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大亮,君岐早已回了光莹轩,莫梓璇终於将这些烦恼抛在了脑後,慢慢踱回自己的屋子。人生得意须尽欢,楚王殿下从来都不是一个喜欢为难自己的人。
君岐在缙云园内只逗留了短短三日,那三日时光差不多完全消磨在床上。自从那句承诺说出了口,燕非似乎觉得两个人的关系变得不太一样,他把自己完全的展露在那个人面前,再无保留。时间过得太快,明明刚刚才相拥,倏忽日光就已西斜;累极睡去,睁开眼睛黑夜就已过去──什麽时候才能毫无顾忌尽情相守?君岐离开时,燕非送他到绣玉湖边,看著那一抹清淡背影在暧昧曙色中渐渐模糊不见,澄碧的湖水就像那个人温和的眼,飘拂的柳丝就像那个人轻柔的脚步,这一去,相隔的何只是万水千山?此时燕非心中有了一种深远的缠绵不尽的悲伤,不论此生最终能否相伴,这种感觉终将刻骨铭心。
接下来数日,燕非都没见著莫梓璇,园中的人也个个不知他突然去了哪里,但他兴之所至,时常独自出游,大家也就并不惊慌。君岐在园中时,燕非也曾跟他说起河东的生意,他总是只笑答随著燕非的意思就好。燕非此刻一副雄心壮志,种种计划都慢慢拿出来考量,繁忙之中很多事情都暂时放到了脑後,直到莫梓璇突然出现在园里,才惊觉竟然已近一月没见过他。众人问他去了哪里,他也只是几句不正经的话含糊过去。燕非想起从前说好的一同去观雨亭作画的约定,现下终於可以付诸实践,只可惜终於还是错过了最尾声的那些许残夏之景;随意提笔,淡墨渲染,二人不约而同地画下了朦朦胧胧的凄冷秋雨。
莫梓璇在燕非面前仍是如往常一般谈笑自若,言行不羁甚至更胜从前,以至於燕非根本没有察觉到任何一丝异样,更没有留意到,自此每当君岐来了园里,莫梓璇都会避开;而君岐每来时,若想与莫梓璇会面,都是提前发帖子告知,是以也从没见过莫梓璇与燕非相处时的情状──这两个极精细的人,一旦相见,眼中就只有彼此,齐齐忽略了莫梓璇的心思。除了君岐每年东来一两回,年末清帐之後,燕非也会回去仙殊山陪伴君岐几日,因为那是一年中山上最冷清的时刻,可惜每次都会遇见花渐离。
花渐离本来就较二人年长,在疏勒跟随白晴多时,渐渐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因昆仑山北沿小邦颇多,疏勒的事务繁复不下於长安,但花渐离应付起来总是得心应手。他恋慕君岐而不得,却仍是极有风度,疏勒与仙殊山相距不过百余里,只要稍微得空,便上山来陪伴,只要来了,便会带些新奇小物哄君岐开心。君岐视他为左膀右臂,时时有他陪伴,也算是得了不少慰藉。
燕非独在楚州,与林掌柜等合力,全副心思都放在生意,慢慢地自然就很有长进;有了困难,总能得到铁蒺指点。而莫梓璇一直不著痕迹地为他扫清诸般障碍,他始终有些不明就里,却是个极重情义的人,便将莫梓璇当做了最知心最珍贵的挚友。君岐每次见了燕非,都会觉得他成熟老练不少,只是深深暗自遗憾无法亲眼目睹他的成长。
数年之间,世事变迁,不知不觉物是人非,唯一不变的恐怕只有二人内心深处的对长相厮守的愿望。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一年九九数尽,绣玉湖边又著了春景,湖边一个少年牵马行近,脸上尚存著塞外的风霜,小小年纪,眼底似乎染了沧桑。少年边行边拂过肩上飘落的桃花,时而看看湖面追逐而过的燕子,随口轻吟“掠水燕翎寒自缚,堕泥花片湿相重。”他身上尚穿著赭色夹袄,不过头束玉冠,腰系锦带,长身玉立,眉目清俊,任谁见了想来都会悄悄打量上几眼。不过现下楚州城里不认得他的人恐怕不多,他自然便是大商号裕连泰的少东家燕非了。
