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点声音微弱却那般清晰地开始穿透他的防护,字字在心底如回音般扩大…
『…何必违心呢…别以为…无心无情…你真能做到…』
怎会做不到?怎能够做不到…祁永乐缓缓摊开双臂,审视着这双带着洗不净腥臭 的血手…多少年了,
数不清有过多少无辜的生命葬送在这双手里,数不清有多少
卑劣发指的计画在这双手中付诸实行,这样的自己,就算还残存了什么,也早都 该被扼杀殆尽了才对
。
呵…怎么能够承认哪,怎么能够承认自己还有舍不掉的人心,还有丢不弃的感 情,怎么能够…后悔呢
?紧紧阖上了眼睫,诡谲泛起的水气适时滋润了乾涩发疼
的双眼,祁永乐狠狠吸了口长气硬压下胸口浮动的血气。
不能去想的不是吗?早知道自己能够选择的只有向前大步迈进,所有身后走过的 每个步子都是无法伫
足回首的,而今,为什么要去碰触这禁忌呢?为什么还要去
质疑已无关紧要的是非对错?为什么要让自己…如此的痛…
「…七哥?」一声低低的唤语,将祁永乐自层层迷思中解放出来,缓缓睁开眼, 就见祁世昌一脸担忧
地站在自己面前。
「…你怎么来了?」眨动着睫羽掩去残余的水气,祁永乐扯唇示意着来人不必为 自己担心,等他再张
眼时,黑眸中流露的又是平时那般地稳若磐石。
「骥儿呢?」举目不见那悬在心口上的身影,祁世昌急忙问着,他没忘记那天在 府里兄长壮士断腕般
的决然神色,就怕适才见着祁永乐失控的情绪是因为他已然
做出后悔的错事。
「是你解了沧骥的禁制?」不答反问,只一眼,祁永乐就明白了为何祁沧骥能在 节骨眼上赶到,他倒
忘了还有个意志不坚的兄弟在后头尽帮倒忙。
「他来过了对吧?骥儿他们呢?」顾不得祁永乐语声中的责备,着急的目光再次 巡睨着四周,祁世昌
却失望地发现没什么足以给他解答的蛛丝马迹,满地落叶上
除了打斗过的乱痕外,只有少许的鲜红而已。
「七哥…」踌躇地拉长了语声,祁世昌不断在心里自我安慰着…没看见人,也算 是好事吧,至少不是
已经血流遍野、尸横当场地无可挽回。
「老九,你到底是来做什么?」沉了声,祁永乐凝神睇视着这看来已忘了自己身 份的同胞手足「难不
成你也是来阻止我?…没用的,已经结束了」
「什么?!你真动手杀了骥儿!不…不会吧?」血色瞬间自古铜色的面庞上褪 去,祁世昌不能相信兄
长真下的了狠手弑子,可另一个潜意识里的声音却清楚地
告诉着自己…只要为了皇朝,就没什么不可能发生的事。
「不!七哥,别告诉我你真下手了,骥儿是你亲生的啊!」双臂紧紧抓住祁永乐 肩头晃着,祁世昌激
烈地喊着「他有什么错?这些年为你为皇朝他做的难道还不
够?你怎么能因为…」
「只差一点…」抬手制止住摇晃自己的臂膀,祁永乐垂下了视线,语声略显虚渺 地打断了祁世昌的慌
乱「残雪…阻止了我,只是…」
有差吗?…没出口的言语在祁永乐心底轻声自问着,那张带泪染血面容上最后槁 木死灰般的神情又在
脑海里冉冉浮现,一如先前预料的,杀了残雪也就等于毁了
自己的骨血,至于是不是亲手戮杀…似乎已没太大区别了。
「只是什么?七哥你把话说完啊…那两个孩子现在人呢?」一颗稍稍放下的心又 被吊的高起,祁世昌
忍不住性急连声催问着。
「我说过,不管你想阻止什么…都来不及了」喃语般低语着,在祁世昌一再的逼 问下,祁永乐开始觉
得疲累,每一句问语都像鞭笞般抽开他记忆里试图湮灭的伤
口,让那一幕幕嘶声泣吼的画面不断地在脑海里重现,控诉着自己的残忍绝情。
