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绍章见杜宝荫垂著头,短发细软,额头白皙,弱的实在不堪一击,就叹了口气,缓和了声音:“我现在没时间教训你!等我从上海回来了,再给你理一理家里这本账!你再一个人过下去,将来非睡大街要饭不可!我看哪,你也就不要和我强,痛痛快快的搬到我那里去算了!”
杜宝荫嗫嚅著,也说不出什麽来。杜绍章独自唱了半天独角戏,最後气哼哼的走了。
赵天栋近日取得了驾驶执照,心里很高兴。这天他上街逛了一圈,晚上回来後听说自家十七爷被九爷给臭骂了一顿,心中就很不忿──但是从理智上讲,他也承认十七爷该骂。十七爷整个儿的就是心不在焉,活了今天没明天,把一份好好的家业糟成了这样。
他上楼去慰问杜宝荫,结果推门进去一瞧,发现杜宝荫那脸上不红不白的,相当坦然。见赵天栋进来了,他还挺高兴似的一笑:“天栋!”
赵天栋看了他这个状态,就犹犹豫豫的,不知该采取何种态度。而杜宝荫这时向他扬起手中一只信封,又轻声笑道:“有钱了。”
赵天栋疑惑起来:“钱?”
杜宝荫的语气有一种天真的欢喜:“我把关外的庄子给卖了,卖了四万块钱。”
赵天栋不知道他是卖了多少地,不过记得他先前就几次提过卖地,这回大概是彻底卖光了。
杜宝荫从信封里抽出支票看了看,脸上带著一点轻松的笑意:“还了债也还有富余,我想买辆新汽车。戴其乐的车就很好,说是要八千块。”他凝神想了想:“可是我也剩不下那麽多啊!”
赵天栋听了他这番安排,真是心痛的无话可说──家里连份像样的家具都置办不起了,冬天穿单衣冻得哆哆嗦嗦,可是有闲钱去买车!古董字画早就当光了,城里的房子也只剩下这一所了,明年看他还卖什麽?
跟著这样的主子,实在是太让人绝望了!
赵天栋想劝他两句,但是自知没有用处,所以就把话收了回去。他想自己真的是快要另谋生路了,杜宝荫的确是一脑子浆糊。
杜宝荫把抽屉里的账单子拿出来摆了一地,让赵天栋帮著自己算账。算完之後他笑不起来了──原来四万块还不够。
但是他也不很惆怅。蹲在地上思索片刻,他找出纸笔,工工整整的写出几家大债主的名号来,後面又附上了所欠款额。将这张纸递给赵天栋,他出言吩咐道:“天栋,你明天去把款子提出来,按这纸上写的,先把这几家的债还上。”
话说到这里,他自己摇头苦笑了:“赌场的大流氓,我们可惹不起。万一拖久了不还,他们真能打上家门。”
赵天栋接过纸条看了一遍,没说什麽,只答应了一声,然後去拿烟具烧烟。
先前他还以为杜宝荫“有房子有地”,只要肯改过,那总还有重新再来的机会。可是现在一看,著实是已经走投无路了。
赵天栋很沮丧,不止是为了杜宝荫,也是为了自己。步伐沈重的回房躺下,他在被窝里辗转反侧,一夜未眠。至於他想的是什麽,那旁人就不得而知了。
翌日早晨,他照例去杜宝荫房中烧烟。杜宝荫穿著睡衣躺在被窝里,半睡半醒的把嘴唇凑到烟枪上一口一口的吸。赵天栋凝视著他的脸,後来就伸出手去,为他拉起被子盖住肩膀。
“宝哥儿可怜。”他低声说,脸上带著一点笑意:“也没个人疼你。”
杜宝荫忙著吸烟,片刻後缓过这一口气,才悠悠的答道:“你对我不是挺好的?”
赵天栋又摸了摸他的脸:“这一阵子是不是瘦了?”
