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的黎雪打了一个呵欠,揉了揉腿喊累,吵着要找家客栈大吃一顿。洛少轩立即按紧了钱包说要吃你自己掏钱。黎雪噘嘴说洛少轩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洛少轩说黎雪是只花不赚的拖油瓶,黎雪一气之下抢了洛少轩的钱袋就跑,洛少轩一边唉呀呀的叫一边去追。北岳司杭跟在两人身后,冒火地抱怨道你们两个到底累不累?
三人吵吵闹闹,越走越远,他们的背影渐渐没入了港口的人群。港口应该很嘈杂,但现在那些声音仿佛都听不见了,什么都听不见了。岳凌楼怔怔望着那三人的背影......好远......真的好远......那是一个自己永远也无法到达的地方......遥远地如同天边。
他低头顺了顺胯下白马浓密的鬃毛,那马儿舒服地闭了闭眼,打着响鼻。红霞淡淡的光芒落在岳凌楼精致的无可挑剔的侧脸上,那是一副绝美的图画。然而画中的人没有说话,没有笑容,甚至没有表情,只是慢慢俯身下去,用纤细的双臂环住了白马的脖子,安心地闭上了眼睛。只有你不会离开我,只有你还在我的身边,只是想要抱住一样东西,有暖暖的温度,能让我感到安心的东西。只是这样而已......
这明明不是什么很过分的要求,为什么总是无法实现?
这个时候,在情川港街集的一个角落里,有三个人正直直地盯着岳凌楼看。他们已经盯了很久了,无论何时,岳凌楼总是人群中最引人注目的亮点。那三人都用斗笠遮住了脸,装扮很奇怪,单薄的短袖衫搭配着同色的长裤,脖子和手腕上都带有看上去很重的饰物,像是来自南洋岛国。
「主公。」一个声音低沉地问道,「会不会是他们?」
那被称为主公的人沉思了一会儿,轻轻点头道:「找个机会和他们碰碰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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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情川港,因为纬度偏低,夏季的余热还没淡去,即使是傍晚,空气中依然残留着白日里温暖的气息。岳凌楼收拾起情绪,悠然抬起唯一完好的左手,抖抖马缰,朝着其他三人的方向赶去。街集旁的小商贩们都收拾了摊点,点着今日赚到的碎银子,然后小心翼翼地用布包好,藏在衣服最里层贴近肉的地方。那是他们一天的收获,来之不易,即使在岳凌楼看来那些钱币实在是少得可怜。在耿府长大的他,从来没有缺过钱用,并且什么钱都可以用得心安理得。是否正因为如此,才不懂得去珍惜那些轻易就属于自己的东西,才会失去人生中一些恬淡的乐趣和平凡的幸福?
抢了洛少轩钱袋的黎雪在街道上一边笑一边跑,把洛少轩逗得团团转。洛少轩气得跺了一下脚叫嚷道:「你再不还来,小心我动真格的,伤了你你可不要哭。」
闻言,黎雪突然站住,转身朝洛少轩做了个鬼脸,笑道:「你有本事就放马过来试试,看我们谁先把谁弄哭。」说罢又一转身,却迎头撞上了一个人。那人和黎雪差不多高矮,黑黑瘦瘦但一双眼睛却极为精明,看他的打扮像是来自南洋岛国的少年。那少年撞到黎雪后,一脸抱歉地一边不断点头说对不起对不起,一边旋身走远。
「没事没事。」黎雪无所谓地朝那少年摆摆手,拍了拍衣袖。趁着这个空档,洛少轩揪住了黎雪的手膀。总算把钱袋抢了回来,他一脸得意地朝黎雪笑。北岳司杭也赶了上去,非常不爽地说:「闹完了是吧?现在总该找个地方吃饭了吧?」
「是啊,我肚子也饿得慌呢。」洛少轩边说着,边回头朝身后二十米远的岳凌楼挥挥手,示意叫他快点过来。然而岳凌楼此时却全然没有注意到洛少轩的动作,他的注意力全被那个黑皮肤的少年吸引住了。黎雪和那少年相撞的一瞬间发生的事情,洛少轩没注意,北岳司杭也没有注意,但却被岳凌楼看在眼里。
「你刚才到底做了什么?」岳凌楼驱马上前,挡住了少年的去路。一来隔得太远,二来那少年动作太快,所以即使是眼力好得超越常人的岳凌楼,也没能准确捕捉住那少年的动作。当时他只看到几个像手的影子闪了两下,眨眼工夫消失不见,速度快得就像是错觉一般让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此人绝对大有来头!
