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非揣了那封信,回房抓了自己的那柄流云剑,火烧火燎地冲了出去。偏偏出了门才想起并不知道风波亭在哪里,一路问了过去,赶到那里连午时都已过了,四下里空无一人,亭中连打斗的痕迹都没留下半点,只小道上一条深深的车辙向北方蜿蜒而去。燕非也不及细想,提气急追,只希望这一行人还没有去得太远。一路连赶了几十里地,终於隐隐看到前面远处深青色的背影,也顾不得那麽多,放声大呼:“大师兄,且慢走。”这一声出去似乎周围群山都在连连回声,那青衣人果然拉了缰下马,一行人都停了下来。
燕非终於奔得近了,一口气松了下来,险些脱力倒在路上,眼前一阵昏暗,好半晌才看清了言曦的脸。事隔多年,燕非早已长大成人,样貌与先前大不相同,而言曦的脸上却只是又多了些岁月的印记,嘴角边深深的两条皱纹,更多了些阴沈之气,满脸威严,似乎比为人谦和的燕九龄更加像一派宗主。燕非一声“大师兄”叫出口,自然而然地想起他最初对待自己的亲切关爱,更连带地想起去世已久的慈爱的父亲,心中委屈,眼中差点滴下泪来。
言曦却是阴沈沈地一笑,道:“多年不见小师弟,倒是更俊俏了些,难为大师兄为你担了这麽多年的心,你自己过得竟也还好,师尊在九泉之下想必也是欣慰得很。”
燕非听他讲这些不著边际的话,一阵焦躁,急道:“这些闲话慢慢再讲不迟,你现下先放了楚王。”
言曦笑道:“小师弟如今也大了,怎麽说起话来还是像小孩子一样爱缠夹不清。楚王殿下固然是在车中,不过是殿下自己要回长安,赏个面子给我们护送他一程。你难道要说是我们犯上作乱擒住了他?这样大的罪名可不能随便扣下来呀。”
燕非道:“你倒放是不放。”
言曦冷道:“想来小师弟出门几年学了本事了,做师兄的於情於理都应该好好领教一下。”伸手慢慢的拔了自己的流云剑出鞘。
(年龄备忘-风波亭的重逢:燕非二十一岁,君岐二十四岁,莫梓璇二十八岁,言曦三十九岁)
他品剑山庄门下用的全是一式的流云剑,而言曦的那一柄剑身色泽略暗,看在燕非的眼里更有一种与别不同的阴森之气。时至今日,燕非仍是能清楚地记起与大师兄一同练剑的情景,对於儿时的他来讲,言曦是仅次於父亲的人物,一个真正值得崇拜的对象。当时他真不明白为什麽大师兄要花那麽多精力在练功上,又为什麽能记下那麽多复杂的剑招,而当时的自己只是将练剑当作一时兴起的玩耍。是以,未战,燕非便已胆怯。他熟知那些剑招到了言曦手上会是怎样的凌厉。
然而,为了莫梓璇,他不得不战,抽出剑来,并不礼让,当先进招,剑上注入十成劲力,一招“乱云飞度”,只求能先扰敌眼目,接下来便要以“昆山玉碎”搏命一击,若能一击而中,旁边两个小弟子就完全不在话下。言曦是纵横江湖多年的老手,自然明白他的打算,剑尖一晃,两剑相交时,燕非便已觉得对方剑上极浑厚的内劲黏了上来,继而被巧劲一挑,剑已脱手,肩井穴上倏地一麻,不过三招,燕非便已落在敌手。
燕非想起幼时被他制住内息,又被君岐废掉家传武功的往事,心下恐惧之极,面上却仍是强自镇定,道:“我今日既落在你手,也是无话可说,自是任你处置,不过爽快些放了楚王殿下,他是天潢贵胄,你便算强行拿住了他,终究也没有半分好处。”
