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妖费力地点头,然后将大脑袋耷拱在天璇膝上,疲惫地合上双目。身上的伤掠过一丝清凉的风意,神智渐渐消散,在星君的身边,狼妖放松地睡去。
天璇听着狼妖的呼吸渐渐平顺,忽然在他身旁站立的一头妖兽终于忍不住受控的束缚企图大吼出声,然而就在他声音喷出咽喉那刻,一根从地面暴出的冰刺穿透其胸,噎住了声音,也摘走了性命。
“噤声,不要吵到他。”天璇脸色有些责难,但还是平和得让人毛骨悚然。
眼睛扫过手里还揣着铁链的几头妖兽,顷刻间,地上飙出锋利冰刺,穿糖葫芦般将他们一瞬解决。鲜血喷涌一地,众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场屠戮的开始,身体受法阵所控,便连恐惧的颤抖亦无法做到。
天璇轻轻地抚摸着伏在身边的狼妖,嘴角轻翘,带着一点点的满足。然而他身上升腾的气息,深紫如墨,虽已无之前那般薄喷四周,但渐渐容成一股狂妄黑气,直捣天际。
他选择了入妖道。
九婴惊骇地看着天璇,他无法置信对方竟然放弃仙身,以元神交融妖力,堕入妖道。妖怪修炼千年不过为了成仙脱开轮回,然而由仙入妖,非但要舍弃仙身真体,重入轮回,更要遭受百倍天劫之苦。
此时鲜血已成溪流在他足下淌过,在他身后,一只只受法阵束缚动弹不得的妖怪被地面冒出的冰刺杀死,顷刻间,尸横遍野。
九婴知道不久就要轮到他,慌忙喝道:“星君犯下杀戮,难道不怕天罚吗?!”
天璇却不理会,只淡淡地坐在那儿,轻柔地梳理这黑狼的毛发,将纠结了血泥的狼毛顺开,当他的手流连到肩胛上狰狞的伤口处,眼神一凛,身上黑气骚动暴涨,倾吐四野遮天蔽日。
法阵骤变,地面现出幽蓝颜色,只见地表蠢蠢欲动,猛然蹿出冰刺荆棘,巨蛇一般将群妖卷勒撕扯,无论生死,妖怪或被撕开两半,或被勒断头颅,琅琊山下顿化成血腥炼狱,狰狞骇人。便连敌对的赤阖等妖看到如此景象,亦不禁心底惶恐,闭目避视。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群妖尽戮,只余九婴鑫鬃二妖。
九婴知道不能束手待毙,突然发难,化去人形现出真身,九头巨虺盘啸阵中,不愧是上古妖物,它力量虽不及天璇,但亦已摆脱法阵禁锢。但料不到它竟回头一口将那鑫鬃吞噬,又疯狂吞噬地上妖尸,企图增强自身功力。
天璇见状,慢慢抬手五指一合,只见幽蓝法阵腾空离地,仿佛笼网合拢,将巨大九头虺裹在中心,巨虺欲挣,那法阵渐渐收紧,泰山之力便要将它挤扁。
九头巨虺无力抗衡,只好不敢再动。
便在此时,突然天降神光,青鸾高鸣。
天璇身上妖雾仿佛受了震慑,不敢再喧嚣天际,盘升之势骤止。
一头青鸾从天而降,巨大羽翅拍展青苍,座上神人看了这遍野血腥,不禁皱眉。
“天璇,你这是在做什么?!”
神人凌空走下青鸾,步向天璇,左手一拂,竟将天璇身上狂嚣的黑暗气息压抑,“你元神受妖力所控,难道你想堕入妖道吗?!”
他语气严苛,右掌压在天璇天灵处,瞬息间,袍袖灌风而扬,那紫黑妖雾立成漩涡被重新吸入天璇体内,杀戮无数的力量居然就这样被他再度封存!
天璇亦无反抗,只任他重新收纳妖力,但元神受妖气侵蚀过度,即使现在暂且压下,要再复仙身却已是艰难。
“怎么回事?哇!!好多血!”
