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是我。我想过了,还是给你们在老家先买套房子,离姐姐他们家近点。公司的事这段时间有些难说,我说不定会去其它地方发展,你和妈过来了也没意思。再说小骏快上学了,你们要是不在,姐姐姐夫又要工作又要接送照顾小骏,实在太辛苦了。你们人多互相好照应,我一个人在外面闯荡也安心。」
「是我,李桓强......嗯......嗯嗯......他的事我也是刚听安嫒说起。对不起,一直到现在才打电话过来......这事不能怪你,你已经很辛苦了,能做的都做了,换作是谁都没办法。对了,我想问一下,现在要怎么联系他?」
早晨六点闹钟一响,韩柔立刻坐起了身。
换好衣服,她轻手轻脚地进了洗手间洗漱打扮。把自己收拾干净后,拿了钱包出门,半小时不到她就买回了早饭和两天份的食材。
匆匆吃过早饭,她进了厨房。很快三道菜好了──炒豆芽、清汤炖鸡,还有一碗肉沫炖蛋。
一切准备完毕,她拿过便条本,撕去最上面那张写了起来:
哥,
米淘好了放在电锅里,到十点半你按一下开关。微波炉里有豆芽和炖蛋,还有一锅鸡汤在电暖煲里焙着,到中午大概酥了,我泡了粉丝在小锅子里面,你到时下一些在鸡汤里。
还有,早饭放在桌上,一定要吃!千万别忘了!晚上回来我会检查!
妹字即日
做完这一切,七点四十分的时候,韩柔准时出门去上班。
又过了一个小时,那扇紧闭的房门露出了隙缝,韩洲穿戴整齐,滚着轮椅出了卧室。
洗漱完毕,他到桌边略一搜寻,果然找到了韩柔的留言条,看到最后笑了起来。
乖乖的吃过早饭,韩洲坐在轮椅中到了阳台上。拿起矮架上的水壶,吃力的抬高手臂给花花草草们灌溉水露。他仔细确认过所有花盆中的泥土湿软度,忽然惊喜的发现,今年第一朵茉莉花已悄悄开放。
还未全然绽放的白色的花朵,羞怯的在绿叶丛中微露身姿,却又忍不住向往着热烈的阳光。在晨风轻送中,细细颤抖。
淡淡的清香盈满鼻息,韩洲微笑着轻抚精心培育的结晶。
记得两个月前结出第一批花蕾的时候,他明知为了开出更饱满的花朵应该将初蕾摘掉,可就是犹豫着下不了手。
后来他想起了以前养菊花的经验,第一年因为不舍,没有将初发的花蕾摘掉,最后孤零零的开出了三朵瘦弱的小花,大多花蕾因为营养不足还未及盛开就已凋败。到第二年,他狠狠心拿起了剪刀,结果那年满盆的金黄,如碗大的饱满花朵,让他开怀不已。
他明白了──没有割舍,就没有收获。失去,或许是为了得到更多。
这次他还是犹豫了根久,最后狠心摘下了未及开放的茉莉花蕾。然后在一个多月的不安等待后,抽条的枝叶越发茂盛,渐渐暴出的花蕾布满了枝头。
两个月后的今天,他终于迎来了第一朵白色小花的怒放。看着满盆待放的花蕾,很快就会是一室清香了吧。
初放的花儿,生气蓬勃的迎着七月的朝阳,欢迎阳光的亲吻与拥抱。转头看向窗外灿烂晴空,韩洲渐渐隐去了笑容,黯然低头。
打开电视看了一会新闻,就快十一点了。电锅里新煮好的米饭,冒着热腾腾的白汽。
下完粉丝,韩洲小心的将一大锅鸡汤端上桌。在七月的盛夏里喝热汤,实在是件不怎么合宜的事。可是韩柔担心他越来越消瘦的形容,每天变着花样的给他补营养。深知妹妹一片苦心,韩洲总是配合的努力多吃。只可惜,长久缺乏锻炼的身躯,肌肉还是一天天的消失,骨节日益明显。
吃过饭,韩柔正好打电话回来。报了个平安,韩洲推着轮椅回到自己房间,打开了电脑。他习惯性的登上MSN──即便一直选择隐身状态。