虎毒尚不食子,而自己…一次却毁了两个,这样的自己…是不是连做为畜生的资 格都没有?错了吗…
真错了吗…挺直的背脊彷如不胜负荷般微颓了下来,祁永乐
再次陷入迷惘的思潮里。
「七哥…你说明白好吗?」察觉祁永乐的黯然疲态,祁世昌皱拧了眉,不忍地放 缓了口气,他从没见
过兄长在面前露出这般明显的倦意。
满是关怀地凝望着祁永乐,半晌却不见他有任何回应,就只是怔忡地望着手上的 兵器发呆,顺着视线
望向他手臂上套着的勾爪,祁世昌急急忙忙跑向前一把举起
那断了一半的爪刃仔细审视着。
「老九!小心上面…」陡然惊醒迷散的神智,祁永乐不禁为祁世昌冒失的举动捏 了把冷汗,急忙僵直
了臂膀,动也不敢动。
「是『青岚』?七哥你用『青岚』吧?是谁伤了?骥儿?不,是残雪?对不对? 你说他阻止你的,那
人呢?他们人呢?走多久了?」边望着血刃上的青光,边在
心底计算着青岚的毒效,祁世昌又开始语无伦次地咄咄追问着。
「老九,你问这干嘛?你想做什么」半起眼,祁永乐顿时感到些许不对,既然 已经知道他毒伤了残雪
,祁世昌的样子却不是惋惜感叹,不是怨怒责备,仍一付
着急慌乱的神态,那模样就像是怕赶不急…赶不急救人?
「难道…你有解药?!这怎么可能?」『青岚』是宫里秘药,向来用做赐死嫔妃皇 戚,只因它的寒性能
够保持亡者的容颜,可以让人如睡着般安详地逝去,算是帝
皇最后的恩典,而这药除了自己因身分特殊能够自宫内取得外,就只有…
「难不成你跟圣上讨的?」陡然睁圆了眼,祁永乐怎么也想不到祁世昌竟会惊扰 到圣驾,更想不透他
是怎么猜到的,皇上又是怎么许的…
「对,是我跟皇上求来的,我不能再看你做出让自己后悔痛心的事」
「荒唐!谁说我后悔的」一甩衣袖,被戳中心田那块脆弱的禁地让祁永乐扳起了 面孔,对祁世昌也是
对自己大声宣告着…不能够后悔!
「一个敌族异民,一个逆伦背德,我有什么好后悔的」
「…七哥,我既然能猜着你使用『青岚』,又怎么还看不透你的心意呢?」紧锁 着祁永乐逃避的视线
,祁世昌将兄长那颗满布创痕的心底里不能想的念头逐字化
为言词说出「大内里能用的毒不下千百种,你又是为了什么选择了这种最少痛楚 的?」
「皇上正奇怪为何前些日子你会向他取了『青岚』,我们的叔伯子侄们都安分的 很,根本用不上不是
?那你会将药用在谁身上呢…皇上信任你,所以不曾向你问
询,而这答案,我却再清楚不过,你不忍心对不对?你…」
「别说了!不要再说了!」情绪再次失控地爆发了出来,祁永乐厉声喝斥着…那 些从不敢承认不能承
认的如今却被化成具体的言词,一句句宛如利刃般将自己应
该坚信的所有片片凌迟,毫不留情地将那层层压抑下的动摇摊显在面前。
「为什么逃?七哥,这不是你的作风…你还想继续欺骗自己多久?十年?再一个 二十年?还是要到闭
眼伸腿的时候,然后才带着数不尽的遗憾跟悔忏入棺?我
不能看着你再这样下去,七哥!皇上也不会愿意见你如此痛苦啊」
「你…跟圣上都说了?」握紧了拳,祁永乐再次分不清胸口翻涌的又是何种情 绪…不想让他知道啊,
不想让他在繁重的朝政运筹帷幄外还得分神担心自己,自
己的工作应该是为他分忧解劳,而不是增加他的负担,可这次却…
「对不起,七哥,我知道我矩了」低着头,祁世昌何尝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 已经逾越了本分,但是
若不这么做,叫他又如何眼睁睁地看着父子相残的惨剧发 生?