说起裕连泰,数年之前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绸缎铺子。记不得哪一年,林掌柜突然引了一个外甥燕非来帮手,似乎便是从那之後,裕连泰的生意越做越大,简直一发不可收拾。
楚州的商贾若是厚道大方些的,总会称赞燕非年少有为,人既聪明,见机又快,又极有胆识,自来了楚州,就大刀阔斧地办起了城里第一个织锦坊。初时自然艰难,虽则少年人敢想敢做,竟然不知从哪城里的官家织染署里偷师挖角,训出了一批女工,可是织出的不过是些普通的素色绸缎绫罗。寻常小老百姓看来,这些织物就已是难得,裕连泰是楚州商号,自家卖出的价钱自然低过外来的商人,销路并不为难;不过裕连泰的眼界竟没拘在淮扬一带,而是要与蜀锦相争,跟长安的豪客做生意。当时的蜀锦驰名天下数百年,花色绚丽,巧夺天工,如雨丝锦月华锦等织造技艺是不传之秘,常人自不会动心思去与之一较高下,但燕非极有毅力,又吃得苦,数次入蜀,带回来一个奇女子金豔枝。
这金豔枝不知是何方人氏,幼时酷爱女红,父母双亡,无人收留,实在是个苦命的。不过她精明厉害,全靠自己的力量纺绩为生。四处飘零,展转到了蜀中,痴迷於蜀锦的神妙,遍访名师,虽然没有亲戚关系不得传精髓密技,凭著自己的聪明伶俐竟然学了个一知半解,倒不是怕同行耻笑,平生但恨无处展材,正好就碰上了燕非,二人一拍即合。自此不久,裕连泰就制出了织锦,那技法却是金豔枝自创,只用两经三纬,先染後织,色彩搭配高雅明快,多用大食的几何花草纹样,让人耳目一新;除此之外,最最难得之处就是质地柔软坚固耐洗耐磨,淮阳一代的富贵人家都以购置裕连泰的织锦为荣。再说那金豔枝,如今已年近四十,性格泼辣,无人敢惹,虽有几分姿色,却是没有男人敢娶了她的,她却是丝毫不觉其苦,日日将坊中的女工训得服服帖帖,那作坊一扩再扩,俗话说“一寸织锦一寸金”,谁也不知裕连泰到底赚了多少钱。(作者按:原话应该是“一寸缂丝一寸金”。)
除了织锦之外,裕连泰还做上了漕运生意,经汴水、永济渠运米北上,再自邢州运白瓷南下。裕连泰经手的物件,大多染著些许大食的风味,连卖出的白瓷也是如此,细长颈阔腹垂耳的样子自与别家不同,不知从什麽时候起,淮扬一带的家常碗盏不再是青碧色,而多是欺霜赛雪的白了。(作者注:引用原诗为“君家白碗胜霜雪”)
不过放眼淮水南北,有几家能安安稳稳地将漕运生意做起来?也就难怪有人茶余饭後要说些燕非的闲话了。燕非本人的长相并没有一点点阴柔妩媚之气,不过赞一句“俊秀脱俗”也不算过分,再则他与楚王总是同出同入,同止同息,有眼睛的人都要说他与楚王关系暧昧。再说楚王,年少时其实是成过亲的,不过元妃过门不到一年就逝於难产,此後再没续弦,堪堪已是而立之年,竟然日日与一个少年腻在一起,又能是为了什麽原因呢?这两个人在一起久了,自然默契之极,抬抬眉动动眼一人便知另一人在想什麽,说起话来一搭一唱,旁人不明白的总是不几句话便被这二人绕得晕忽了,要说这二人是狼狈为奸恐怕同样是不中亦不远了。楚王近来不知什麽差事办得好了,圣眷荣宠,河东官员不论什麽来头个个都要看他脸色,而裕连泰也就跟著名声日盛一日了,寻常人家便算一时不买他家的东西,也要好奇这少东家到底是个何等样人物。
这一年燕非从昆仑山回来,一路上又是有些郁郁寡欢。进了缙云园,看到园中一片青绿春色,其间坐著一人正自饮茶,一见是他回来双眉一轩,嘴唇微微一扭,笑道:“你们裕连泰又入了一批新茶,成色不错,便宜我先喝了。你回来的巧,一同尝尝吧。”
