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珞坐上这高高的位子,才明白身为皇帝的种种难处。即使自己权倾天下,许多事却还没有当初纵横江湖时痛快。
喜丸在旁看着皇上提着笔一点一点批着折子,眉头一直锁着,深夜累牍,忍不住上前道:“皇上,已经二更天了,要不要歇了?”
皇上没有说话。
琉璃灯罩里烛芯“呲”地一跳,迸出些微火花,一瞬间照亮了皇上俊美冷漠的面容。
喜丸恭敬地立在一边,与一帮奴才陪着皇上一起熬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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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愚山感觉微微晃动,隐隐听到马车的滚动之声,恍惚地睁开眼,看清身在马车之中,问道:“大神官,我们这是去哪?”
云璃放下手里的书,犹豫了一下,道:“去京城。”
连愚山脸色一变,“不……”
云璃道:“我本来便是要去京城的,遇到你的那条官道是通往京城的必经之路。浩瀚神殿为先皇举行完七七四十九日的祭祀,必须将水神的阴福送往京城,这是历代的规制。”云璃说到这里,神色有些苦楚。他毕竟,没有见到哥哥的最后一面,因为神官的身份。
“不,我不回去……”连愚山爬起身来,慌乱地抱住云璃的胳膊,“大神官,我不能回去,求求你,别带我去京城……”
云璃回过神来,收敛情绪道:“山儿,你这样的身子,难道真的想流放到北疆去吗?”
“不,不……”连愚山不停地摇头,哽咽道:“我不能回去,不能回去……大神官,我求求你。要不、要不您把我放下,我、我自己走……”
云璃道:“山儿,你冷静点。你自己走?要走去哪里?你不要命了吗?”
“不、不,我不能回去……”
“山儿。”
云璃见连愚山激动不能自已,不得已抽出一根银针扎入他的睡穴,让他再度沈睡过去。
打开车窗,外面艳阳高照,晴空朗朗。
云璃望着连愚山泪痕未干的脸,叹了口气,喃喃地道:“这可怎么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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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云璃并不是非要带连愚山回沧浪不可,只是连愚山现在的身体虚弱,胎息不稳,离开自己只怕用不了两天便要保不住孩子,接连丢了自己的性命。毕竟这世上可与云璃的医术相媲美的人,寥寥可数。
云国男子多继承水神的朱血血脉,服用诞子丹后可以逆天生子,而且胎儿生命力极强,往往胜过母体,所以一般朱血孕育的子嗣并不容易滑胎,除非是服用了断命果。而像连愚山这样的情况,实在少之又少,可见他的身体已到了不堪重负的地步。
云璃十分为难。原本他是打算以大神官的名义向皇上求情,带连愚山回浩瀚神殿入神职,做一名普通的神侍。因为终身服侍水神,到底比流落北疆,过不知何时才会结束的流放生活强。可是云璃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连愚山竟然逆天孕子,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云璃不仅是云国的大神官,更是皇上的亲叔叔。连愚上腹中既然有了皇上的骨肉,那么云璃不论是做为神官还是皇室中人,都不可能任由皇家子嗣流落在外。若不是疼惜连愚山,心里隐约揣摩出他的痛苦与难处,云璃在发现他有孕之时就会让人立刻赶往京城禀报云珞了。现在他虽然没有这么做,却感觉更加为难。
马车仍然按部就班地向京城驶去。大神官的车队人数并不多,但无论到哪,人们都会自动让道,恭敬施礼。
连愚山躺在云璃的马车里,脸色仍然很不好看,但却比前几日强多了。
他呆呆靠坐在长榻上,目光发直,神色凄离。
云璃看了心下不忍,柔声道:“山儿,你放心,我答应你不会告诉皇上。”
连愚山双手环抱住腹部,微微发抖。
云璃不由叹道:“我不明白,你到底在怕什么?”
连愚山苦笑一下:“大神官,您不会懂……”
云璃想了想,推测道:“是因为皇上大婚了么?”
云璃确实不懂,也许他今生永远都不会懂。
他从小服侍水神,收心束情,对人间情感接触甚少。年轻时对云珂云夜的朦胧感情,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后来一切想开了,什么都放下了,更是大彻大悟,不食人间烟火。
连愚山闻言,呼吸一窒,紧紧揪住衣襟,过了片刻,道:“不,并不完全是……”
云璃见他神色,也不再问了,上前拉住他的手缓缓按到小腹处,哄道:“山儿,你摸。”
连愚山果然分神,摸着自己平坦如初的腹部,道:“什么变化也没有……”
云璃微微一笑,道:“谁说的。虽然才两个多月,孩子还没有显形,但是变化还是有的。你再摸摸。”
连愚山立刻聚精会神,低下头仔细观察自己的腹部。过了一会儿,泄气地道:“还是没有……啊,是不是孩子、孩子……”
“不是,你别乱想。”云璃好笑地打断他,道:“你没有发现肚子都变硬了吗?”