虚空破出一个小童,他蹦落地上,看到一地妖尸,虽是张口结舌,却未露出半分惊恐神色。他见到那神人,便蹦跳着过去,比划道:“天枢,你也感到这里的厉害妖气了?真是吓了我一跳,这般厉害的妖气我以前只在‘它’身上见过,还以为‘它’逃出来了呢!想不到是天璇啊!”
那神人正是天枢星君,而这小童,便是开阳。
天枢横了他一眼,开阳想起‘它’乃是天枢罩门,不敢再言,吐了吐舌头,注意到昏睡不醒的黑狼妖,突然来了兴趣:“哇!这头黑狼毛色好纯!天璇,你哪里弄来的?可不可以送我当坐骑?”
“噌——”的一声,开阳脚下冒出几根冰刺,幸好他动作灵活险险跃起躲过,只是他并未着恼,反而盯了天璇片刻,好似见了什么稀世奇珍一般。
半晌,开阳像从嘴里吐出蜚蠊般艰难:“天璇……你居然生气?!”
天璇亦是一愣,原来这种微微烧心,让头脑有些热度的感觉,是生气么?因为别人觊觎自己的属物,引来了薄怒。继而想要将狼妖收在除了自己便没人能找到的地方,那又是什么?
开阳揉了揉鼻子,似乎不大喜欢血腥的味道,他抬头仰望天际,自言自语道:“这个时辰,讨厌的千里眼应该不在当值,呵呵……”只见他二指合拢在唇,念动法咒,喝了一声:“疾!”便有一道烈焰从他指尖透出,燎原之势席卷修罗戮场。妖尸顷刻间被焚化成灰,琅琊山下只余一片焦土。
他回头向已经目瞪口呆的赤阖等妖拍了拍手,笑道:“戏已散场,各位请回吧!”
虎妖赤阖见情况已稳,天璇即是星君,自然便是眼前神人的同伴,便向天璇拱手道:“首领,我们先走一步。”
天璇颔首点头,于是众妖带着对他的敬畏离开了琅琊山带。
开阳回头看了看横眉冷目的天枢,以及抱着黑狼不肯松手的天璇,不禁大大叹了口气,道:“天枢,你板着脸也没用,天璇既犯天孽,受罚是免不了了。反正等天璇返回天庭时,你我向天帝求情,应不至量刑过重。”
天枢嘴角抽动,心知天恩难开,开阳想法未免过于天真。他看向天璇,见往昔淡漠的眉宇间如今已浸入俗世情感,不复当初清冷,抱着怀中黑狼时流露的柔和,更是前所未见。狼妖刚烈情深,终换得天璇回应。
一仙一妖,本为异端,如今看来却是和谐如一。
天枢移开了视线,心底掠过微涩味道。也罢,天帝若降重罚,他虽无力轻刑,但请旨担去半数劫难,总是能够。
那厢又闻开阳大呼小叫:“咦!?这头狼莫非是离契?!哇!伤得好惨!肩胛都碎掉了!妖气也散乱得厉害,莫非是内丹受创?”
“是兵解……”
天璇的声音有些低沉,透着隐忍的痛楚。
开阳闻言连忙看向天枢,道:“天枢,我记得上次天帝赐你两枚九天玄果,以表你擒拿妖帝之功。玄果可修补元神,融合元体,快拿出来吧!”
天枢皱眉:“没有。”
“怎么可能?喂!天枢,你该不是如此小气吧?虽说这九天玄果万年一开花,万年方成果,天界也只有那么一棵果树,结的也只有三三之数的果儿,但反正你立功无数,天帝总会再赏嘛!”
天璇抬头看他,却是平静:“是用在我身上了吧?”
天枢不语,已是默认。
第十一章 劫数未尽岂能离,欲施无忧忘前尘。
开阳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二人,想那果子果然是没了。
又闻天枢道:“天璇,你犯下天条,速随我重返天庭向帝君请罪。”
天璇默然不应,倒是那开阳忍不住了:“我说天枢,你真是恁不识趣!你瞧天璇现下能跟这狼妖分开吗?”
天枢冷目一横:“自承孽状,总好过被旁人举罪。”
“这个我也知道!适才妖气冲天,只怕天庭亦有感知,待查下来,迟早要发现天璇妖变。”开阳叹气,“待天帝雷霆一怒,降下天兵神将擒拿天璇,事情就更不好收拾了……天枢,你的意思,我想天璇也是明白的。”
他回头看了看正梳理着狼妖毛发的天璇,“但眼下你若硬是要带走天璇,却是不能。”
“如何不能?”