「你知道他向来心软,替他做这些都是我心甘情愿的,你为什么要多管闲事!… 唉,圣上怕又是要难
过内疚了,老九,你真不该这般任性妄为,你没想过后果」
责备的语声虽已不再激烈,祁永乐的神情却是更沉凝了几分。
「七哥,我求你,没时间争辩这些了,以后你要怎么罚我都可以,先告诉我他俩 往哪儿去,我现在赶
上还来的及对不对?如果残雪有个万一,骥儿…骥儿他只
怕…」呐呐说不出最坏的结果,祁世昌再次催促着。
「我知道,老九,我知道杀了残雪就等于杀了沧骥,他们俩个早已是…一体了」 覆掌压按着胁下的伤
口,祁永乐说不出满心复杂的感受「你可知沧骥为了他,已
没把我当爹看了,这一刀…算活该吧,毕竟是我绝情在先,早就不配做他爹了」
「七哥,骥儿是被逼急了,我相信他的本意绝非如此」分不清祁永乐这话是责备 还是怨怼祁沧骥的逆
伦不孝,祁世昌又再次揪紧了心「七哥,你该不会因为这样,
所以不想饶过那两个孩子吧」
「我?呵…老九,就算你七哥做了二十多年的小人,肚量也还没缩的那么小」扬 唇笑了笑,却满是嘲
讽与晦涩的味道,祁永乐仰首远眺起晴空中的悠悠浮云…
原来就算是兄弟至亲,也还是无法了解自己的坚持与顾虑,天底下大概就只有他 能懂了,即便是两人
只有一半相同的血缘…只有他,不论什么情况下都能明白自
己的用心,虽然他总是过于仁慈地难以赞同自己的所为…光与影,或许本就如此 吧,相依相存,却又
矛盾对立。
「感慨是一定有的,却是没处可怨呀,一切不都是我自己招惹的?」收回散漫的 视线,祁永乐笑看着
眼前面露愧色的同胞兄弟,摆摆手要他别介意自己一时的呕 气。
「或许我真有几分不舍的心念,可是我却不能不狠下心做恶人…你能保证残雪往 后决不惹事?他已经
曝光露了面,你又能保证那达那些家伙不会又拿他做文章?
老九,这些事,我不能不考虑」
「我…知道,七哥,你的顾虑不无道理,我也知道斩草除根才是永断祸源的上策, 可是…」拳头紧了
又紧,祁世昌眼里仍带着一丝希望「有骥儿在他身旁,残雪该
不会惹事的,事实不也证明这孩子虽然冷漠却对骥儿十分用心,难道我们就不能 赌一次吗?相信骥儿
的能力」
「赌?老九…你怎能这么糊涂?你可知道你赌的是大祁国运?是千万黎民的身 家性命?这赌局我赌不
起,更输不起!」
「七哥,我说不过你…可是就这一次,能不能求你暂时抛开你那些责任包袱,单 以父亲身分为孩子们
想想?不值得拿骥儿他们来做牺牲,不值得啊,毕竟我们的
胜面很大,你所担忧的很可能根本不会发生,何况,就连皇上他都支持了不是? 虽无颁旨明谕,但皇
上肯赐药就表示他同意我的做法呀,七哥…」
阖上了眼,理智与情感又再次天人交战着,祁永乐的双唇不由地抿的死紧,红润 尽褪,只剩斑驳的青
白…以一个父亲的身分?是个多奢侈的要求,自己身上背负
的又岂是说抛就能丢的?
天真的老九,多少年的历练还这么直肠直肚,扰的自己这颗已然动摇的心左也不 对右也不是…要是他
的话,决不会叫自己这般为难,尽管他心里是不赞成的…要
是他的话…
只怕会伤心吧,为自己伤心哪…可恶的老九,为什么要让他知道呢!
