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霭————飞鸟琳

作者:飞鸟琳  录入:05-01

时下长安城内残雪尚未尽融,但“溶雪苑”外梅花著遍,幽香袭人。铁蒺留了燕非在此盘桓数日,交待些河东情形,待得起程,已是满城牡丹盛开。燕非一身寻常富家公子打扮,骑了马只身出了长安,真是:“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君岐安排燕非河东领事之职,意指“总领河东之事”,但河东何其之大,燕非年少哪里能一时尽领?河东各掌柜的刚刚西去拜见一趟,宫主便指了一个领事过来,显是要致力经营河东;但送来这麽一个心腹少年,自然是苦心栽培之意,都是战战兢兢不敢怠慢了。不过仙殊宫的传书只寥寥数语含糊道“来往信件需经领事过目,各掌柜的须尽心扶持”等等。而铁蒺转交燕非的书信上只有“楚州城西二十里西雾山缙云园”几个字;另有一只葱绿色的绿宝石尾戒说是信物,燕非戴在手上不过普普通通一枚金戒指,那戒面颜色固然鲜嫩可爱,但毕竟不是值钱之物。
从长安往楚州本来可以走水路,燕非却是头次独自出门,不愿闷在船上,一路纵马而驰倒也轻快。顺著渭水东去,沿途都是繁华之地,数年前西去时其实走过同样的路,但燕非当时并没有机会自在游玩,於是此次走走停停。燕非虽然自小佩剑,却从没有机会跟人动手,如今一身打扮虽然招摇,但天朝治下都城近处自然不会有匪盗之徒,这样一来少年心中颇为无趣;好在身上不缺银钱,平生头一次揣了厚厚一叠金页子全凭自己随意花用,感觉很是新鲜,住店就住那最好的,点菜就点那最贵的。不过说来可笑,虽然世上多得是没钱使的人,有了钱也不见得就能痛痛快快地花。
且说燕非出了长安便在华阴县内耽搁良久,行了五日才到虢州,见境内山峰颇奇丽,便又驻足赏玩,又逛集市,去投栈时天色已晚,进了据说当地最豪华的云来客栈,开口便要天字一号房。掌柜的见他年龄不大,口气倒是不小,要笑不笑地道:“这位爷,实在是对不住了,小店天字号有三间,不巧今日已经都有人住下了。现下天色也不早了,小店地字号房也是极宽敞舒服的,端的不比别店天字号房差,小的这就带爷上去看看?”
燕非不妨他有此一说,心里却也没怎麽别扭,点头道:“也行。”
其实他於吃住不见得有多讲究,掌柜的带他看那间屋子,也确实干净爽洁,就住下了。那掌柜的自然圆通,唤了夥计上楼:“好生地把这位大爷侍候著,不然我亲手揭了你的皮。”
这云来客栈店面不小,天地字房都在三楼,区别只在於天字房在回廊尽处,窗户向南,房间大些,阵设奢华;地字号房较小些,窗户向西,而燕非住的屋子正对著楼梯。门外不断人来人往,燕非耳力极好,不禁好奇天字号房里究竟住了什麽人。偷偷从窗缝里向外张望,正好见著两个女子走了过去。
燕非偷偷从窗缝里向外张望,正好见著两个女子走了过去。那两个女子一式的打扮,高髻垂鬟,发上插著金丝串红珊瑚珠的步摇,水红绫裙子,应是官绅家的侍女;手上托著茶盏般大小的紫铜莲花薰香盒,眼观鼻鼻观心,想来是在主人家休息时焚香,顺带在门外也薰一薰。薰香的味道透过窗缝来,燕非却觉得极平常;原来他在长安时一颗脑子都拿去生记硬背南北东西的奇珍异物,其实两个侍女薰的沈水已是寻常富贵人家也不可能用的昂贵香料。却说燕非幼时丧母,品剑山庄的弟子大多是男子,而仙殊宫也是一个女人都没有,自识情事以来便知自己此生不可能如常人一般娶妻生子,但绝不会讨厌年轻姑娘,非但不讨厌,而且心存敬慕。此时这两个女子体态婀娜,面容端正,燕非心驰神往,呆呆地看著,可惜只不过片刻二女就进了屋子,燕非只能作罢。待得第二天早上起身,天字房里的人都已走了,燕非心中若有所失,也自上路去了。
出了虢州,燕非一路疾驰,行得极快,但因为道听途说熊耳山的风景,便绕道去了永宁,再从永宁往新安,一路极为畅快,早把虢州的事情抛在脑後。时下天朝除长安以外,最繁华的城市是洛阳,而新安便是洛阳以西的重镇,燕非在郊外游逛一阵,便去了镇上出名的明月楼试试当地酒菜如何。那明月楼建在镇东要道上,远山近水,跑堂的眼见燕非衣饰华丽,不等吩咐便领上二楼雅座,只见一道水墨屏风隔出一张小桌,敞亮安静,望出去便是青苍山色,果然好地方。燕非窗边一坐,心中舒畅,也不看菜牌,便要点“周八珍”下酒。当时的所谓“周八珍”倒并非真是古书上的“周八珍”,泾渭一带的酒肆爱这噱头,惯例是用八种山禽做成拼盘冠以“周八珍”的名头,其实做起来相当费事价格不菲,而味道当然是好的。那跑堂的却是老实,支支吾吾地道:“客官您千万别发小的火,实说了今日有人在小店里排筵席,现下材料不齐了,拼不出‘周八珍’。”