“狼妖伤重,天璇岂会弃他不顾?若他重返天庭,必受天牢所困。要知道天牢怎比凡狱?没有个几千年的光景,天璇是出不来的……你又以为狼妖在凡间能等得如此之久吗?”
开阳试图晓之以情,可惜贪狼星君向来寡情冷酷,更深恶离经叛道之为,眼前妖变者若非是天璇星君,只怕早遭他亲手正法,哪里还用得着到天帝座前请罪?
“开阳,你不必狡辩。”他不再与开阳争辩,只看向天璇,“天璇,我只问你,是走是留?”
天璇抬头,双目坦然:“留。”
天枢眉峰一紧,他心知天璇平素看来淡漠一切,但往往便是清冷仙人,一旦动了执念,便是贯彻始终,旁人再难左右。
又见天璇低首,凝视膝上黑狼,道:“请你放心,我会自行返回天庭,到帝君面前请罪。只是眼下,却是不能如你所愿。”复再抬头,血红再次泛滥眼底,“若天枢星君当真要强行为之,我亦只有奉陪到底。”
“你——”
从未曾受过他如此顶撞,天枢只觉心头一急,气顶咽喉。
只是话已至此,再劝不过枉然,倘真用强,天璇势必动用体内妖力,届时入妖更深,再难自拔。
天枢自是不愿如此作为,劝不动,带不走,无可奈何。贪狼星君身经百战,面对如何厉害的妖物,亦能冷然处之,将其歼灭,但面前如此困局,竟是前所未有,倒是一时间不知该当如何。
良久,他皱着眉,与那天璇道:“既然你已打算向天帝请罪,我亦不再为难。但时间不可拖得太久。”
“知道。”
天枢又对被撂在一旁的开阳道:“开阳,你且暂时留在天璇身边。”
开阳却是不悦:“何必如此?天璇既然答应了,自然不会逃匿,何需我从旁监视?……”
然而他却不知天枢本意让他留下,为的是万一当真事发,有他照应周旋,总比留天璇一人面对众天兵神将要好,但天枢向来辞锋冷厉,平日处事无论对神对妖,皆不留余地,加上之前恶形恶状,坚决要带走天璇,反倒让开阳误会。
天枢亦不辩解,袖子一拂,止住他后面的牢骚:“听住了。不许稍离寸步!!”言罢,招来青鸾,“乘苍辂去吧,早去早回。”
青鸾闻主人吩咐,遂长鸣一声,降在天璇等身边,收起双翅伏下身来。天璇见状,便弯腰将狼妖抱起,小心地放到鸾鸟背上,自己亦跃上鸟身坐下,想了想,回过头来对那天枢轻声道:“多谢。”
天枢却仿佛听不到一般,背手而立,双目只眺远山。
开阳亦不敢拂逆其意,边是小声叨念边跳上青鸾:“什么早去早回……不就是怕自己被连累吗……哼……”
青鸾待他们坐稳,苍青如晓的巨翅两旁一展,风卷四野,翔天而去。
留下了天枢一人。
方才不愿去看他们的眼睛,如今仍盯着他们离去的方向,专注未移,仿佛入定。
便在此时,突然他身后腾起妖气。
浊水如激,炽火如炼,竟将天枢烧裹其中!
原来是那九头巨虺!九婴乃上古妖兽,更有水火双属,开阳那一场天火竟然奈何不了他,反而让他吸去不少天火神气,功力徒长。乃见它已挣开天璇布下法阵,身形暴涨,蛇身竟有数十丈高,九颗头颅更比之前凶悍百倍,浊水烈火,大有毁天灭地之势。
为首蛇头见偷袭得手,天枢落入滚滚火团,更是得意。它口中喷出之火,天璇亦未敢轻试其炽,便是因为这火乃三昧中之精火,若一拈身,只怕神人亦要被炼成齑粉。
“桀桀……虽然无法得到天璇,不过炼化了天枢星君,想必亦能增益不少!桀桀……”
“是吗?”