少年因为被岳凌楼突然挡住,露出了诧异的表情,但随即又换上了一副纯真的笑容问道:「不知公子是什么意思?我刚刚什么都没做啊?」
「少装蒜,你最好放聪明点。」用笑脸来骗人的工夫,岳凌楼比那少年更拿手,所以他一点也没有放松警惕。
马背上岳凌楼说话的态度虽然强硬,但他看到那少年不断靠近时,竟产生了一种惧意,下意识地拉紧马缰后退几步。突然,只见那少年身影一花,已闪到马腿旁。岳凌楼看不到对方到底做了什么,但下一秒马背传来一阵剧烈的晃动,白马四腿一颤,侧身跪下,栽倒在地。原来那少年虽然想逃,但又顾忌着岳凌楼的马,所以才想出先打断马腿再逃脱的计策。
可恶!和马一同摔倒在地的岳凌楼五指猛地缩拢,下意识拔出了腰间不离身的短刀,正欲追过去,但刚一用力才发现力不从心,双腿不受控制,根本站不起来。当日尹珉珉在他脚踝留下的伤口依旧没有彻底恢复,直到现在他依然是个无法行走的残废。
那少年跑得非常轻快,一会儿工夫就没入人群,途中他还不忘回头望了望岳凌楼,那眼神好像在奇怪对方怎么没追过来。拐过街角,他的另外两名同伴正等着他,斗笠遮面,短衫长裤,原来他们正是刚刚在角落里注视着岳凌楼一行人的南洋岛民。
「主公。」少年笑了笑,把洛少轩的钱袋交到体形最娇小的那人手里说,「虽然出了点状况,不过还是到手了。」
那被称为主公的人优雅地打开钱袋,把里面的银两抖到掌中,自言自语道:「原来只有银子而已么?」语气仿佛有些失望,过了一会儿又笑着对那少年说道,「出了什么状况?真难得你也有出状况的时候。你不是偷偷说你的那双手是我们紫星最神秘的武器么?这话可说大了些。」
「我才没说过呢。」少年面颊微红,撇撇嘴立刻抵赖。
「睦月啊......」那主公掩嘴笑了笑,声音舒缓姿态雍容,「话可不能乱说,说错了可要受罚的。我疼着你,全当没有听见,不过你自己也要有点分寸。并不是每个人都会由着你的。」
「是。谨遵主公教诲。」睦月不高兴地行礼,然后靠到墙壁边上闹情绪。
那主公轻轻地叹了叹气,虽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肩膀微微起伏的动作却准确地传到另外两人眼里。睦月小心地注视着主公的动静,不敢说话。这时,一直立在身后的那名高挑身材的男人突然开口,但只说出一个「主」字就被主公幽幽的声音打断。
「紫星宫最强的东西永远都不会在我的身边......因为我永远都斗不过她......你说是不是,震?」主公娇小的手拽住了紫震的袖子,缓缓抬头,斗笠下稚嫩得犹如孩童的脸颊上有一样宝石般的东西闪了闪光,发出纯紫色晶莹透明宛若梦幻般的光华。他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却变得有些疯狂:「我好想她......好想......我真的好想见她,你知不知道,震?」
紫震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护住了他主公的肩膀。睦月望着这两人,莫名其妙地耸了耸肩,把视线移向远方。中原的人只以为异端紫星宫在云南,却不会想到在南洋的小岛上居然有紫星的势力盘踞不去。南洋紫星宫正是耿原修几十年的贸易伙伴,为他提供了源源不断的花狱火。而这三名来自南洋紫星宫的人分别名为:紫乾、紫震和睦月。
耿原修死后,其子耿奕协助嫌犯岳凌楼远逃云南,天翔门掌管海运的南堂力量顷刻涣散。天翔门的人不知道怎么和南洋紫星宫取得联系,南阳紫星宫也不知道天翔门会派出什么样的人来接应。所以双方都只是来到情川港静观其变,同时又小心翼翼地寻找着交易的另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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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原修已死,耿奕又不知所踪,天翔门南堂的人,死的死、逃的逃。在天翔这么动荡的时候,南洋那些曾经与天翔门做过交易的人当然会过来边疆看看情况。但是,他们彼此之间并没有完美的接头信号,就像是在黑暗中的两个人,我们只要插到他们中间,抓住其中一方的手,才有趁虚而入的机会......」