燕非抬头见了他,恍然想起世上竟还有这麽一个人,听他这样说笑,心中便如暖风吹过,眉眼一弯,也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莫梓璇养尊处优惯了,到了如今反而有些看不出年纪,但凡女子见了他,不论年纪身份总要心驰神往一番。缙云园里的年轻侍女自然更是个个对他死心塌地。燕非虽常住园里,但真正亲近的只有莫梓璇一人。那群姐姐妹妹们也并不拿他当客人,只当是主人一般侍候,但终究是互相井水不犯河水。燕非跟莫梓璇一处厮混惯了,并不觉得那张脸有什麽触目之处;在他心目中君岐是最美最好的要放在心底珍视的恋人,而莫梓璇则是个亦师亦友更胜亲人的存在;他与君岐相处之时心中甜蜜却总有难以摆脱的酸楚,而莫梓璇却让他如沐春风一般的自在;与恋人之间的种种亲密之事让他魂牵梦萦,而一同下棋聊天的朋友也同样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君岐於他来讲是骨中骨血中血是他的一部分,而莫梓璇对他来说也是非常的重要。
莫梓璇月余不见燕非,颇为想念,绣玉湖边春景虽美却总有些遗憾;终於等到燕非回来,自然而然地就心中欢喜,可惜少年眼中的惆怅更胜平日,自然是舍不得那个人了。可是这件事也没有办法劝解,只能默默看在眼里,变著别的法子哄他开心。
待得尝过新茶,闲话几句,少年脸上才略扫苦闷之态,莫梓璇笑道:“想来非儿过不得几日又要去蜀中的,近来我也得闲,陪你同去如何?”为了清楚蜀锦每年的新鲜花样,燕非得了空总是要去蜀中转转。
燕非奇道:“去一趟蜀中可要花上不少日子,你王府中的事情都不管了麽?”莫梓璇在河东还是自有差使的,是以燕非有此一问。
莫梓璇道:“今春想来是没有什麽大事的,若有事小涵就可以处理了,你不是总说鄂州江城的景致好麽,我们正好趁此机会游玩一番。”孟涵是莫梓璇极信任的侍卫,燕非也一直与他颇有交情。莫梓璇此言便是说只二人出游了。
燕非心中愉悦,微笑点头。处理了些楚州琐事,二人上路,并辔西去。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宝马轻裘,好不惬意。
鄂州在长江腹地,是九省通衢的重镇,江上船只云集,城里熙来攘往的南北各地商贾,繁华处虽可与长安洛阳相比拟,不过看在燕非眼里再繁华热闹也是与仙殊宫毫无关联了。与江城有关的诗句数不胜数,莫梓璇路上有意考较,如今的燕非却已经可以对答如流。让燕非记挂的不过是江城美景。说来这里的景致确有独特之处,境内多大湖,且湖与山交错掩映,别有风味。而燕非最爱的是青芷湖边的官家园子,称为“樱园”、“桂园”、“枫园”、“梅园”。(作者按:现下实际的“樱园”中的樱花其实是日军侵华时期栽种的,借用一下这个噱头,不过长江流域亦确是樱花原产地)
二人到了鄂州,老实不客气地在樱园住下,正好还能赶上赏樱的时节。往年路过江城,燕非总没能赶上时节,这次亲眼见了果然是难忘的盛景。从第一朵花绽放时起,不知不觉转眼间已是满树绚烂如雪,摇摇曳曳,如烟如海,二人携了酒坐在树下,也不需多说什麽,轻风阵阵吹过,浓雪般的花瓣翩然而落,有一种纯洁却又热烈的美。
樱花花季不过短短数日,过後二人也并不急著离开,常在青芷湖边游赏,看著远处天空中飘飞的纸鸢,悠闲自在。这日二人又出来散步,走不多远,燕非不知看到了什麽突然站住,神色剧变,莫梓璇也被他吓了一跳,细看时,燕非已是呆若木鸡如石雕泥塑一般了。
与君岐相比,燕非的确更容易喜怒形於色,不过莫梓璇从没见过他激动的样子,更不用说像今日这般惊慌失措方寸大乱了,而以燕非现下的地位,也没有什麽事情值得动容。适才青芷湖边有三个同行的男子算是比较触目,其中年长的那个身材高挑,穿深青袍子,一副江湖人打扮,约莫四十左右年纪,似乎颇有身份;身边跟著两个年轻弟子──这三人所佩的都是与燕非一式的流云剑。品剑山庄虽然算不得江湖上的顶尖门派,但名头也是极响亮的,是以莫梓璇也知道他庄中的大致事情:创建山庄的上代庄主剑术高明,甚至於爱剑成痴,为江湖人钦佩是因为他为人大方世故,门下弟子众多,在西南一代势力也是数一数二的;大约七八年前,上代庄主燕九龄年迈病逝,大弟子言曦接任庄主,为人风骨凌厉,似乎野心勃勃,不同於乃师,从此山庄更是一日胜一日的兴盛起来,规模恐怕已是从前的两倍了;隐约传闻燕九龄有一幼子,但早已不知所踪,而这个幼子自然就是与他朝夕相处了三年的燕非了。
