知道柳五会在他身边,永远都在。
这一刻,他无比清明的看懂了自己的心。
他不是试探柳随风,他试探的,是那颗自己一直拥有着却一直恐惧失去的心。
所以,的他却用了如此一个笨拙的方法来试探柳五,然后,他赢了。
--他赢了,他试出了柳随风的心,却也永远的,失去了他。
--他赢了,唐门这一代精英尽毁于他手,他灭了墨家,杀了慕容世情……
权力帮此役可谓大获全胜,只除了,除了死了柳五。
但是他仍然是胜了,毕竟,权力帮里,他还在,赵师容还在,所以,他们依然是武林第一大帮。
那又如何?
他赢了,那又如何?
柳五死了。
李沉舟静静的跪在那里,心里只有悲痛、消沉,茫然,还有一股淡然而飘渺的死意。
--柳五死了,他宁可用所有的胜利,来换回柳五的生命,却永远,也不能够了。
李沉舟第一次知道,世上有些胜利,并不可喜,还十分可悲。有些凯旋,其实是另一种惨败。有些得胜,其实只有凄凉。
柳五死了,李沉舟垂着头,静静的想,
权力帮没有了柳五,权力帮就不再是权力帮了。而他,一个没有了柳五的李沉舟,也不再是君临天下的李沉舟了。
他痴痴的看着那张原本神秀清越的容颜,
他的壮志,他的抱负,突然都变的如此没有意义。
柳五死了,他还要权利帮做什么?
他挥手,让所有人离开,他只想,只想和他的五弟单独呆一会。
外面,是赵师容隐约的谈笑声。
一刹那,李沉舟却只觉得遥远,很遥远,这个高华美丽的女子,这个风华绝代的女子,这个让每个人都不能不注意的女子—他的妻子,赵师容。此刻,却只让他觉得模糊,觉得遥远,觉得陌生。
他温柔的用双手把柳五单薄纤秀的手掌握进了自己的掌心,温柔的凝视着那虽然伤痕累累,却依然清越高华的面容。
--五弟,你知道吗?没有了你,我的人生是如此的寂寞,如雪般的寂寞,
--五弟,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我会这么做。
--五弟,从来你都站在我背后,一切的坏事一切的恶事都是你来做,却把一切的荣耀一切胜利都让给我。我的话,你从无违逆,我的命令,你绝无犹疑。即使我是错的,你也从来没有说过半个不字。
--以你的聪慧明断,一定知道这次我是诈死吧,可是,你却依然顺从着我,让我赢了这一场。
--你一定在怪我吧,怪我不信你,其实,我不信的,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