客栈二楼的一间雅室里,岳凌楼不紧不慢地给其他三人分析现在的形势。听到这里,洛少轩若有所悟地点点头,随即猜测道:「你是想先找出南洋花狱火的商船,再让对方认为我们是天翔门的人,借机找出罪证?」
岳凌楼含笑着点头说:「现在那些来自南洋的人,应该已经到情川港了。如果我猜得不错,刚刚那名黑皮肤的少年应该就是他们中的一员,因为看到我们的装束知道我们来自江南,自然而然就把我们跟天翔门联系到了一起。现在最重要地就是把他们找出来,说天翔门与他们的交易到此结束,如果可能的话,再把账本弄到手,这样证据也就有了。」
「你就这么肯定那个黑皮肤的小鬼就是我们要找的人?」北岳司杭对岳凌楼的话持怀疑态度,「只不过是见了一面,连话也没说几句。况且这里来自南洋的商人并不少,你就这么肯定是他?该不会是你嫉恨他让你摔倒在地,然后找借口让我们帮你把他找出来,然后给你报私仇吧?」
「这家伙,脑袋里想些什么呢。」洛少轩受不了地皱了皱眉,责备了北岳司杭一句。
岳凌楼对北岳司杭的恶意猜测倒已经习惯了,只轻轻地回答一句:「话我说到这里,听不听是你自己的事情。」说罢转头问洛少轩道,「你的钱袋没有问题吧?好像刚刚被那名少年给换了。如果你没钱付这顿饭帐,被人打出去可是很丢脸的。」
「没问题。」洛少轩眨了眨眼说,「出门在外,最怕的就是遭窃。所以我的钱一般都是分开放在好几个地方的,就算被偷也偷不完。不过话又说回来,能在我眼皮底下把银子偷走的人,的确应该小心。当然,最大的失误就是那钱袋居然在个小丫头手里,也难怪可以那么轻易得手了。」
洛少轩说着说着,话锋又转到了黎雪的身上。黎雪一拍桌子反驳道:「喂,在我手上又怎么样?你当时还不是没有发现,有什么资格说我。你呀你,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哪里得罪你了,你就这么和我过不去?」
「我说......那个......」这时,北岳司杭突然幽灵般地问洛少轩道,「你刚刚好像说你把钱放在好几个地方是吧?」
洛少轩没大脑地微笑着点头,不知道北岳司杭怎么特别在意这个问题。此时,只听「啪」的一声,北岳司杭的筷子重重搁到了桌上,没好气地嚷嚷:「好啊你,难怪在路上你敢把钱袋拿出来给我看,说里面没钱了,原来你是把钱都藏在其他地方了。不行,不能再让你管钱了,交出来,我们两个一人保管一半,不然我铁定被你给玩死。」
「哎呀呀......司杭少爷你可不要太激动了啊......」洛少轩一时不好回答,避开北岳司杭想杀人的眼神朝窗外望去,转移话题道:「啊,你看那里,是什么啊?好漂亮。」
「别跟我装傻。」北岳司杭一点不中招,瞪住洛少轩的视线没有偏离半分。但此时黎雪却发出了一声惊叹:「真的好漂亮啊,是什么......」边说着,黎雪已经来到窗边,撑在窗台上朝远处的望去,只见无数昏黄的亮点漂浮在河面上,宛若星光般明暗闪烁。
「七月十五,中元节......时间过得真是快啊......」岳凌楼微微偏头,望着远处的河灯。那梦幻般的景色让人的意识变得恍惚。
「原来已经是中元节了么?」洛少轩也自言自语着,痴痴地望着窗外。有股凉凉的夜风拂过,带来了烧香的味道。静下心来仔细一听,才发现空气中夹杂着细碎的诵经声。
「想不想下去看看?」洛少轩问岳凌楼。岳凌楼朝他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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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中,那个燥热的夏季已经到了尽头,短短的几个月间发生了好多事情,让人措手不及,但一切都终将落幕。有些人离开了,不知所踪;有些人消失了,生死难测;有些人死了,永不复生。害怕去回忆这个夏季发生的所有事情,只要稍微一想就会深陷下去,被一场又一场的噩梦折磨到精神崩溃。
但是今夜却不同。中元节--众鬼的节日,一个属于追忆的日子,追忆那些逝去的亡灵。
曾经这样告诉过自己:既然耿原修已经死了,那么一切都应该结束了吧。但是,不知为何,心里某个地方依然得不到半点满足,那个空缺的部分已经缺了整整十年,仿佛再也无法填满和恢复。
也许,在耿原修的心里,也有一个整整十年的残缺,那是慕容情挖出来的。同样的伤口,同样的肉,所以......
