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愚山在东宫门外一直站到深夜,双脚已经麻木,直到实在太晚,才被前来接应的仆役带回府去。
祖父连文相入宫整整两天,还是没有回来,想必宫里此时一定忙乱不堪。
连愚山从宾州一路赶来,奔波多日,身体早已疲惫不堪,可是倒在床上,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连愚山从怀里摸出云珞当年送他的玉珏,放在手心里反复摩挲。
“水神庇佑,平安康泰……平安康泰……珞儿……”连愚山喃喃念着上面的字,心里揪得紧紧的。如此辗转了半宿,后半夜才终于迷迷瞪瞪地睡了过去。
连愚山没有想到,自己醒来后,等到的不是宫里的传唤,而是大理寺的拘拿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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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重深宫中,到处充斥着肃穆哀戚的气氛。
巍峨华贵的紫心殿,被白色的云绸装饰得触目惊心。
云珞坐在大殿中央,前方层层白纱垂地,掩住了他身上的悲痛与虚无。
他茫茫然地环顾四周。
这里是云国历代皇上的寝宫,可实际上父皇却很少住在这里,除非国事繁忙,不然父皇总是住在永夜宫的。现在,这里即将成为他的寝宫。
此刻宫里已是扰乱纷纷,雍和殿的大殿外,满朝文武正齐齐跪在大理石地上,等候颁布皇上遗诏。
遗诏。
对,是遗诏。自己手上拿着的,正是父皇最后留下的圣旨,命他即刻登基的圣旨。
“国不可一日无君。珞儿,父皇去后,你便即刻登基……虽然比预想的早了点,但是父皇相信,你会是个好皇帝。”
父皇临终前,最后慈爱宠溺的笑容,将云珞的心狠狠揪起。
“太子殿下,文武百官已经来齐,正在等候太子殿下颁旨。”喜丸的声音响起。
“福总管呢?”云珞回过神,问道。
喜丸双眼一红,低声道:“没有福总管了……”
“什么?”云珞茫然。
喜丸哽咽道:“福总管已经随先皇去了……”
云珞呆呆地坐在那里,双眼无神地眨了眨,慢慢明白过来。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终于,福公公也走了。
那个有着一张娃娃脸,总是笑起来像狐狸一样的福公公。
那个小时候会把他从树上抱下来,夸张地叫着“哎哟我的小殿下,您这是要要了奴才的命哦”的福公公。
那个偷偷摸摸,却得意洋洋地对他传授“追女十八招”的福公公……
“太子殿下,您不用为福公公难过。福公公去的很安详,这是他应尽的本分……”喜丸压下悲痛之情,安慰道。
“嗯……”云珞木然地应了一声,问道:“母后呢?”
“昭阳侯在永夜宫。”
……
永夜宫里,并没有那些白色的,让人触目惊心的云绸,一切,仍然和以前一模一样。
内室里仍然燃着父皇最喜欢的秋檀香,桌上还摆着父皇没有下完的棋,甚至那坐在软榻上的人,也仍是父皇最喜欢的打扮。只是细看,会发现那原本漆黑如墨的发,竟掺杂上了根根银丝,已是半灰半白。
“母后……”云珞轻轻唤了一声。
软榻上正在拭剑的人,抬头淡淡望了他一眼。
云珞在他身边默默站着。
那人擦完软剑,仔细收到鞘里,问道:“什么事?”
云珞忽然不记得自己有什么事,张着口,呆呆望着眼前的人。
那人看见他手里攥着的遗诏,皱眉道:“怎么还不去颁旨?”
云珞这才反应过来,道:“福公公昨夜去了。”
那人微微一愣,接着淡然道:“他是你父皇的日耀,随你父皇去是应该的。”
云珞想了想,道:“那就封喜丸做总管吧。这遗……这诏书就叫他去颁布吧。”
“随你。”那人点点头,道:“去查查福气以前的名字。根据明月王朝祖制,日耀是要与皇上合葬的。”
云珞突然瞪大眼,惊奇道:“合葬?母后您、您、您应许……?”
那人将剑放到一旁,淡淡道:“为何不应许?福气当年以自己一半寿命为你父皇续命,折了三十年的阳寿,才换了你父皇这几十年的平安。为此,我感激他。不然当年你父皇早在成人礼上就被人刺死了,哪里还有我们这些年来的相守和你的出生?”
云珞默不出声,神色凄惶。
那人忽然站起身来,将云珞揽在胸前,轻轻抚摸他的头,叹道:“不知不觉,已经和我一般高了……珞儿,男子汉大丈夫,拿出点担当来!以后,这云国就是你的天下了!”
云珞依偎在他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身。过了片刻,不安道:“母后,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吧?”
那人叹息一声,道:“这世上,没有谁是不会离开谁的。”
“母后,爹爹,爹爹,不要离开珞儿……”云珞再也抑制不住。自从父皇离世后的所有悲哀、沈痛、悔恨、自责……早已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本来在母后面前,他还在强自坚强,可是此刻,在这世上最亲的怀抱里,却再也无法忍耐,哽咽出声。
那人在他额上轻轻落下一吻,从没有过的温柔,轻声道:“爹爹不离开你。爹爹答应了你父皇,不会离开你……”
云珞哭了,悲恸的,像个小孩子,在母后的怀抱里哭泣,忏悔。
“都是我的错,爹爹,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非要留在宾州,如果当时我和父皇一起回京,也许父皇就不会有事……如果我和父皇在一起,就不会让父皇遇到这种事……我会保护父皇,一定会保护父皇的……可是我没有!我没有!……为什么我当时不和父皇一起回京?为什么?为什么?……我好后悔,爹爹,我好后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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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夜静静抱着儿子半晌,任他在怀里哭泣,待他稍事平静后,道:“珞儿,这件事与你无关,你不要钻牛角尖。明月王朝历代君主,皆不长寿。这大概……也是你父皇的命吧。”说着,把云珞轻轻推开。
“爹爹,你不怪我么?”云珞双目通红,心中针扎似的痛。
云夜帮他擦干眼泪,细细看着他,叹息道:“傻孩子,爹爹怎么会怪你?这不是你的错!”
