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死在这里,也不能输给紫星宫!
如此强烈的意志,就是支持着他撑到现在的唯一动力。
不能死,不能死,不断这样对自己说。
但现在,却突然发现前几日的顽强,已经被残酷的现状磨灭殆尽。那种濒临死亡的感觉,已经越来越强烈。
也许,自己的死期真的就快到了吧?
究竟还能撑过久?是不是只要一闭眼,就可以远离一切烦恼和苦痛?是不是只要一闭眼,就可以丢弃一切,再也不用伤心,再也不用后悔?
是不是只要一闭眼,就能够得到彻底的......解脱?
很累,真的很累。
眼皮慢慢阖上,但刹那之间,好像有什么影子在脑海里晃动。是幻觉,幻觉开始出现了......先是淡淡的红,再是青青的绿,由模糊变得清晰......眼前仿佛有一树桃花在摇曳,树下是一名黄衣的女子,恬淡地微笑着,那是慕容情。
『楼......小楼......』
温和的声音,和记忆里一样,在呼唤着自己。那声音好像有种魔力,引诱岳凌楼缓缓向前走去,朝着慕容情的方向。
『不要过来......』
轻轻的声音,慕容情摇了摇头,透彻的泪水无声滑落。
『娘......』
岳凌楼低声呼唤着,心脏很痛很痛,但他捂住心口,继续向前走去。
『不!你不要过来!』
慕容情的声音蓦然变大,摇头的动作也越来越大。她扯着自己的头发,带着痛苦而扭曲的表情,似乎是在哀求似的,不断重复着『不要过来!小楼,你不要过来!』
然而岳凌楼,好像什么都听不到了,盯着慕容情,一步一步,缓缓朝她靠近。
『娘......』哽咽的声音从喉咙中发出,撕心般痛,『带我走......不要再丢下我了......你带我走,娘......』
也许,十一年前,自己就应该跟着他们一起,离开这个世界。
『你不要过来,小楼!』慕容情尖锐地叫着。
『我想你了......娘,我好想你......』
岳凌楼的声音清淡如云烟,但字字揪心,他眼睛轻轻一眨,两行泪水流了出来。他朝着慕容情的方向,偏偏斜斜地走去。
『娘......你不要再丢下我了,我不要再一个人活下去......十一年,我活得很累,也很怕......很孤独,也很难受......娘,你带我......你带我离开这里......』
岳凌楼向慕容情伸出了手,望着她的眼睛,眼神带着乞求。
然而慕容情还是摇头,眼泪簌簌滑落,但却始终不肯拉他的手。
『娘?......』岳凌楼的眼神是不解,也是失望。
但就在这个时候,只听一声『小楼!』
慕容情的音量突然增强数倍!岳凌楼被她的声音震得蓦然回神,前一秒还没有任何波动的眼睛,瞬间闪过一丝惊异,恢复神采!这不是慕容情的声音,也不是慕容情在叫他!
--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
「凌楼!你醒醒!你睁眼呀!」
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岳凌楼蓦然转身,慕容情消失在那一瞬间,不仅是慕容情,就连四周的一切景致也都尽数消失!
蓦然睁眼,才发现自己又回到囚室。
而肩膀传来一阵痛楚,抬头一看,岳凌楼怀疑自己看到的还是幻觉--竟是常枫!怎么会是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什么都没来得及问,就听见耳边传来铁索响动的声音。接着,自己被绑了若干天的身体,终于摆脱铁链的束缚,向前倒去,倒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凌楼!不要睡,清醒一点!」
常枫把岳凌楼抱了起来,拍打着他的脸颊。但岳凌楼,却无法回应他,甚至连眨眼都不行。因为眼皮实在是太沉了,根本抬不起来。岳凌楼全身僵硬,但手指都不能移动,但只有残存的意识,依然在思考着。
常枫,他怎么会来这里?他又怎么会为自己解开锁链?他会不会被追究?会不会被牵连?
但想着想着,却连最后的这一点意识都完全丧失。他靠在常枫的肩上,放任自己昏睡过去。
真的很累很累,很想找这样一个肩膀,让自己好好靠一下。
可是这个人,为什么偏偏是常枫呢?
