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囚室正好在西尽愁的对面,中间只有两米来宽距离。这几日水寨里大事小事一堆一堆的,恐怕好多人都忘了地牢里还关了西尽愁和萧辰清这两个人了吧?
西尽愁是被萧辰清送进来的,而萧辰清则是被陈凌安送进来的。
现在,萧辰清自身难保,而陈凌安一心挂在尹珉珉和寨主继任问题身上,没有闲情报复萧辰清,更何况萧辰清是萧顺的儿子,陈凌安也不敢轻易动他。所以,比起西尽愁,萧辰清的待遇要好上那么一点--只是戴上手脚镣铐,还没被掉到刑架上去饿肚子。
西尽愁和萧辰清两人本来就没什么深仇大恨,只是因为各自立场不同而交流不多,现在同陷囹圄,每天就对着黑乎乎的四面墙壁,日子过得非常无聊。所以闲着没事,他俩也会东拉西扯得谈些无伤大雅的东西。
这会儿,就谈到了尹珉珉身上。
萧辰清走到铁栏边,望着西尽愁道:「真想不到你是被她所伤!那丫头,外表看来挺单纯的,怎么下手这么狠。」
西尽愁道:「所以说,人不可貌相,那丫头的本事比她外表看上去大得多呢。她从小在竹林里长大,接触的人少,作比较的人也少。所以,恐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大的本事。反而外人还知道得比较清楚......」
「外人清楚?」萧辰清有些疑惑。
西尽愁望着正面的墙壁,又道:「比如说,我就知道她不好对付。再比如说,如果哪天岳凌楼遇上了尹珉珉,他不会跟她硬碰,而会先躲开--因为他也知道硬碰不会有好处。毕竟一年前,他被尹珉珉废了三肢,一个多月才好。也许在潜意识里,还有些怕......」
萧辰清静静地听着。虽然没有明确说出来,但不知为何,他越来越相信西尽愁就是西尽愁--名剑门隐剑的持有者,而不单纯是和欧阳扬音一伙的骗子。无论是他的临危不惧,还是冷静清晰的头脑,都已经清楚证实了他的身份。
这时,西尽愁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显得更加沉重:「我有时候会想,如果珉珉真的无论如何要杀一个人,可能天下之大,没几个人逃得了......」
「也就是说被她盯上的人必死无疑?」萧辰清紧紧皱眉,他开始担心陈凌安了。如果尹珉珉真这么狠毒,凌安和她在一起绝对没有好下场。
听萧辰清这么一问,西尽愁反而没了声音。他也在担心--担心岳凌楼。同时,他又有些害怕,害怕有一天尹珉珉和岳凌楼真的闹到非要你死我活的地步,他夹在中间应该怎么办?毕竟,两边都是他不想伤害的人。
「珉珉曾说她会恨岳凌楼一辈子,虽然我当时听过就算了,但现在想想,却觉得这话非常可怕--她说的不是气话,她是认真的。」
西尽愁一边说,一边抬头,透过天窗望着外面漆黑的天空,他的眼底暗藏着浓浓的不安。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今晚特别多话?