拖着卷轴,他将所有线上联系人的签名流览了一遍,这是种乐趣──有些人一天要改很多次签名,把每一丝心情变化即时表达出来,有些家伙的签名长得像在写小说;还有那么两三个人的签名,总是妙趣横生让人不禁莞尔,当然也有人永远是简单的本名加上万年「忙碌」状态。
不同的人,不同的性格,即便隔着网路,也能触摸到真实的一面。
点开「同学」类别,大学时代的好友几乎都在线上──除了那个人,从毕业起就再没变成过小绿人。
在PC网路的另一端,看着曾经熟悉的人,继续品尝他们生命中的酸甜苦辣。而他,只能以远远观望的态度,留在原地,目送他们远去。
一到午后,热气就从四面八方往屋里钻。摇着轮椅,韩洲不紧不慢地把所有门窗都关闭以抵挡暑气。
他自从大病之后,体质变得偏寒,再热的天气也不敢直接对着空调吹,只能开点小风扇纳凉。
刚回到电脑前,突然响起一阵刺耳的电铃声。
韩洲惶然回头找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是八百年没响起过的门铃。通常来客都不会注意到大门右上方那个灰旧邋遢得看不出来的门铃按钮,就连他都以为早就坏了。
啊,是了──家里米快吃完了,小柔说过今天会喊人送米,差不多该来了吧。
「等一下──」来到玄关,韩洲用力转了两下不太灵活的门锁。
大门滑过扇形的区域,露出白色休闲裤包裹着的修长双腿和一双巨大的鞋──大约四十五码的超级大脚。
熟悉感尚未具体化前,直觉抢先抬头。韩洲望着来人,谅讶的忘了所有语言。
门开之前,李桓强设想过数百种见面的情景、对话、表情。像现在这样傻傻的无言对视,并不在预期中。却也是他唯一能做出的反应。
无论做了多少心理准备,在亲眼看到他坐在轮椅上的弱小模样时,喉头仿佛被人紧紧扼住,连呼吸都困难。
苍白中泛黄的憔悴脸色。失去光彩的黯淡眼神,还有......薄薄的绸睡裤遮不住的已经萎缩的细瘦下肢。
心痛,无法言喻的痛,为他的噩梦以及自己的无能为力。
「你怎么会来?」先开口的是韩洲,他泛起了苦涩的微笑,眼眸覆上了一层水光。
扯了扯嘴角。李桓强恢复了冷静:「我不久前来了这里。后来碰巧和安媛联系上,知道你的事,然后就过来看看。」,
他没有说谎,只是将事件的先后因果做了小小的变动。
韩洲微叹了口气,转着轮椅向后退让出了空间,「进来吧。」
心情一振,李桓强不客气地进了门,将手上探望的礼品往桌上一搁。
给他倒水回来的韩洲,看见了那堆水果、营养品后。不由抱怨道:「你人来了就好了,干嘛带这么多东西?这么多年没联系,我们还没生疏到这份上吧。」
听出他话里的责怪,季桓强小心翼翼的陪笑说:「又不费多少钱,有些本来就是别人送的,你就当帮我减少浪费吧,别教训我了。」
说完笑笑,接过茶杯,喝了一大口压了压暑气,「你现在怎么样了?」
从他瞄向自己下半身的直白眼光,韩洲知道他在问什么,语气平常地答道:「腰下面都不行了,不过还可以坐着,生活也能自理,不算太糟吧。」
听到他那一句「不算太糟吧」,李桓强的心尖仿如被狠狠地摔了下,锐痛起来。
但他什么也不能说,只能沉默的点了点头,伸出手掌覆上轮椅扶手上的韩洲手背,用力握了一下,然后收回来。
「我已经没事了,真的。比起那车上两个再没醒过来的同事,我已经很幸运了。」忽略几近绝望崩溃的那段经历,韩洲平静的反过来安慰难掩悲伤的李桓强。
为了转换下话题气氛,韩洲问:「在医院的时候安嫒来看过我,她应该不知道这里,你是怎么找来的?」
李桓强笑了笑,「我问了小乔,她告诉我说,你现在和妹妹一起住,给了我电话和住址。拨电话说是空号,我只能直接找上门了。」