常枫能进入地牢救岳凌楼,只因为他说了一句谎话。
他说他是奉紫坤之命,要带岳凌楼去四川。而侍卫们都知道,紫坤可以控制常枫的部分神经,所以通过常枫远距离传达命令这种事,也不是完全不可能。而且,常枫在几乎毫无可能苏醒的情况下醒来了,所有人都以为只有紫坤才能做到。
所以,侍卫们对常枫的话,虽然也觉得奇怪,也有些怀疑,但却不敢阻拦。只能一边放常枫进入牢中,一边悄悄去通知七宫主。
七宫主接到消息以后,勃然大怒,也不管紫坤究竟有没有叫常枫带岳凌楼去四川,立即下令追捕,发誓不让岳凌楼逃出紫星宫。
而当七宫主的追兵追上常枫时,他们只看到常枫一个人,站在宫门入口处的那片竹林里,手持一只长笛。
大雨倾盆,轰隆的雷鸣四处腾响,青紫色的闪电在劈开夜空。
常枫静静立在雨中,雨水冲刷着他的脸和身体。
「人呢?」七宫主高高坐在马背上,抹去脸上的雨水,质问脚边的常枫。
「走了。」常枫指了指身后的石板路。
七宫主狠瞪常枫一眼,率领马队正想追去,但突然,常枫吹竟响了那只长笛。
笛声悠扬婉转,而又带着一丝诡秘。
随着笛声响起,马群也跟着嘶鸣起来。很吵,无论是风雨交加的声音,还是竹叶发疯似的摇摆偏折的声音,或者是追兵胯下良驹如临大敌的悲嘶,所有一切交错在一起,吵得人心生恐惧。
--是虫笛!
七宫主也听出来了,不由得紧紧皱眉。
他们所出的位置,正是紫星宫从前的荒坟阵。但后来,那片荒坟阵被改造成一条石板小径。但即使被改造,构成这条路径的要素,依然还是那些肉眼看不见、但却受虫笛控制的小虫。听到笛声以后,它们就会改变排列,而原来的路径也就消失了。
出现在七宫主眼前的,又是一片荒坟!碑牌林立,阴气森森。
道路不再,如果还要硬追,只能陷入迷幻阵中不得方向。
七宫主当然知道其中的厉害,勒马不再前行,只咬牙瞪着常枫道:「你究竟想干什么?不要以为光是把路弄没了,岳凌楼就可以成功逃出去。不要忘了,荒坟阵里还有无数僵尸守着!」
然而七宫主话未说完,常枫就已经转身离开,朝荒坟阵的深处走去。
不久前,他已经把岳凌楼系在马背上,让那马儿带着不省人事的岳凌楼离开。谁都不认识的路,但那匹马却认得。因为每每虫笛响起的时候,那匹马总会出现,拉着一辆罩着紫纱帘子的马车,碾过坟地,把人接入紫星宫,或者送出紫星宫。
所以常枫不担心岳凌楼迷路,而担心的只是时间。如果多一点时间,可以拖住那些僵尸,岳凌楼就有可能逃出去。
望着常枫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视线里,七宫主没有再追上去。因为她知道,只要一入荒坟阵,就再难出来。所以她只是停在原地,默默注视着常枫越走越远、越走越深,她觉得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虫笛,的确阻止了七宫主的追兵,但同时,也把岳凌楼困在阵中。
七宫主以为,即使常枫可以用虫笛把宫门变回原来的迷幻阵,但却没有办法消灭掉那些隐藏在阵中的僵尸。所以,即使她不追,岳凌楼也无法活着逃脱,他一定会死在那些僵尸手中。而常枫,即使也走进了荒坟阵,但七宫主不认为他有办法战胜那些僵尸。
七宫主会这么想,只因为她不知道一件事。
几个月前,尹珉珉用尽方法想要逃出紫星宫。她带上了『冥香』,那是一种药,一种僵尸非常喜欢的药。闻到那种药味以后,他们便会跟着药香的主人。那个时候,尹珉珉把冥香交给误入荒坟阵的江城,想让他替自己引开那些僵尸。但后来,常枫也被冥香吸引过来,救走江城,而那瓶冥香,一直被常枫留走身边。
连常枫自己也没有想到,当日留下的冥香,现在竟可以发挥作用。
用冥香引开僵尸--这是当初尹珉珉的方法,但现在,却被常枫借鉴。
他揭开药瓶,仰头把那瓶冥香喝了进去,原地盘腿而坐。
他在等,等那些闻到冥香的僵尸来找他,而不是去找岳凌楼--他准备用自己为饵,引开那些僵尸。
雨还在下,越下越疯狂。雨点打在身上,会感到痛。
夜也越来越沉,仿佛是感觉到了什么,常枫缓缓抬眼。
黑暗之中,他看到了若干绿光,注视着自己。
是那些僵尸闪亮的眼睛,他们终于来了,是一群。
僵尸渐渐逼近着,他们发着绿光的眼瞳,在黑暗之中格外恐怖,然而常枫却显得非常平静。
这样就好了,这样,凌楼......就可以成功逃出紫星宫了吧?