言曦如今功力虽然深厚,但燕非已随著君岐练功数年,倒也无法再像制住孩童一般制住他的全身内息了;再者其实言曦素来行事谨慎,并没有随手伤人的习惯,既拿住了燕非,此次便已是大功告成。当下哂道:“小师弟从小便明珠一般被捧著长大,我哪里敢来‘处置’你?适才已经跟你讲过是楚王殿下命我们护送回长安,你却偏要来纠缠不清,既如此,就跟著咱们一块儿上路吧。”
燕非听得莫名,实在不知道他生生擒住莫梓璇不放是什麽道理,但事到如今,说什麽也没有用了,被那两个年轻弟子押进马车,车帘一揭,里面一人歪歪斜斜地倚著车厢看著他苦笑,自然除莫梓璇不做第二人想。燕非想不到他二人竟也会有这麽一天,双双被人擒下,扔在车中无法动弹,现下燕非并没被点哑穴,而莫梓璇却连话也说不了了,若非如此,想必会自嘲一句“落魄江湖载酒行”吧。燕非很想问问明白他究竟为什麽擅自行动,可惜如今便算问出口来,也还是得不到回答。渐渐行到人多的地方,连燕非的哑穴也被点了,只能靠著莫梓璇昏昏睡睡打发时光。
这一行人一路北行,自然不是赶往雁止山,一路上除了吃饭方便等事,燕非莫梓璇都是被点了穴道关在车内,便算暂时放开,也被那两个年轻弟子牢牢用剑指著。燕非并不识得这二人,想来是言曦後来收的弟子了。
算来他们行得并不慢,不过两三日就过了豫州,而传书的信鸽更要快一些,不过一两日便将言曦的一封短信带到长安送到了君岐手上,言道燕非莫梓璇已到了嵩山做客,时下春景正好,请君岐同来一聚。随信一同送到的自然还有那只颜色古怪的绿宝石尾戒。
君岐将那枚绿宝石戒指戴到自己的手上,接著传了信给花渐离,之後数日都没有开口说话。铁蒺看他状况不对,颇为担心,他便拿出信来给铁蒺看了。铁蒺熟知他个性,亦不再劝他,一切都任他去了。
花渐离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只因从小没遇过挫折,外人见了他便算再不顺眼,也忌惮他的家世不愿去惹他;也是他虽然锋芒毕露,却不会刻意为难别人,所以与他合不来的人最多只像燕非那样仅仅停留在心里不太舒服的层面上,而不至於拿他当了仇人。偏偏奇怪地,他一颗心都给了君岐,就算没有得到十成十的回报也不在乎。君岐开春便去了长安,他一直心中记挂,得了君岐的书信求他陪著上嵩山一趟,他心中雀跃,就跟要去游园一般;不说此去刀光剑影,便是龙潭虎穴,也是眉头不皱的便去了。只是从疏勒到长安路途艰难,他只身一人足不停步地赶路也花了半月时间。去溶雪苑见了君岐,自然也发现他情绪极度低落,却不去白说那些婆婆妈妈的无用的话,只打点了行装略略休息便继续上路东行了。对於花渐离来讲,既已做了自己能做的事情,就不用再烦恼;既然自己心中的人就在眼前,就应该开心欢喜。而花渐离的陪伴对於君岐就是最大的慰藉。
从长安往嵩山不过五六日路程,四月十九是君岐的生辰,二人正到了登封境内。那一晚花渐离打了酒回来与他祝寿,君岐端著酒杯终於露出了笑容:“没想到能得渐离敬的这杯酒,小时候连父亲都说我未必能活过二十,如今竟好端端地过了二十五岁的生辰,已经是很幸运了。”
花渐离却道:“你什麽都好,就是这一点不好。这世上真正能‘长命百岁’的又有几人?人人都是一般的活一天算一天,既活著就要活得痛快,老是把这些念头放在心上又有什麽意思?”