冷冷的声音从火团中传出,九婴一惊,连忙吐出更多炽火,那火团火势更烈,滔天而起。
“无知可笑。”
叱声骤起,那火焰像被烈风吹散一般,消失无形。中间天枢完好无损,便连一根发丝亦未见焦灼,他左手一翻,面前凌空出现一卷黄金卷帛,金光四灿,耀目非常。那卷帛两旁自行卷开,只见上书金墨字迹,铁画银钩,势如飞龙破天。
闻天枢宣道:“凶水九婴,肆凡间,盗神兵,设法阵灭杀二百三十四族生灵。兹旨,灭。”天枢声音浩然,震荡四野如神降世,口渡天帝意旨更教琅琊山上百兽低头,那九婴不禁亦摄其威,想不到连它自己亦不知道在那法阵内到底杀了多少妖怪,却逃不过天眼昭昭。
九婴突然疯狂喷出火焰激流,企图趁天兵未来先把这小小星君摆平了,然后逃入妖域寻个地方躲藏。
却见天枢身影一虚,竟消失无形,正是四下张望,突然心口处一阵烈痛,内丹竟被生生挖出!!
九头巨虺轰然倒地,自知劫数难逃,只得苦苦哀求道:“星君饶命……小妖无知……触怒天颜……求星君念在小妖修炼万年不易……饶命……饶命啊……”
天枢手中拿着那颗黑墨亮色的巨虺内丹,面无表情,突然掌吐白焰,那颜色透明如霜,竟是佛界净火。
那巨虺一声凄鸣,万年所修尽化乌有,身体泄出黑浆浓液,片刻间融入地面……
青鸾鸣声渐远,大概是回主人身边去了。
开阳叹了口气走进山脚下的小舍,大概是地面过于脏乱,他弹了个火星将血污烧去,回屋正见天璇将九天紫蕊露尽数倒在狼妖伤口上,蕊香沁鼻,黑狼身上的伤口逐渐愈合,便连穿透琵琶骨的伤孔亦渐消失。
只是天璇神色仍旧凝重,外伤可愈,但内丹曾试兵解,受创之重非能预料,否则狼妖亦不会沉睡如殆。
乾坤袋内虽有宝物,可是内丹乃凝聚千年修为而成之物,亦只有天上玄果能医,那宝物所得不易,均藏于天帝手中,便是天枢降妖功高,这千百年来亦只受过两枚奖赏,更妄论已成妖仙的自己。
“天璇,你打算如何?虽然天枢说话不中听,但说的确是事实,你也不能在凡间逗留太久了……”
天璇道:“我知道。开阳,你可否到外面等我?”
开阳皱眉,想了想,突然拉了天璇手腕,急问:“你不是打算用那个法子吧?!”
天璇亦不推诿,点头道:“唯今之计,便是以我元神为导,辅他重修内丹。”
“虽说此法可为,但风险却大,你元神已受妖力所渗,若再强行使用仙力,一旦妖力失控,后果不堪设想。天璇,你再想想别的什么法子吧!”
“时间无多,已容不得我选择。”
“你若有碍,离契必会为此自责,天璇,你还是……”
天璇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棵看相普通的草株,这草株外表虽是平常,若是细看,却见这草并无叶脉。开阳不禁一愣:“无忧草?天璇,你打算用来做什么?”他认得此草,虽说并非仙界宝物,却有异常之效,服者忘却前尘,洗尽苦忆。
天璇没有回答,只是低头看着沉睡的狼妖,开阳恍然大悟,道:“你想让狼妖服下无忧草?”
“待他伤愈醒来,我已重返天庭。”他轻轻地说着,仿佛怕吵醒了狼妖一般,或许他的确是不愿这话让他听到,“我受妖力所染,必将净化。而要净化元神,洗涤妖污……”
他没有再说下去,开阳却已明白,语气艰涩:“天池净水。”天界,流淌在天池内的净水乃万古之源,返入净水者,必能洗清罪孽,还归重元,再无烦思。
他们七位星君,乃是自天地初开,便化形为仙,不修炼,不渡劫,与天庭众仙受万千劫难方成正果相比,他们可说是与生俱来的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