想到这里,常枫淡淡一笑,慢慢阖上了眼睛......
当岳凌楼再次睁眼的时候,他看到的是黎雪。
那已经是他离开紫星宫三天后的事了,他已经回到兴和城千鸿一派总舵府。
黎雪说,三日前,他被一匹马拖到城里,已经奄奄一息,被人认出,救回千鸿一派。大夫看了以后,不断摇头,说希望不大。
但整整三天的昏迷以后,岳凌楼却奇迹般的睁开了眼睛。
醒虽醒了,但身体依旧非常虚弱。因为岳凌楼身上的血液,已经在受十针之刑时,释放了不少。即使醒来,脸色也如同死灰般苍白,像个活死人般。
这次岳凌楼在紫星宫的遭遇,可谓九死一生。
那十针之刑,在放走岳凌楼体内大半血液的同时,也放走了大半花狱火之毒。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岳凌楼虽然时常贫血,但却没有再受到花狱火的折磨。
这点,也算因祸得福了吧?
人算总是不如天算,如果让七宫主知道,她施的重刑,不但没有置岳凌楼于死地,反而缓解了对方身上的花狱火之毒,不知道会是什么有趣的表情。
黎雪劝岳凌楼在总舵府好好休息一段时日,但谁都没有想到,翌日岳凌楼就不辞而别。
千鸿一派四处派人搜寻,但即使搜遍兴和城,也搜不到岳凌楼的踪迹。
最后就在众人打算放弃的时候,终于在路边一名测字先生那里,问到了一点线索。
据那名卜算子说,几日前曾有一名清丽的白衣人,来问他算过一卦。
当时,那白衣人写下的是『常枫』二字,问的是『平安』。
黎雪急忙问卜算子是怎么算的。
卜算子道:「五行之中,常字属金,枫字属木。金木相克,乃大凶之兆,节哀顺便。」
黎雪听后心中剧震,急忙询问岳凌楼听后说了什么。
卜算子叹了口气,答道:「他什么都没说,甚至连嘴都没张一下,只是直直地看着我,眼泪一下就滚了出来,止都止不住。他一不擦脸,二不眨眼,任由泪水顺着脖子往下淌。他那模样,我看得心揪起似的痛,正想劝,但还来不及开口,他就已经起身走远了......」
「你还记得他是往什么方向走的?」
卜算子想了想,答道:「东方。」
15
时值金秋,十月初一。
一年一度秋风劲,江天万里霜。
长江上游,四川青神寨,几日前紫星宫人已经抵达这里。然而今日,青神寨却显得更加热闹,只因荆希唯已率天翔门船队靠岸。而且,也如同当初他和紫坤约定的那样,运来满满十船的海盐。
紫星宫盛情接待荆希唯一行人,设宴款待。
现在天翔门南北分立。南天翔以从前西堂镖局势力为基础,以荆希唯为中心,在广州自立一派。而北天翔,却集合了其余三堂的力量,仍以贺家为中流砥柱,势力盘踞在江南地区。
当初,水寨总寨主陈渐鸿死,十三寨内各派势力明争暗斗,激流暗涌。而岳凌楼传书天翔门,说希望和他们做一笔生意,要求他们送来海盐--海盐浮冰。
这才引起荆希唯向贺峰借船一事。
其实那个时候,荆希唯就有另立天翔之心。
所以,水寨的事情渐渐落幕以后。他并没有率领船队回到杭州,而是南下去了广州。在情川港,他本想逼死江城,没想到江城死里逃生。不过好在江城并没有引来千鸿一派的援兵,所以这几个月下来,没有受到干扰的南天翔,在广州渐渐立稳了脚跟。
荆希唯派人打听过千鸿一派按兵不动的原因,得知对方不是不动,而是根本动不了。
因为那段时间,千鸿一派也是动荡不堪。先是洛少轩拒捕,招惹了一批东厂人士;再是跟紫星宫扯上了牵连,被血洗了一遍,差点就灭门了。
千鸿一派对紫星宫一战后,实力大大削弱,大不如前。
千鸿一派原班人马已经损失殆尽,现在帮内残存人士,不是屈服于紫星宫的,就是从紫星宫里填补过来的。所以名义上虽然有黎震这个帮主,但千鸿一派的一举一动,却要受紫星宫控制。
长留千鸿一派总舵府的紫星宫护法之一,紫坎,才是现在千鸿一派真正意义上的帮主。
席筵之上,荆希唯向紫坤谈起这几月间发生的事情,总是有些愁眉不展。