君岐点头道:“渐离这话说得不错,不过能像渐离这样洒脱的又能有几人呢?今生能遇上渐离,得你陪伴也是我的幸运。”
花渐离答道:“那是自然,你知道就好。”二人相视而笑,满天星月之下似乎再不剩一丝愁闷。
次日便是君岐与言曦相约的日子,二人依约前去灵霄峡圣音楼。
太室山与少室山东西绵延百余里,山中佛寺道观数不胜数,多是习武的门派,少室山上少林派是最大的门派,而太室山上最大的门派则自称嵩山派。各门派之间的比武切磋大多是在灵霄峡里的一个校场,校场边另建了圣音楼,本是各派之间互有交情的人会面之所,因僧道诸人喜研经卷,渐渐成了个藏经阁,佛经道藏应有尽有,後来更有各门各派的入门初浅功夫的图谱。
这日圣音楼里是少见的热闹,除了嵩山上的诸门派,别派如峨嵋武当青城亦自有人上山。进了正厅,上首并排两把高背乌木椅子,坐著的一个是白眉老僧,当是少林方丈禅心;另一个是长须中年道人,当是嵩山掌门无尘;嵩山上以禅心与无尘地位最尊,但外事总是推举长袖善舞的无尘为代表。无尘身後一人垂手而立,正是言曦。厅中诸人看到前来赴约的竟只二人,俱都讶异。
踩过厅外日光投射在院中的斑驳碎影,当先一人缓步走进,身材纤细,身著淡灰对襟窄袖长袍,发式奇特,应是西域某族服饰,那人高鼻深目,面容秀雅,肤色奇白;身後紧随一人,穿身刺眼的宝蓝缎袍,身材魁梧,剑眉星目。一时厅中寂然,各人都上上下下地打量著这二人。
半晌,众人才听无尘开口道:“想来这位便是仙殊宫宫主了,贫道有礼。我等数次发帖子邀宫主相见而不得,今日终於得见,也真是不容易了。”
君岐颔首道:“仙殊山上不过一群乌合之众,亡命之徒,‘宫主’二字实不敢当。君岐後学晚辈,为了山上众位兄弟的生计,不过是个铜臭里打滚的人,轻易不敢前来有扰各位清修。”君岐嗓音低哑,吐字比常人缓慢,但他内息精湛,众人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听他这话,厅中一片不以为然之声,君岐却不为所动,续道:“晚辈今日奉言曦兄之召而来却是为了私事,其中或会有些纠纷,无尘道长与禅心方丈都是众人景仰的前辈高人,想来会秉公处置。”
言曦听他这句话,顿时抢上前来,正要说话,无尘却伸手拦住了他,道:“且先听他说罢。”
君岐道:“第一件事情说来琐碎,是为了家父的一柄佩剑。”说著伸手从怀内拿出一张字条,上前递到无尘面前。
那张字条龙飞凤舞的几行字:本门近来得悉庄中收藏的一柄浮涟剑是令尊失落之遗物,愿请宫主往长安一聚,奉还此剑,顺结我两派之好。正是言曦的字迹。
这事却要从多年前说起,浮涟剑本是君氏的佩剑,君辞曾在大荒漠中遇上了一群武功高强的流寇,一言不合,动起手来,可惜寡不敌众,终於落败,受了重伤,不久便即过世,而佩剑也一同失落了。君岐幼年练功时困难重重,却从秘笈中得知祖传的浮涟剑是件难得的异物。《蔚氤诀》练的是一股阴寒之气,而这柄剑材质奇特,性属至寒,能够加倍激发劲力的流转。君岐数次看到类似的记载,颇为神往,希望找到这柄剑之後,能在练功时突飞猛进。十七岁上辗转得知这柄剑被人当作一件稀罕玩物送给了品剑山庄,便远道赶去,求还此剑。按常理来讲,佩剑是配合主人的武功路数而造,君氏武功以浮涟剑为助,外人就算得了这柄剑也是无用,此剑又是亲人的遗物,动之以情,再许以报酬应该是不难取回。可是在山下住了数月之久,却总被人拿些无干的言语搪塞,连言曦的面也没见著。终於无法再等,打算回昆仑山时却又为风雪所阻,雪停时启程,便在山道上救回了燕非一条小命。君岐之为人城府太深,不愿燕非知道自己与品剑山庄的这些纠葛,以致於燕非数年之间从未听过浮涟剑的名字;而燕非不喜回思往事,竟也从没问过君岐为什麽会无巧不巧地路过雁止山。