杜宝荫摆弄著烟枪:“家里也没什麽好吃的,昨晚儿九哥来,加了菜,我倒是打算好好吃一顿,可是九哥又骂人。”
“九爷的话,很多都是有道理的。”
杜宝荫把面颊往赵天栋那燥热的掌心里蹭:“是,我心里也明白。”
赵天栋强忍住一口气没有叹出来。用手指理顺了杜宝荫那凌乱的短发,他忽然说道:“宝哥儿,九爷虽然脾气暴,但是我看他那心肠很好,是真肯帮忙的人。以後你有了事,还是得去求求他,他要骂就骂,反正是自家哥哥,你挨了骂也不丢人。”
杜宝荫没听明白,糊里糊涂的答道:“哦。”
赵天栋收回手,继续给杜宝荫烧烟泡。
上午八九点锺,赵天栋拿著支票出了门,自己开汽车去了花旗银行。
提出四万块现款之後,他把钱用皮箱装好,然後改乘人力车,前往了火车站。
十一点锺,他登上南下的火车,跑了。
戴其乐救了杜宝荫一命。
在腊月二十六这天傍晚,他来找杜宝荫出去玩儿,结果一进院门就感觉气氛不对,仆人一个个像小鬼似的,一丝的新年气息也没有。
他出手阔绰,前些时日经常向杜宅仆人打赏小费,如今就找了个男仆过来作了一番询问。男仆一开始还不想说,後来才吞吞吐吐的讲了实情──前些天,十七爷的奶哥哥卷了家里一笔巨款,失踪了。
奶哥哥是十七爷身边最近的人了,谁能想到他会做出这种事情呢?十七爷是昨天晚上才死心塌地明白过来的,也没报巡捕房,就这麽糊涂著过了一夜。今早有人上门讨债,吵的很凶,十七爷吓坏了,不知怎麽凑出了千八百块钱送出去,姑且把人打发了走。
然後他就躲回房里,再没出过声。
戴其乐在杜宅都走熟了,也不让人通报,自己就轻手轻脚的上楼想去探个究竟。
他在二楼推那卧室房门,推不开;找仆人要钥匙,仆人却也没有。他心里起了疑惑,一边敲门一边大声喊道:“喂!杜十七,是我。你干什麽呢?倒是开门哪!”
没有回应。
他忽然就心慌起来,抬腿一脚踹开了房门。房内黑黔黔的没开灯,他冲进去一瞧,就见床边地上扭动著一个灰扑扑的影子,定睛一瞧,却是杜宝荫在作死!
杜宝荫用一条牛皮腰带在床柱上系了个活扣。自己上床把脑袋伸进去,然後就往床下一滚──他知道这法子可行,因为他父亲有个姨太太,就是赌气时这麽自杀的。他那时候年纪还小,可是记得特别清楚,大概是因为挨揍挨狠了,潜意识中也预谋著要死一场。
滚下去後他脖子一紧,立刻就是眼前一黑,手脚也很快随之麻痹起来。正当他在窒息的痛苦中抽搐时,戴其乐闯进来了。
戴其乐手脚利落,也没声张,上前两步就把杜宝荫托抱起来,而後三下五除二的解开了那条牛皮腰带。杜宝荫靠在床边坐了,哽咽似的大口喘息。楼下有仆人听见门响後高声询问,戴其乐扯著嗓子回应道:“没事儿,不用上来,我和你们十七爷闹著玩儿呢!”
然後他起身走过去,关上了房门,又打开了电灯。
杜宝荫没死成。
戴其乐站在他面前,弯著腰去看他的脸:“要死啊?”
杜宝荫摸著自己的脖子,不想承认自己是要死,但是都被戴其乐抓住现行了,也无法再否认。抬头看了戴其乐一眼,他语无伦次的轻声答道:“哦……见笑了。”
戴其乐伸出双手,握住了他的细脖子:“怎麽想的?为什麽要死?”
杜宝荫垂下头,不说话。
戴其乐的手指用了力气,逗弄似的捏了他一下:“欠了一屁股债,还是还不清了,又没有赖账的本事,所以想一死了之,对不对?”
杜宝荫这回喃喃的开了口:“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都是我的错……”
戴其乐直起腰来环顾四周:“你这不还有房子吗?你把房卖了!”