连愚山轻轻按按小腹,果然皮肤下面绷得紧紧,不似以前那般柔软。连愚山虽然连日来有腹胀的感觉,但一直担心是孩子上次差点滑胎的缘故,没有深想,此时突然了悟,原来孩子在这里……
云璃见连愚山神色变得宁静,满心在孩子身上,暂时不再想那些事情,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可是这样毕竟不是长久之法。他虽然答应了连愚山不告诉皇上这件事,可是天下又有什么能瞒得住皇上的?云珞虽然现在还嫩点,只是因为初逢巨变,打击接连不暇,许多事尚未顾及得到。但他毕竟是云珂的儿子,想必用不了多久便会习惯皇上的身份,掌握权倾天下的滋味,届时又会是怎样一番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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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神官的马车虽然缓慢,却仍然按时抵达了京城。
连愚山身体虚弱,舟车劳顿,心事又重,因此总是不见起色。奇怪的是诞子丹的药性竟然提前了近一个月,突然猛烈起来。
云璃见他的情况不容乐观,无论如何也不放他离开自己的视线。
连愚山因为服了药,整日昏昏沉沉的,一日之间大半是在睡着。云璃将他打扮成神侍官的模样,随着自己的马车一起进了宫。
云璃因为身份特殊,又持有先皇御赐的金牌,所以从无人来盘查他的车队。
连愚山这日醒来,已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撑起身子环顾四周,虽没有来过,但从周围的装饰及香炉里燃着的宫香可以判断出,这是宫里。
他微微一惊,扶着床头坐起身来。
云璃贴身的侍从官端药进来,看见他醒了,道:“连公子,该喝药了。”
“这是什么地方?”
那小侍从道:“这里是睿麒宫,是先皇御赐的大神官的寝宫。”
连愚山知道这个地方。他从小做云珞的侍读,对皇宫熟悉之极。睿麒宫偏居一隅,离皇上的紫心殿有一段距离。以前他曾听云珞说过,睿麒宫禁止闲杂人等入内,也没有一个太监和宫女,在这里服侍的全部是水神的神侍。
连愚山有些放下心来。其实他精神不济,根本也无力再有什么反应。
慢慢把药喝了,连愚山的手虚软得有些哆嗦。只是坐起身来这么一趟,身上已出了一层虚汗。
小侍从扶他躺下,小心翼翼的模样,好像他是易碎的瓷娃娃。
连愚山忽然想起自己现在不知是什么样子。他已经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了,记得上一次揽镜自顾,还是在宾州的时候。
那日正是出事的前一晚。云珞自连太守夫妇回来后,便搬去了崇胜园。二人虽然白日能够自由见面,但晚上却不得不分开。不过云珞岂是那么好相与的?连愚山在他第一次翻窗爬进自己寝室的时候,惊喜之下首先想到的是他不成体统,责备了他几句,被他一把抱住。
“小书呆,你还真是个小书呆。连文相不愧是一国之相,果然有识人之才,先见之明,给你起名叫连愚山。愚山愚山,真是愚君如山也。”云珞笑嘻嘻地说完,在他反驳之前,先一步堵上了他的嘴。
有了第一次,自然就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后来连愚山干脆每夜大开着房门等他,倒省得半夜被他抱怨连府的窗子太旧,每次掀开都担心窗扇会坏掉。
连愚山不做贼,可总觉得有点心虚,担心被父亲知道后大怒。云珞却道:“连太守是聪明人,就是知道了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当作不见罢了,难道还真要和我这个未来的准女婿计较么?真是个小傻瓜。”
“什么准女婿。”连愚山瞪眼。
云珞笑道:“你嫁给我做太子妃,我不是连太守的女婿是什么?”
连愚山涨红脸,道:“不是嫁,是入主东宫。而且也不是太子妃,是景阳侯!”
“好吧好吧,反正都一样。”云珞把连愚山拉到铜镜前,指着镜中的二人道:“你看咱们郎才、呃、呃……郎貌,多般配。”
连愚山抿嘴一笑,道:“那么谁有才?谁有貌?”
云珞想了想,咬牙道:“你有才,我有貌。”
连愚山这才舒下心来,回头捏起他的下巴,学着街上小混混的语气道:“美人,今晚公子陪你开心。”
云珞矮下身,依在他身前做娇羞状,掐着嗓子道:“公子好坏~~”
连愚山打了个哆嗦,“原来风流公子也不是好做的……”
云珞埋在他胸前蹭啊蹭,不依道:“公子好坏,公子好坏~~~”
连愚山被他弄得发痒,咯咯笑了起来。
那夜云珞走后,连愚山趴在床上,越想越好笑,忍不住爬起身来揽镜自照。
想起方才云珞一脸沈痛地承认自己以色侍人的可爱模样,比较镜中的自己,连愚山承认好像确实云珞更漂亮些。不过凡是男人,都更喜欢被人夸赞自己的才华而不是容貌。云珞这样高傲的人,除了连愚山,这世上大概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让他说出这些话了。
……
连愚山回忆起那些往事,遥远得好像上辈子的记忆,但他仍清楚地记得,当时那镜中人嘴角含笑,双眸流转,神采四溢,实是一位翩翩佳公子。
连愚山慢慢抚上已经凹陷的双颊,忽然迫切地想看看,现在的自己,变成了什么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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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
“公子,什么事?”那个侍从端了托盘正要走,听到连愚山的声音驻足回头。
“我、我想照照镜子。”
那个侍从微微一愣,随即道:“好,你等等。”
内室里没有镜子,侍从出去转了一圈,在另一个内殿找到一面,捧了进来。
连愚山撑起身子,向镜中望去,却觉得视线模糊,道:“屋里太暗了,麻烦你走近点。”
侍从看看外面艳阳高照,光线充足,心里有些奇怪,不过没有多想,还是上前走了两步。见连愚山撑着身子甚为吃力,便蹲下身子,将镜子举到他面前。
连愚山呆呆地望着镜子出神,过了片刻,垂下眼帘,微弱道:“好了,多谢。”
侍从离开了。连愚山慢慢倒回床上。他心里十分清楚,即使是身体健康内功深厚的男人,逆天孕子也会身体大损,废掉大半功力。像自己这样,只怕……
连愚山别过脸,不再去想那镜中已枯萎凋零的容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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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叔这次来京城,打算呆多久?”
“做完祈福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