可是云珞仍然无法原谅自己。
“够了!”云夜突然长眉一蹙,不耐地喝断他:“大男人哭哭啼啼地像什么样子!想让你父皇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吗!?你父皇当年重伤即位,可没有你这般不中用!”
云珞心中一凛,登时醒悟起自己的责任。
云夜转过身去,声音已恢复往日的冷淡,道:“珞儿,这是我最后一次放纵你!以后,你要去做你该做的事!大臣们还在等你,不要在这里耽搁了!”说罢,拂袖离去。
云珞颁完遗诏,按照遗诏的内容,他将即刻举行登基大典,成为云国新帝。而先皇国葬,将在登基大典后举行。
云珞强忍悲痛之情,像他父皇当年那样,坚定的、有条不紊的处理种种事宜。
为了怕动摇民心,朝廷隐瞒了刺客真相,只对外公布说皇上是在南巡路上得了急病,回京后病重不治,暴毙身亡。但是刺客事件一直交由大理寺暗中审查。
当刺客的审讯结果出来时,云珞只觉短短几天内,他的世界再次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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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的天牢,连愚山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里,身上的长衫已褴褛不堪。
他微微环抱自己,脸色苍白,神情呆滞。
三天前他被捕时,尚不明白自己犯了何罪。为何要被关押在这里。
当时他满心只想着云珞。
珞儿呢?珞儿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很伤心?很难过?为什么他不见自己?宫里发生了什么事?珞儿是否知道自己莫名被捕的事?
连愚山质问他们为何抓他,响应的却只有冷冰冰的空气。
那时,连愚山还不曾想到事情如此严重。他乐观地想,也许是哪里弄错了?也许哪里有误会?等他们查清楚了便会放他出去。
可是当接受完审讯,他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那名在澜州普江道,借口献上水利新策而行刺皇上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至交好友,阎志。
阎志是他来到宾州后结识的第一位好友,与他性情十分投合。连愚山见他才华出众,为人热忱,又在水利、防洪方面颇有研究,便将他介绍给了父亲。
水患多年来一直是云国的第一隐患。因为云国雨量充足,四季雨水不断,尤其江南地区,夏季更是经常暴雨连连。普江作为云国第二大江,澜州又是普江与玉江离江三江的交汇之处,几乎年年都要发生洪水事件。朝廷多年来虽曾投入大量人力物力治理,但至今收效甚微。
连太守欣赏阎志的才华,又见他对水利方面确实了解甚深,提出了很多可行实用的方案,便将他举荐到普江道做兼书。
兼书虽只是管理当地水利的七品职位,官职不高,却很有实权,在位者若有本事,是真正能给老百姓做事的差事。阎志上任三年,在他的治理下,澜州普江道未再发生过洪水事件,可谓政绩卓绝。连太守为此一直对他赞不绝口,连愚山也对他信任有加,更添亲密之意。可是谁又能想到,此人竟然包藏祸心,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因为他的政绩突出,又备受连太守和当地官吏的推崇,因而在此次南巡的回程中,云珂特意召见了他。谁知就是这次召见,却是此后一连串祸事的开端。
连太守不仅是阎志官位的举荐人,皇上会召见阎志也是由于听从了连太守的推荐,所以此次刺客事件,连家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刺杀皇上,这是多么大的罪行啊!何况,竟然让他得逞了。
此事牵连甚广,不知有多少人会因此锒铛入狱,或丢了性命,或发配边疆,总之,终身不得翻身了。
连愚山知道,他和云珞,从此再不可能回到过去的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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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愚山知道,他和云珞,从此再不可能回到过去的日子了。
祖父、父母、亲戚、奴仆,甚至整个家族……
连家的荣耀和辉煌全部结束了。所有人都会受尽牵连,等待着另外一种命运。
连愚山痛苦的抱住自己,却哭都哭不出来。
仅仅是半个月前,他还和云珞在风景如画的江南深情相依,幻想着美好的未来。可是越是美梦,越是容易破碎。
幸福,如此轻易地,与自己擦肩而过了。
此刻,连愚山只希望,至少家人还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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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之中,灯火昏暗。一沈一浮,晃得人影恍惚。
云珞孤零零地坐在御书房里,觉得自己快要发疯了。打击一个接着一个,让他应接不暇。
“喜丸。”
“奴才在。”
“……”
云珞想说什么,却半天张不开口。颓然地坐在御书房的龙椅上,愣愣地发呆。
喜丸心里叹息。
刚刚大理寺呈报上来刺客事件的审理结果,那个阎志已将所有罪行供认不讳。原来他竟然是当年的炎国余孽。‘阎’乃炎国之‘炎’,‘志’乃报仇之志。他在云国潜伏多年,为的就是找机会一报亡国之仇,如今终于得尝所愿了。临死却还要拖着云国的多名顶梁官吏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