杜宝荫深深的俯下身去,抬手捂住了脸,断断续续的说道:“这些年……拆了东墙补西墙,我也累了……迟早都是要有这一天的,我也累了……”
戴其乐歪著脑袋,居高临下的俯视了杜宝荫的後脑勺,心想这人挺有意思,真是活腻歪了。
迈上一步靠近了,他把杜宝荫搀起来搂到了身前。杜宝荫侧脸贴在他的胸腹之间,面色苍白,目光涣散。
“别死了!”他抚摸著杜宝荫的短头发,语气中几乎带出了几分慈爱:“年纪轻轻,死了怪可惜的,跟我走吧。你欠了多少钱?”
杜宝荫闭上眼睛:“老戴,谢谢你。”他短促的叹息了一声:“可是,你还是不要管我了。”
戴其乐低下头,用温热的手掌去温暖杜宝荫的面颊:“为什麽?”
杜宝荫含糊答道:“我欠了很多债……会连累你的。快过年了……你回家好好过年吧。”
戴其乐笑出声来,好像是满不在乎的样子。
“你写个字据,把这房子抵押给我,我替你还这笔债!”他如是说。
也就是一晚上的功夫,局面就变换了。
杜宝荫坐在书房里,面前写字台上摊开一大张白纸。他家学渊源,正襟危坐腰背挺直,毛笔落在纸上,写出的正是一笔好颜体字。
戴其乐背著手在他面前缓缓踱步,字斟句酌的口授字据内容,而他文不加点的记录下去,对一切都不假思索。写完之後他又誊出一份,随即和戴其乐共同签了字,并且翻出印泥一起按了手印。
家里的佣人当即就被打发了大半,每人除了得到新年红包之外,额外又多领了三个月的工钱。另有两个无家可归的小子,则是被留下来看房子。戴其乐大包大揽的在楼中四处巡视,值钱东西没找到,只翻出了许多鸦片膏子和吗啡针剂等物。而杜宝荫规规矩矩的坐在寒冷客厅中,脖子很疼,心中很恍惚,并没有想起赵天栋。
他那生活时常带著迷梦的色彩,从小陪伴他的赵天栋忽然做出了这样的事,他虽然惊诧,可是并没有很伤心──起码他感觉自己并没有很伤心。
只是茫然,潜意识中等待著迷梦醒来,届时真相大白,赵天栋还是个好人。
在入夜後不久,戴其乐就把杜宝荫带走了。
杜宝荫仍旧是穿著一件厚呢外套,随身只带著一只装有烟具的皮箱。坐在冰箱一样的汽车里,他也不觉著冷。戴其乐把他的手揣到自己袖口里暖和著,他就条件反射似的道谢。
这是杜宝荫第一次来到戴公馆。
戴其乐也住在租界区,独占了一座二层西式小洋楼,楼前有树,楼後有草坪和秋千,处处都不算大,可对於一位单身汉来讲,倒也是足够宽敞了。
楼内很是明亮暖和,陈设堪称华丽,本意大概是要中西结合的,结果最後只搞了个不伦不类,也算是暴发户的风格。杜宝荫很局促的在沙发上坐下来──沙发还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藏到一架玉石屏风後面去了。
六十支烛光的大吊灯高高悬在他头顶,让他没法子和沙发一起藏起来。戴其乐远远的倚著门框站住了,正在用一种探究的目光上下审视著他,仿佛在考量他的价值。
杜宝荫极力想要保持住姿态,可是坚持了不过两分锺,他就忍无可忍的向後瘫了过去。掏出手帕擦了擦眼角鼻子,他失控似的扭动了一下身体──这是犯大烟瘾了!
犯瘾这种事情,是不能被人提醒的。杜宝荫先前不过是自己觉著难受,结果被戴其乐问了一句後,身心立刻就崩溃了。
戴其乐生平从来不做赔本买卖,方才在杜家头脑一热,充当了一次救世主,虽然知道有杜家的房子作抵押,自己在经济上绝对不能吃亏,但毕竟是平白无故的招惹来了一位杜十七爷,如今自己为了这个人劳神费力,到底是值不值得呢?
他连搀带抱的把杜宝荫带到了楼上卧室中,然後亲自端出了那一份烟具。抬手拍拍躺在床上的杜宝荫,他很怜爱的笑道:“小可怜儿,别急,马上就好了!”