也许,在西尽愁的内心深处,预感到了某种不祥--他感觉到,今夜在某个地方会发生什么事情。
「尹珉珉恨岳凌楼?」萧辰清重复了一遍,有点难以置信。
西尽愁道:「是啊,恨到差点杀了他。」
「你和岳凌楼的关系好像不错?」萧辰清问得非常保守。
西尽愁点了点头。
「但你和尹珉珉的关系好像也不错?」萧辰清又问。
西尽愁还是点点头。
这次,萧辰清突然沉默了。随后,他叹了一口气,慢慢走回墙角坐下,「可是,既然他们两个已经兵刃相向,你还可以同时跟他们两个关系都不错?」说到这里,随口就问,「如果岳凌楼真死在尹珉珉手上,你会怎样?」
这次轮到西尽愁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小声道:「应该......不会吧......我想只要有我在,事情就不会闹到那种不可收拾的地步。」
萧辰清突然笑了起来:「总有人以为自己可以左右逢源、八面玲珑,但这个世上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事?与其这么摇摆不定,你倒不如趁现在安静,好好想想--如果有朝一日,必须要在他们两人之间做出选择的话,你应该帮谁?」
闻言,西尽愁的确在想,但想了半天,还是只能叹气:「好难啊......」
一年前,尹昀临终时把尹珉珉托付给他,是他把她带入江湖,带入这一连串的是非之中。事到如今,他绝不能丢下她不管。但同时,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岳凌楼被尹珉珉伤害折磨。
一边是情,一边是义,情义二字,自古难全。当这个难题真正落到自己脑袋上时,西尽愁才知道难办。
「真有这么难?」萧辰清的问话里隐约有些事不关己的轻松。
这时,西尽愁才偏头向萧辰清望来,正色道:「如果必须选择帮谁的话,我想我会选--那个更需要我帮的人。」
萧辰清笑了,「目前看来,是岳凌楼比较势单力薄啊。毕竟尹珉珉的后台是紫星宫,岳凌楼的唯一后台是你,而你现在却自身难保。」
这话听上去虽然有理,但西尽愁却摇了摇头,沉声道:「未必。」
闻言,萧辰清改口道:「那么,你会帮尹珉珉?」
西尽愁道:「如果她真的需要我,我想我会。至于岳凌楼,说起来不可思议,其实每次到了关键时刻,他总有贵人相助。」
所谓『贵人』,西尽愁就是其中一个。但同时,洛少轩、常枫、月摇光,甚至紫巽和紫星宫,都在莫名其妙地帮岳凌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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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跟萧辰清闲聊的西尽愁,怎么也不会想到,此时此刻,百米外的地方,岳凌楼已经被尹珉珉逼到绝境。但是,西尽愁并没有说错,这次--岳凌楼也有贵人相助。
这名贵人便是--常枫。
「滚开!」
尹珉珉的刀尖指着常枫的脸,鲜红的血液连着一线,顺着刀刃滴落在地。
那一刀本应该刺在岳凌楼身上,但却被常枫用手挡住了。手掌被刀刺通的地方,连皮下乳白色的蛊虫都断成两截,它们扭动着软绵绵的身子,痛得使劲往肉里钻。
「滚开!」
尹珉珉大吼着,但持刀之手却没有半点晃动,直直对着常枫背后的岳凌楼!
常枫背过手,拍了拍岳凌楼缩在地上的腿,示意他走。但岳凌楼只是向后爬了几下,小腿被暗器伤到的地方抽痛不已,连站都站不起来。下肢的知觉正在渐渐丧失,变得像石块一样僵硬。并且,那股僵硬的感觉还在不断向腰部攀升。
见状,尹珉珉笑了起来,「不要以为你还逃得掉!」
她推开常枫,朝岳凌楼刺去!但刀刚一刺出,就被常枫挡开。
「够了。」
常枫终于怒了。但即使是发怒,声音依旧温和得吓不了人。尹珉珉当然不怕他,反手又是一刀,本想挥开常枫,却没想到只见一抹血光一闪,常枫的手臂上又多出一条血红的伤口。那一瞬间,尹珉珉显得有点呆滞。
「小宫主,你冷静点!你杀了他,祭司大人会怪罪下来的!」
「怪罪!?」尹珉珉一声冷笑,「你不要忘了,当日决定烧死他时,你的祭司大人可是点了头的!滚开!」说着,刀锋再次指向常枫。
常枫把岳凌楼护在身后,还是摇头。
身后是他要保护的人,而眼前却是他要服从的人。
因为岳凌楼在,所以他不能逃,但因为尹珉珉在,他又不能还手,任她宰割。