虽然他另立天翔门,是谋划已久的事情,但真正做了以后,才阵阵后怕。荆希唯非常不安,只因他感觉到贺峰那边正在慢慢聚集起一批厉害人物。而自己,却显得有些孤立无援,所以他才会重回水寨,希望可以从紫坤这里,得到一些帮助。
「吕宋船队并没有直接去京城,而是长时间停留在杭州。」
荆希唯说着,不由得轻轻蹙眉。
引领吕宋船队北上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内阁首辅延惟中之子,延世蕃。而吕宋和延氏一行人,在杭州长期停留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北天翔门门主,贺峰的府宅。
不仅如此,紧随吕宋船队之后,又有一批奇怪的人物进入杭州城。
探子传回来的消息令荆希唯大吃一惊,那批人竟是月摇光、青炎,以及耿奕!
月摇光现身杭州城,荆希唯并不意外,他吃惊的是失踪长达一年之久的天翔门南堂堂主,也就是耿家大少爷的耿奕,竟然也奇迹般地回到杭州城,而且还和月摇光等人一起?!
据探子传回消息,说月摇光、耿奕等人,经常出入贺府,但却不知所谓何事。只知道经常和他们见面的人,不是贺峰,而是那名从吕宋远道而来、暂住在贺府的国师。
「国师?」紫坤听到这里,不由产生某些猜测。
荆希唯随即派人呈上一份卷轴,在紫坤面前慢慢展开。
那是一幅画,画中人全身紫衣,坐在榻上。年岁不大,但眉目间却妖惑不堪,特别是眼角那颗淡紫的宝石,把他的神情点缀得格外邪气。
紫坤直直盯着画中之人,未曾眨眼,微微张嘴。表情惊中带喜,喜中生悲,很难理解。
荆希唯道:「这画是探子送回来的,画的就是那名吕宋国师。当初我看时也大吃一惊,因为这画中之人,和祭司大人你......实在是太像了......」
不只像,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只不过画中人眼角的宝石在左,而紫坤在右而已。
酒宴上,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就连琴声也停了。气氛骤然变冷,静寂不堪。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那幅画上,连尹珉珉和西尽愁也不例外。
沉默,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因为紫坤没有说话,其他人也不敢出声。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听到紫坤笑了起来。笑声森冷低沉,而且时断时续,听得在场不少人都冒出冷汗。而紫坤全然不觉,还是那样诡异地笑着,捂住了脸,自言自语般道:「是你,果然是你......其实我早就感觉到你回来了......我早就感觉到了......」
荆希唯听不懂,打断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紫坤一摆手,示意把画撤走,随后又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开口对众人道:「实话相告,吕宋国师,不是外人,正是我的同胞弟弟,紫乾。二十多年前,他离开云南,去了南洋。我万万没有想到,二十年后,他竟以吕宋国师的身份,重新回到中土......」
说到这里,轻轻笑了起来,似是欣慰,又似是感慨。
「我们是连体双胞胎,生下来时,脚跟就连在一起,共用一根脚筋。无论去哪里,我们都在一起,无论哪条路,我们都一起走。我们就是一个整体,我和他,也真的心有灵犀......他想什么我都知道,我想什么他也都知道......无论何时何地,我们总是在一起......无论何时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