韩洲「哦」了一声。过了会,见他还盯着自己看,苦笑着问了个彼此心知肚明的问题:「小乔还好吗?」
「不错,她上个礼拜结婚了,我正赶上送了份大礼过去。」
再度「哦」了一声,半晌韩洲叹了口气,「居然没人告诉我,害我都没机会包红包。」
见他故作轻松的语气,李桓强既是无奈又是怜惜:「你难过,也很正常,别故意这么说。」
韩洲摇了摇头,淡笑起来:「你不懂,我的确难过,但还不至于承受不了。你们都以为我会受不了,其实我早就想明白了。出事之后。小乔对我情至意尽,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她能幸福。知道她找到好归宿,我说不难过是假话,但放下心的感觉比较多。」
他的笑容有点苦涩。可平静的神态不像作伪,是真正接受己身命运的表情。
李桓强松了口气,「你这么想就好。别说这些了,我来洗西瓜,然后边吃边聊吧。」
韩洲指了厨房的方向给他,坐在门口看他洗弄。
「这瓜就在楼下买的,我不会挑瓜,让老板娘帮我挑的。不知道会不会蒙人啊,可别塞个白瓢给我。」
「是不是那个头发扎一把,脸上有块胎记的?」
「对,就是她!」
「她人不错,做买卖挺厚道的。她帮你挑的话,应该是好瓜。」
将洗净的西瓜摆在流理台上,李桓强自刀架抽出菜刀,握在手里掂了掂,瞄准正中央的位置,缓缓一刀下去,红红的汁水顺着刀刃淌了一台面。
「果然是个好瓜!」李桓强转过身,傻乎乎的眉开眼笑。
他的样子太有趣,把韩洲给逗乐了。
各抱着半个瓜,用调羹刨下汁多籽少的瓜瓤往嘴里送,两人边吃边聊着,仿佛回到了大学时代。
那时候,每逢第二学期期末,闷热的夏季已然来临了。一吃过晚饭,他们俩就穿着背心短裤趿拉着夹趾拖鞋闲逛到学校附近的菜场,抱一个大西瓜回去。
宿舍的生活用水取自地下水,一到夏天凉凉的非常受用。他们提个桶,蓄好半桶水把西瓜放进去,上面压个重物,不让瓜浮出水面。然后最重要的是要把桶藏好。要是被宿舍群狼发现了,转个身,瓜皮都不会剩一块。
过了半个小时,撩起西瓜,只觉触手一片冰凉。于是,最幸福的时刻到了。关起门来,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口若悬河大侃特侃,岂是一个「爽」字得了!
每年未见的现在,想要找话题,当然是彼此共同认识的同学好友。
只可惜他们一个毕业后刻意逃避,还有一个因为意外身残一年多没有联系了,聊来聊去,发现彼此的资讯同样贫乏,始终只能停留在追忆往昔。
终于,韩洲将话题导向了李桓强自身,「我听说了,你事业发展不错。」
「还算顺利吧,不过──」抬起中间被掏空大半的半片西瓜,仰头将汁露咕冬冬喝光,咂了咂嘴继续说:「我前不久卖了公司,小赚了一笔,省吃俭用的话一辈子不愁了,大手大脚的话也够挥霍个十年。目前还没找到下一步目标。想先休息一年半载再说,这里环境不错,适合养老,我提前来适应一下。」
一脸无所谓的笑容。
韩洲瞪了他数秒,继而什么也没说,第三次用「哦」这个单音节作为回答。
他低头看看怀中还剩了几乎一半的西瓜,递给眼前的人:「我肚子有点撑,和你换一下。」
换过李桓强吃剩的那半片,韩洲努力地刮着西瓜皮。这家伙还是老样子,明明还剩很多红瓤就要扔,不习惯浪费的他,每次都会拿过来刮到看见白皮才罢休。
望着他努力刨瓜的动作、不时几滴汁液飞溅到脸上,李桓强只觉得口干舌燥。忽然忆起了那个夏日,唇舌间清甜的西瓜味道......