尹珉珉好像也看出这点,更加肆无忌惮。她推开常枫,跌跌撞撞就朝岳凌楼扑去。而岳凌楼却已经两眼发黑,意识不清,要使劲甩头,才能保持片刻清醒。
眼看刀尖就要刺到岳凌楼的脖子,然而涌出的血还是常枫的--他再次挡在岳凌楼身前,替他挨了一刀。尹珉珉的刀从常枫胸口插入,瞬间喷出的热血溅上了她的脸。
「真的够了......」常枫艰难地说话,跪在地上,身子摇摇晃晃的,眼看就要倒下。但他的背脊依然挺得笔直,他用自己的躯体挡住已经完全趴倒在地的岳凌楼。
「你才够了。」尹珉珉的声音也轻了下来,但眼神却有些涣散,「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是这样......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要维护他?......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滚!」
常枫没有滚,甚至连动都没动。
「滚啊!」
伴随着一声大吼和刀锋没入肉体的声音,常枫的胸口再次喷出鲜血。
「滚啊!」
见对方还是一动不动,尹珉珉拔刀再刺。但常枫还是一动不动,连躲也不躲地挡在岳凌楼面前。
渐渐,尹珉珉变得疯狂起来,她在满天飞溅的血光之中完全丧失理智。她只知道耳边不断传来利器和皮肉之间尖利摩擦的声音,每一股喷到自己脸上的血都是热的,然后慢慢冷却。每一刀都深深没入心脏,直到刀柄抵上胸膛。
她不知道自己刺了常枫多少刀,她只想把他刺倒为止,但是--他一直都没有倒,甚至没有移动分毫。连尹珉珉都觉得他已经死了,变成一具没有任何感觉的尸体在那里挡着。
岳凌楼虽然身体无法动弹,但他无法就此昏厥。尹珉珉刺下的每一刀他都记得非常清楚,一共是十七刀!虽然他看不到,但他听得非常清楚,那声音被放大了若干倍,就像轰隆的雷鸣和汹涌的波涛在耳边震响,盘旋不去。
耳边好吵,他想大叫却叫不出声,这种声音快把岳凌楼逼疯了。
最后,当第二十刀就要落下时,常枫的身体突然倒向一旁--他是被打起最后一丝精神的岳凌楼掀开的。
尹珉珉的手已经停不下来,第二十刀直直向岳凌楼刺来!
刀锋割破空气的声音在岳凌楼耳边清晰响起,除此之外,什么都听不到了。
那一刻,岳凌楼竟闭上了眼睛。
但是,他期待中的那一刀却迟迟不见到来。片刻过后,竟有一个意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还好被我看见了,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是月摇光。
岳凌楼艰难睁眼,从眼皮之间的缝隙里,他看到尹珉珉倒在地上,红色的短刀被月摇光握在手里。月摇光向自己走来--在岳凌楼闭眼的那一刻,他仿佛看到月摇光,在笑?
第九部 断翼 第十九章
翌日,幽河寨内一切如常。
没有几个人知道昨夜是多么的不平静:第一,萧顺把一个藏了二十年的秘密告诉了陈凌安;第二,岳凌楼差点死在尹珉珉手上,常枫因此重伤,而最后是月摇光的突然出现,事情才匆匆落幕。
尹珉珉被月摇光击昏,常枫失血过多倒地不起,就连岳凌楼也神志不清地昏倒在地。所以当时在场的四个人中,月摇光是唯一一个可以站起来的人,他还算负责地趁着天黑,把那三人都带回紫星宫下榻的宿馆,交由紫坤处理此事。
不过,因为那三人都处于重度昏迷中,别说什么惩处,就连招供都不行。所以事情不得不又搁置下来。
这时,离十三寨集会的时间只剩下最后一天。
昨夜陈凌安一夜无眠,他在陈晓卿的房间里留宿。但即使有陈晓卿陪着,陈凌安还是感觉不到一丝安宁,萧顺的话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边响起,仿佛魔音贯耳一般令人难以忍受。
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他和陈晓卿无法融和的血液,以及和萧顺融为一体的血液之中--到底隐藏着什么惊人的事实?自己身上流淌的鲜血,到底是谁的?
『你根本就没有资格去争!』
萧顺的声音又在脑海里回响。陈凌安忘不掉那时候萧顺的表情,他是那样的愤怒地瞪着自己,用尽力气向自己怒吼。但是,在那愤怒之中,连萧顺自己也无法隐藏的是一丝心痛和无奈。难道他真的是......