言曦当年不曾归还浮涟剑一方面是因为新婚之际俗务繁琐,令一方面也的确是有些刻意为难。嵩山号称武林泰山北斗,言曦极善经营,近年来与嵩山诸人过从甚密,实有借嵩山之势壮大本派的打算,尤其得无尘的赏识,鞍前马後为无尘立了不少功劳。嵩山诸派对仙殊宫的作为看不顺眼,数次约君岐会面,君岐都避而不见,言曦知道这事就想起了数年之前的浮涟剑一事,拿出来做文章,不过是找个由头诱君岐出面,哪知君岐仍是不为所动,连回信也不曾写来一个。後来心思一转,脑筋动到燕非头上,燕非却连浮涟剑的名字都没听过,反倒钓上了莫梓璇。
浮涟剑言曦倒是的确有带来,不过是要拿来做个筹码,与君岐讲话就多些立场,但君岐什麽多余的话都不说,单单拿出之前的那麽一张字条放到众人面前,众人看了倒像是言曦先应允了还剑一般。他两派之间的私事,别人原就不好多说,这柄剑又是君岐死去父亲的遗物,若是强要占他这麽一点小便宜,实在说不过去。
无尘倒是老成持重之人,一个权衡,就对言曦点了点头。言曦无奈,吩咐下去,一个青衣小弟子过不多时便捧了一柄剑出来,双手递到君岐面前,正是失落已久的那柄浮涟剑。
那浮涟剑并不起眼,因长年不得养护,漆皮剑鞘已经色泽全无,斑斑驳驳,剑身比寻常的剑长出不少,那青衣小弟子年纪尚幼却也能轻易举起,可见得分量不重,除此之外也说不出什麽所以然来;之所以当年会被人当作稀罕之物送给燕九龄,其实是因为剑刃材质奇特,但君岐此刻不拔剑出鞘,众人也无从知晓,只以为君岐单纯地取回父亲的遗物而已。
君岐躬身双手接过,用系带系在背後,续道:“晚辈还有第二件事情,是关於本门中的小弟子燕非……”
他话还未说完,言曦就已抢著道:“我也正要问你此事。燕非本是先师幼子,先师去世之後,他便不知所踪,却原来是被你仙殊宫拐带了,请问宫主到底何意?”燕非失踪之後再无音信,言曦暗地里处置了放走他的郑南,又严令品剑山庄弟子不得对外提起此事,免得为人所讥。这几年燕非时常在淮扬一带走动,言曦听到消息,派人打听才知数年之前他被君岐带回仙殊宫,是君岐唯一的情人以及到河东之後与楚王关系暧昧等事,却并不曾贸然前去惊扰。近来嵩山诸人欲寻君岐,而君岐却一直避而不见,言曦才对众人提起失踪的小师弟燕非不知如何竟是被仙殊宫拐带的。江湖中人年纪长的多与燕九龄有旧交,听说此事俱都惊怒,更是打定主意要君岐来当面讲清楚。
他这一状告得的确刁钻:仙殊宫中的人就算猜出燕非的来历,但涉及宫主的私事,也绝不会过问;燕非被君岐救下之後就坦承自己的遭遇,君岐即使知道言曦的见不得人的事,也绝不可能对著外人说出来;而他身为成年男子,却让年幼的燕非做了自己的情人,这也是摆在台面上的事实。
不过说实在的,不论这事是否说来不堪,到如今已经过去多年,连燕非也早已长大成人,此时就算什麽也不解释也其实是无所谓的了。
只听君岐不慌不忙地道:“言庄主张口就说仙殊宫拐带了燕非,不知是从何说起?七年前我有事来中原,正巧遇上了燕非,当时寒冬腊月,燕非独自一个昏在雪地里,若不是我宫中的长辈医术了得正好随行,他这条小命也不见得能救回来。言庄主为何不说你庄中之人没有妥善照料,让个小孩子单独流落在外?”
言曦辩道:“当时我正值新婚,庄中事务繁杂,我却是有些疏乎,但宫主当时为何不告知本派,而要擅自带走他?”
君岐答道:“燕非年幼任性不愿回家,旁人也是拿他无法。既然事过境迁,再拿出来争辩也是毫无意义,我仙殊宫养育他多年,这份恩情也是事实。现下燕非也大了,言庄主难道不曾问问他自己是如何想的。再说,言庄主叫了我来不就是要我接他一同回去的麽?”说著又拿出言曦最近的那张字条,上面清清楚楚是说燕非及莫梓璇在嵩山上候他过来相聚。
说来这倒是君岐的商人习性,白纸黑字的文书件件都可以拿出来当作凭据,比任何的言语都清楚明白。众皆默然,只因言曦那封信从字面上来讲的确是在请君岐过来接燕非及莫梓璇,虽然大家都知道这信不过是胁迫君岐上山,但单单只看那信,真是无法辩驳。
无尘听到此处,倒是觉得没有必要再纠缠下去,毕竟今日之事也并不是真正要拿君岐或燕非或楚王开刀,请君岐上山,不过是众人对仙殊宫某些事情不愤,明人不做暗事,要当面摊开讲明白,於是也不跟君岐废话,低声吩咐带燕非和莫梓璇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