「…该死的,老九!你总拿二哥压我!他都应允了我还能坚持什么!」挣扎了好 半晌,祁永乐最后终
于忍不住粗声咒骂了句。
「城西石坡外的野林,他们应该在欧阳初晴的墓前,你最好趁我没后悔前救到 人!」终是咬牙迸声松
了口,祁永乐不胜其烦地掉头就往枯林里急步迈去,不愿
看到祁世昌满脸狂喜的模样。
算了,都别再想,别再烦了,这一次,就放手吧…祁永乐在心底说服着自己,第 一次做出违背原则的
决定,心情却是莫名的轻松。
…就当是二哥给了自己可以软弱的藉口,就这一次,承认自己对那两个孩子的心 疼与不舍,承认自己
心底的犹疑与后悔,承认自己不过也只是个凡人,承认做不
到…无心…无情…
(79)
霁(一)
这…是哪?为什么什么都看不到?不论再怎么努力睁大了眼,横在面前的,仍然 是那片不见五指的黑
,黑到连自己都不确定是否真的有把眼睛张开…
除了黑之外,剩下的唯一感觉就只有冷,像那次掉入冰潭一样,整个身子浑不像 自己般沉甸甸的,想
动根手指头都难,而意识则像被黑暗淹没般载浮载沉地靠不
着岸,残雪已记不清在这团漆黑的浑沌里到底待了多久。
这算是天地的尽头吗?那个自己曾一心期待的尽头?没有声音,没有色彩,有的 只是无垠的漆黑,就
连时间也彷彿被冻凝住地不再向前流逝,寂静到让人觉得虚
无的可怕。
果然,善良的晴晴是不会在这儿的,这种鬼地方,连那些在自己手下超渡的亡魂 也不见半个,或许,
这也是地府黄泉的尽头吧?原来到了最后,就连在冥府鬼域
里,自己始终都是被遗弃的那一个…为什么会是这样?绕了一圈的结果终究仍是 被所有人撇下了…
这算什么!连鬼卒都不屑同他作伴?这…算是惩罚吗?惩罚自己不该窃取的幸 福,所以罚他困在这永
无止境的黑暗里,任寂寞与空虚将他寸寸啃噬着?
不!残雪在心底竭力呐喊着,不要又留下他孤零零地一个!不要再留他一个日以 继夜地独嚼思念,哪
怕是刀山火海、油锅箭林,就算是把他化为渺渺尘埃都好,
就是不要再让他清醒地感受这一切,不要!
扯起袖袍的一角轻轻擦拭着苍白丽颜上沁出的薄汗,祁沧骥仔细看顾着臂弯里晕 迷的人儿,拉高衫袍
的襟领为他挡去瑟瑟寒风,大掌不住呵暖着那双依旧冷如冰
霜的指掌。
快三个时辰了吧,祁沧骥睁着发涩的眼眺了眺天边偏斜的光影与云彩,从九叔带 来一丝希望后时光就
有如蜗牛般慢步着,然而胸前用体温熨烫着的肌肤却依旧与
秋风同温,没半点起色,只有吐在颈上的浅浅气息证明着自己尚未失去。
「小雪儿…别贪睡了,起来跟我说说话,什么都好…让我知道你没事了嗯」温暖 的唇瓣轻轻地吮触着
怀里这张毫无血色的冰凉面庞,祁沧骥此刻终于深切体会到
残雪那时无法挽回初晴的憾恨,是啊,怎能不怨这样无能为力的自己呢?
只能这样抱着他拥着他,却帮不了他一丝一毫,比诸于残雪当时的年幼,如今昂 藏七尺的自己更是郁
恨的难以自己…缓缓抬起头,祁沧骥将焦灼的视线凝向矗立
在面前的石碑。
初晴,残雪现在是在你那儿徘徊吗?请你别带走他好不?将他还给我,再给我一 次机会,让我好好弥
补他所失去的,我一定会好好珍惜他的,求你…不要带他走…
闭起眼,祁沧骥诚心默祷着,平素不甚信畏鬼神的他,如今也只能求助天地将残 雪还给他。
等待的时间总显得特别漫长,尤其是当心有所希冀的时候,随着天边云彩消散, 月华渐升,祁沧骥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