临近中午的时候,陈凌安告别陈晓卿,朝唐碧的居室走去。他知道自己不能逃避。而现在,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就是他的亲生母亲--唐碧。
夏日的气息越来越浓,阳光也变得刺眼。陈凌安行走在廊道的阴影中,他觉得自己浑身冰凉。这条路他走过无数遍,但今天走来却格外漫长。
如果事情真和自己想的一样......该怎么办?
别说当什么总寨主,就连继续在水寨生活的资格和勇气都没有了。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来到唐碧门前。紫星宫抵达水寨后不久,陈凌安就夺去唐碧的一切权利,把她幽禁在庭院内,能活动的地方不过就是个巴掌大的小花园罢了。
不过唐碧自己给自己留下的活动空间更小,整日呆在房间内,根本不踏出门槛半步。也许是陈凌安的变化,给她带来了不小打击。
「娘......」陈凌安的声音低低在门外响起。
房间内,唐碧蓦然一震,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坐在床边不能动弹。直到陈凌安又低唤了一声「娘」,她这才反应过来,急忙起身开门。陈凌安目光有些呆滞地站在门口。
「凌安......」
扶着陈凌安的手臂,唐碧缓缓抬头,不知怎的双眼就滚出泪来。而陈凌安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阖上门,面对紧闭的门扉站了好一会儿,这才拨开唐碧,径自坐到房间中央的木桌旁。
「凌安你到底是怎么了?娘很担心你。」
唐碧坐到陈凌安身边,推了推他的手。而陈凌安抬头忧愁地看了唐碧一眼,嘴唇张了张又合上--他竟问不出口。
「凌安......」唐碧又唤了一声,愁容不展。
「够了!」陈凌安闭眼低吼,「你为什么还要叫我『凌安』!我根本就不是陈凌安!」
话一出口,唐碧就愣住了,她的双瞳在那一瞬间突然放大,但随即又恢复平静。她移开视线望着桌面,轻轻笑了一声,道:「你在说什么啊?」
陈凌安的喉咙哽了哽,终于高声挑明问道:「我只想知道我到底姓什么!」
「姓什么?呵呵......你姓『唐』!--你是我唐碧一个人的儿子!」唐碧低吼一句,虽然依旧在笑,但双眼早已失去往日的神采,变得涣散无光,但此时此刻,她的声音却出奇地平静,「既然你这么问,应该是听到什么了吧?」
唐碧的默认令陈凌安绝望地闭了闭眼,他深吸一口气,才道:「是那个男人亲口告诉我的。」
「那个男人?」唐碧沉吟着,终于抬头,眼角瞥向陈凌安冷峻的脸。不用对方多做提示,她已经猜到那个男人就是萧顺--竟是他亲口说出了这个秘密!唐碧冷冷地笑了两声,起身朝窗口走去,问道:「他还对你说了什么?」
「你是承认了!?」陈凌安霍然起身。
唐碧背对陈凌安,推开窗户,望着窗外,轻声道:「你爹的确不是陈渐鸿。」
陈凌安立在唐碧身后,双拳捏得死紧,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唐碧到底说了什么。
唐碧淡淡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我不想瞒你,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你。」
陈凌安浑身颤抖,他不相信......不敢相信......即使唐碧说一句谎话也好,即使她开口骗他也好,陈凌安也可以为自己找到继续留在水寨的借口。但是,对方什么都没有争辩,什么都没有解释,只是用这么平静的态度把他推向绝望的深渊!
「萧顺他还对你说了什么?」唐碧好像对这个问题特别执着。
「说什么?」陈凌安苦笑着摇头,喃喃道,「果然如此,就像他说的那样,我根本就没有资格去争那个总寨主之位......根本就没有那个资格......」
闻言,唐碧蓦然回头,提高声音道:「他说你没有资格!?」
陈凌安好像没有听见唐碧的声音似的,兀自摇头,嘴里低喃着什么听不清的东西。
唐碧上前一步,抓住了陈凌安的手,使劲摇着他,大吼道:「他说你没有资格?他是为了叫你放弃水寨才告诉你一切的!?呵呵......呵呵......」说着说着,唐碧竟也神经质地笑了起来,低喃道,「原来,原来真的是这样......他心中还是只想着那个人!无论如何也要让那个人的儿子登上总寨主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