燕非年幼时失踪,现下死心塌地地跟著君岐,一身功夫也是学自君岐,绝口不提品剑山庄的旧事,独独留下一柄流云剑珍爱异常,再联想今日之事,必是在言曦手上吃过大亏了。这一路回去燕非都失魂落魄,答非所问,显是心中翻腾得厉害,莫梓璇紧紧握了他的手,他也恍如不觉,直到晚间方才略略定下神来,吃过饭与莫梓璇谈笑几句,各自睡了。
雁止山位置偏僻,属於武陵山北侧支脉,在江城西南方向,不过仍是相隔了一段距离,燕非常沿著长江水往来於淮扬与蜀中之间,虽然也偶然想起会不会遇上品剑山庄弟子,不过想想还是觉得应该不会,哪知今日出门竟然真的遇见,而且见到的正是言曦本人。幼时的事情对於燕非简直是一场噩梦一般,大多时候,他都宁愿相信自己生下来就跟君岐待在一块儿,连父母都尽量不去想,免得连带地想起言曦这个人。大概每个人都曾体验过类似的心境吧,就是年幼时的一点点恐惧都会在当时脆弱的心中留下长久的深重到不可估量的巨大阴影,更何况燕非经历的是对精神对尊严对人生的彻底的完全的摧毁,连成人也是很难承受的。虽然现下他已足够成熟足够强壮,又有了恋人和朋友的支持,可是在漫长的岁月里,言曦已经成为了他心底的妖魔一般的存在,就连出生长大的与父母共有的那个家也只是那场噩梦的背景。
今日猛然看到言曦本人,燕非仿佛又被潜伏在内心的恐惧和混乱所淹没,所幸身边还有莫梓璇的陪伴,使他不至於惊慌到失去自我。看著莫梓璇的亲切的笑容,听著他温和的嗓音,燕非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说服自己,到了如今那个人已经没有办法再伤害自己,根本用不著去害怕他,就算他这回真是有意来跟自己过不去的,也必然可以轻松应付,毕竟练了这麽多年的武功,燕非自觉已经是少有敌手了。
次晨醒来,看到外面的明媚蓝天,觉得昨日的恐慌的自己实在有些可笑。莫梓璇见他神色恢复如常,也放下心来,二人仍是出门踏青。午间回来休息时,燕非却在自己房里的桌上发现了一封信。
午间回来休息时,燕非在自己房里的桌上发现了一封信,封皮是素白的。抽出信笺,却是一张薄竹纸,在燕非看来,倒像是从哪本帐册上随意撕下的一页。那笔字迹却是漂亮,潇洒流畅的草书──燕非吾弟:别来念甚,数年杳无音信,余心日日夜夜不得安稳。幸得闻弟游於江城,诚乞一晤。明日巳时余将携浮涟剑候弟於城北风波亭,不见不散。兄言曦字。
燕非拿这著这封短信看了半晌,一边感叹原来言曦竟然写得这麽一手好字远胜於己,一边纳闷浮涟剑是什麽东西言曦为何郑而重之的提起。不过总而言之自己是不会去见他的,恐怕也要早些起程离了这里,免得他再来找麻烦,避而不见是唯一的办法。随手将那信纸放在桌上,上床午睡去了,下午仍是找莫梓璇对弈不提。
次日早起不见莫梓璇,去他房里寻他时,竟然又看到一封留书,字迹极熟稔,是莫梓璇亲笔,言道已瞧见了言曦写来的那封信,代他前去赴约,速去速回,不用挂念。燕非大吃一惊继而焦急万分,不知道莫梓璇这是何意,既见了信,为什麽不问问自己,此事既与他无关,为什麽要自作主张?言曦武功高强,人又深沈,岂是易相与的。莫梓璇固然精明,可是一身功夫实在不能与言曦相提并论,既然决定去赴约,为什麽不与自己同行?多年不见,料想自己的功夫仍是远不及言曦,但若是二人同行毕竟还能多些胜算。
写到这里,连笔者也要觉得无奈,叹只叹燕非与莫梓璇二人都先入为主以为言曦既来了,必是来寻燕非晦气,可惜事实并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