抬头见他看着自己出神,韩洲好奇道:「怎么了?」
「......你真是瘦了很多。」
吃完瓜,打扫完战场,两人刚把手脸清理干净,电话响了起来。韩洲侧身,从身后摸出了电话分机。
李桓强观察之下,发现屋内摆设虽然看来简单平常,但仔细看就能发现其实处处是以韩洲的方便为前提。
电话是临下班的韩柔打来的,问他有什么要她带回来的。韩洲告诉她有老同学来访,让她晚上多准备两个菜。李桓强在旁听见了,心底滋生出蠢蠢欲动的小惊喜,可嘴上不能这么直白。
待韩洲一挂电话,他假意推辞道:「我就是来看看你的!马上就走,不好意思打扰你们晚饭。」
「这么多年没见了,我也不是把你当客人,是想和你多聊聊才留你晚饭。你就别客气了。」
叹口气,李桓强从善如流:「那我就厚脸皮地打扰了。」
难得哥哥有老同学来看他,韩柔心中很是激动。
要知道自从那件事发生后,原本性格温和人缘极好的韩洲就变得沉默了,甚至不喜欢别人来看望他。能让他出口挽留吃晚饭的,想必不是普通的泛泛之交。
提前一小时下班的韩柔逛完菜场一进家门,一眼就看见了正对大门的哥哥房间,一个高个子男人在电脑桌前直起了腰──原本他站在韩洲轮椅后面,正一同研究着显示器屏上的东西。
韩洲简单地为他们做了引见。韩柔对李桓强的第一印象不错,热情外向又为人真诚,难怪因为身残而离群索居的哥哥,会独独与他深交。
这顿饭的气氛很和谐,韩柔和李桓强交流着韩洲的糗事逸闻,熟稔得好似多年交情。
身为得不到回避尊重的谈论对象,韩洲屡屡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喂!你们两个别太过分了!我气量很小的,当心我报复!」
「哎哟,大爷饶命啊!」摆出求饶架势的李桓强,不到两分钟又说起了大二那年,因为输掉打赌,韩洲剃了光头的事。
「他被我们押进理发店,茸拉着脸,都快哭出来的样子。要不是因为我们人多,肯定耍赖跑了!」
「啊?原来是打赌输了?哥──我怎么记得你寒假时回来,说是吃火锅不小心烧掉了一撮头发,才不得已剃光的啊?」
除了动筷子,韩洲这一餐做得最多的动作,就是咬牙切齿的尴尬笑着。
吃完饭,韩柔忙着收拾碗筷,拜托李桓强推她哥去看电视。
坐在韩洲身边的沙发上,李桓强发现他拿着电视遥控器,按了几个频道都定不下来看哪个,心情急躁的样子。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急着想做?」
韩洲僵了僵,继而面上微微一红,轻咳了两声,说:「我想......唱歌。」
唱歌?李桓强愣了愣,然后「啊......」的明白了。
这典故还得追溯到他们大学时代,某次全班包车出游途中的一个小插曲。当时行车至半途,导游问,有没有人想下车唱歌?众人面面相觑,莫名其妙。后来才明白,所谓「唱歌」,是「小解」的委婉代称。
李桓强终于想起从他来访后,都没见韩洲小解过。他恍然大悟地笑了起来,换来一个恼羞成怒的瞪视。看到这可爱的神情,顿时心中一荡。好吧,他承认自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呃......要我帮忙吗?」
韩洲脸上一红,别扭的回绝了:「不用,我自己来。」
他摇着轮子,进入自己房问。李桓强一愣,见他要关门,等反应过来时已经条件反射的闪进门。
见韩洲又开始瞪自己,他讪笑着强撑颜面,说:「都是男人,没关系的。」
韩洲没再说什么回过了头,到床边探手摸出一把夜壶。
啊......原来如此。
韩洲把背对着他,开始解决问题。李恒强也不好故意绕去正面让眼睛吃冰淇淋,心中很是遗憾。
「叮叮冬冬」的水流击打着搪瓷器皿的声音,响了一会就停止了。整理好衣物,韩洲转身面对他,只不过面上透出了一些红晕。
「解手什么没有影响?」
「基本没影响,就是大解的时候,要麻烦小柔。」抿了抿唇,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韩洲补充了一句李桓强根本没打算要问的话:「小解是没问题,不过......另一个用处派不上了。」
慢慢的,李桓强理解了他话中的意思,露出了震惊的表情,继而是一脸的心痛。
他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但本能的逃避去多想。在猜测被证实的刹那,依然受到了冲击。
「韩洲......」
低下去的眉眼,又抬了起来,湿湿的黑瞳仿如世间最坚硬的宝石,直视着李桓强。
「不要同情我,我没有你想的那么惨。」
望着他,李桓强久久不能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