同样会痛。
曾经以为自己很恨很恨那个男人,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掏心割肺、挫骨扬灰。但是,后来,那个人真的死了,被一刀刺入了喉咙,猩红的血珠溅撒出来模糊了视线,居然连惨叫的机会都没有就匆匆死去。
太安逸了......安逸到不能原谅......他死去时的痛苦远远不及自己当初的百分之一......连千分之一都没有......为什么......这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他可以一死了之,而自己还要继续忍受着精神上的折磨?
岳凌楼坐在河边,望着那些莲花形的河灯出神。脸上的表情淡然地没有一丝活气,此时谁又能看出他心底汹涌而起的万丈波涛。洛少轩走到他的身边,把一盏莲花灯递到他的手上问:「放么?」
总有些事情是难以忘记的,总有些人刻骨铭心。也许在很多年以后,那些人的脸会在记忆里变得模糊不清,但惟有那些追忆和思念,或者是后悔和谴责的感情,永远不淡,越来越深。岳凌楼取下了腕上的念珠,轻轻放在河灯上,手指一推,河灯离岸,载着那翠绿的珠子漂向河的中心......
那珠子烂过一次,耿原修死去的那个晚上被尹珉珉的刀切断了银线,在那个阴冷的山坡上洒落满地。后来,它又回到了自己的手上,在那个盛放着艳艳花狱火的石渚上,耿奕亲手交给了他--那是唯一活下去的希望。那天下着很大的雨,全世界都在流泪,珠子是冷的,被雨水洗刷得冰凉彻骨......
保平安......那个女孩说的话。自己真的有资格么?真的有资格得到平安和安宁?从来不知道自己在耿家人的心中是怎样一个存在......以前不敢去问,现在却再也没有询问的机会......耿家是仇家,耿家的人是仇人,这个铁一般的事实却突然被这串小小的念珠搅得模糊......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又在坚持着什么?这是岳凌楼第一次对坚持了十年的事情产生了疑问。
「那是什么,念珠?」身旁的洛少轩望着漂远的花灯问岳凌楼。
岳凌楼没有回答,因为一言难尽。也许它还是那段生命中最黑暗的记忆,和自己呆在耿家十年里的一切。耿原修、耿芸、耿奕,所有的一切......终于该结束了......岳凌楼这样告诉自己,凝视着远去的花灯,那微弱的光芒越来越淡,最终没入夜色。那串翠绿的念珠不是自己承受得起的东西,也不敢奢望得到它的庇护,那会让他受之有愧,不想欠耿家任何东西,两家的帐要算得清清楚楚。保平安的东西......只要一样就够了......
这时,岳凌楼手指上那枚血红血红的戒指映着月光,突然闪现出微弱的光芒......有你就够了吧?岳凌楼恬淡地笑着,用拇指抚摸着戒指光洁的表面,这个世上有几个人知道那不是戒指而是武器......两年前被争了很久,闹出很多事端的神秘武器「隐剑」,就这么安宁地带在岳凌楼的手指上......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但当岳凌楼意识到自己的行动时,他已经把右手没入了河水。很凉,冰冷的河水包裹住他的手腕和五指。艰难地移动手指,在水下摸了摸那血红的戒指,光滑如玉。如果不是西尽愁告诉他,他不可能想到隐剑的质材竟是「冰蝉丝」。
关于冰蝉的传说,岳凌楼知道一点,就像他知道玉鸿翎和圣血麒麟一样,都是从耿原修那里知道的。在那间弥散着贵木独特气息,以及纸墨香气的幽黯书房,棕红的书案上层层堆叠着的东西,除了各地的地图和海图外,最多的就是关于某些缥缈传说的零星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