杜宝荫侧卧著望向戴其乐,话都说不出来了,一只手握住枕头一角,手背是青白色的,纤细的手指明显的在抽搐颤抖。戴其乐和他对视一眼,就见他神情木然,本来黑眼珠子就大,如今把眼睛睁圆了,眉目越发显得浓秀,几乎惊豔,可惜病态的气息又太浓重,反正总是美中不足。
几口鸦片烟吸进去,杜宝荫渐渐平静了下来,紧绷著的身体也松弛了。戴其乐坐在床边叼著一根烟卷,心事重重的一边吸烟一边思忖。偶尔回过头来,看一看杜宝荫的侧影。
杜宝荫的侧影好看,因为鼻梁挺直,嘴唇下巴都生得标致,睫毛长长的又卷上去,像个外国小孩的剪影。只是颈子那里隐隐的透出一道红痕,还是自杀未遂的标记。
等到杜宝荫将那几个烟泡儿一气吸光之後,戴其乐把烟卷按熄,然後挪到近前,转身对著杜宝荫张开双臂,也没说话,就单是凝视著对方。
杜宝荫犹豫了一下,坐起身来接受了这个拥抱。
起初是戴其乐的独角戏,他用双臂渐渐勒紧了杜宝荫的身体。片刻过後,杜宝荫试试探探的抬起双手,也轻轻搂住了戴其乐的腰。
隔著累累赘赘的层层绸缎料子,他感受到了戴其乐的身体──柔韧结实,富有力量和热度。
他忽然哆嗦起来,闭著眼睛枕上了对方的肩膀。寒气从关节骨缝中散发出去,他冷的快要哼出声音。
戴其乐斜过目光扫了他一眼,隐约能够猜出他的情绪。用手掌一遍一遍抚摸著杜宝荫的後背,他轻声哄道:“别怕,别怕,事情都包在我身上。有我在,一切都没问题。”
他以为杜宝荫只是怕,其实杜宝荫不只是怕。
杜宝荫是喜欢他的──难得能够喜欢上什麽人,一旦动心了,就特别惶恐、笨拙、胆怯。
在杜宝荫吸足了鸦片烟後,戴其乐又让厨房热了一点米粥送过来。杜宝荫这些天愁云盖顶,几乎是要绝食,这时心里略略有了光明,才有食欲吃了半碗。洗漱过後,两人自然而然的就上了一张床。杜宝荫背对著戴其乐躺好了,怀疑对方会像九哥一样拿自己快活一通;然而戴其乐规规矩矩,并没有动手动脚。
戴其乐也是心乱──这些年来他闹归闹,玩归玩,可是从没把人领到家里长住过;今天晚上在杜家一时冲动,还他妈破戒了!这往後怎麽办?一直养著这个大烟鬼?
两人一宿无话。翌日上午,戴其乐照例出门办事,晚上回了家,进门先向仆人询问杜宝荫这一天的举动。仆人左思右想的,什麽也没说出来,只答:“中午出来吃了一顿饭。”
戴其乐上楼进了卧室,推门向内一瞧,见杜宝荫穿的整整齐齐,在窗前的硬木椅子上正襟危坐,一脸魂游天外的迷茫表情,就不禁一笑:“哎,发什麽呆呢?”
杜宝荫抬头一眼瞧见了他,立刻挺直腰身问候道:“你……你回来了。”
戴其乐站在门口,见杜宝荫著实是相貌出众,不由得也得意起来。走上前去在杜宝荫那额头上弹了一指头,他口中笑问道:“听说你又在房里孵了一天的蛋!”然後他弯腰掏向对方腿间:“让我摸摸你孵出了个什麽东西!”
杜宝荫没想到他会突然动手,当即夹紧双腿躲闪了一下,脸上也露出了笑容:“老戴,你这样爱胡闹!”
戴其乐收回手,後退两步坐在了床边,又伸腿踢了杜宝荫一下:“你他妈的真是个害人精,大过年的逼著我到处找钱给你还债!”
杜宝荫讪讪的发笑,又弯腰在戴其乐那小腿上轻拍了一巴掌:“你自找的,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