燕非听了极不爽快,心想那“周八珍”不过是个拼盘,你随便弄几只鸟儿,难道还拼不出一盘菜给我!也不跟他废话,只道:“那就明珠鲍鱼。”那跑堂的抖抖地道:“今日没有鲍鱼了,明日肯定有。”“麻腐海参。”“没……有海……参。”“龙鳞虾。”“客官莫要为难小的,点个家常菜吧,包您满意。”“酱鸭掌家常不?”“家常家常,不过今日正好卖完了。”燕非听得目瞪口呆,不怒反笑:“那你说该点个什麽菜?”那跑堂的笑得花儿一般:“酸辣鱼羹吧,俺们乡里的鱼羹那是顶刮刮。”燕非心想你道我没吃过鱼羹怎的,无奈何还是点了。
其实这明月楼是新安最好的酒楼,山珍海味做起来不在话下,最难得的是任何平平常常的一道小菜也能做得极有滋味。酸辣鱼羹确是当地特色菜,明月楼做这道菜配料更讲究,鲜嫩入味;配著一大碗刀削烩面,面筋汤美;佐餐的是真正不掺假的陈年汾酒,温和醇厚。这样一餐应该算是能尽兴了,但燕非一副少年心性,心中终是怏怏不快。一边喝著酒,一边听到东面包厢里一阵脚步声,定要看看是谁这麽大排场,一顿饭费这麽些材料,悄悄潜到楼边。不看则已,一看便看到一群人下了楼,尾末上跟著的正是前几日虢州客栈里见著的那两个红衣女子。原来燕非单人乘马脚程虽快,但绕道去了永宁耽搁了时日,这一行人大概是东去洛阳,正巧又在新安撞上了他们。这群人如此霸气,也不知是什麽来头,看在燕非眼里真是讨厌透了顶,心想他们实在无聊得紧,无端端地做什麽偏要赶到自己前面触霉头。
三口两口吃完面,一气儿灌完了酒,气鼓鼓地下楼去了。直奔街面上最大的云来客栈,果不其然那掌柜的笑眯眯和气气地对著他道:“这位爷不好意思了,小店的天字号房都已经有人住下了。”
燕非心中不快之极,心想你自为天,我便是地上的泥吗?烦恼了一阵也只能丢下此事,练起功来。如前所述,燕非所练的并非家传的武功,而是君氏先祖於道家修行中领悟而出的,最讲究静心理气,休身养息。燕非於道家典籍一无所知,但练功勤奋,人又聪明,之前又得君岐以身相授细心指点,於是数年以来练得极有火候。晚间无事,独自运息几个周天,自觉内息绵密更胜从前。止息睁眼时心中似乎一片清明,窗外正是月上柳梢,寂然无声,只偶尔几声打更声隐约传来。不由地想起与君岐一同练功的情景,也许自己独自下山东来太过任性,早已深深地伤了那个人的心了。然而思及仙殊山上人事种种,又觉得实在不堪忍受,不知道此生还有没有可能再与那个人重修旧好形影相伴。若是自己能换个身份与那人相遇岂不更好?人生在世不趁意,虽然无可奈何,也是情理之中,无论在心中如何思量,最终也只能几声叹息而已。
如此展转至天明方才睡熟,次日起身又是晚了。纵马出了新安,走不多久忽然闻得刀剑之声,山路转折,便见前面车骑凌乱,竟似有人打劫。看那行车驾华贵,但抵御山寇的护卫竟然只有一人,怪不得要被盯上了。一众山寇约有六七人,那护卫武功固然高强,但挡了这个顾不了那个,左支右绌,车中却传出一个男子的声音懒洋洋地道:“小涵的武艺真是越来越糟糕了,这麽几个不成气候的小贼也打发不了,日後回了长安若是被其他人知道你便再也抬不起头来了。不过今日很闲,你也不需著急,我慢慢等著。”此人不出来帮忙也就罢了,再来这麽阴阳怪气的一番嘲讽,那青衣护卫羞窘之下更是慌张。眼见得他就要受伤见血,燕非无暇多想,剑已出鞘。他年纪虽小,又从未与人动过手,但剑式轻灵,内息沈稳,一般江湖之人已经无法相敌,更何况这几个小贼,眼前一晃,连看也没看清楚,便个个伤了手臂手腕,虽是轻伤,却已心惊,片刻间逃了个干净。
那青衣护卫得他相助才能尽责护主,羞得面红耳赤,讷讷地向他道谢。燕非回头一笑,正欲谦逊几句走人,却看见道旁马车的帘子早已掀起,车中一人正紧盯著他手中的流云剑。那人身边一个红衣女子紧紧依在他背後,似乎惊魂未定。燕非一看才知,原来此人便是连日而来触他霉头的人,心中不快;看他锦衣华服,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苍白脸上些许恹恹之色,凤目流转,剑眉斜挑,一副贵公子派头竟然更盛过花渐离,越发不喜。
本不欲理他,他却偏偏要开口搭话:“在下莫梓璇,长安人氏,幸得公子相救,敢问尊姓大名,与品剑山庄可有渊源?”莫氏是天朝皇族姓氏,可见得此人是个金枝玉叶之体了。
燕非听得肚里冷哼一声,面上却是不卑不亢有礼有节:“不才燕非,家中长辈曾与品剑山庄略有交情,但不才西域人氏,与品剑山庄之人未曾相识。”
莫梓璇懒懒一笑,道:“原来如此。在下正欲从汴水往淮南,公子若是顺路的,可否赏光同行做个伴。”
燕非自然不会与他同行,推脱道:“多谢兄台好意,不过区区此行只是去嵩山游玩,只望将来有缘能再会莫兄。”说著侧马让道。
莫梓璇也不勉强他,颔首而去。燕非徐徐而行,估摸著他行得远了,才放马而驰。走不多远,便看到山道上有一人一马候在路边,见他过来,恭恭敬敬地起身行礼,正是适才遇见的那个青衣护卫。
(作者注:长安,华阴,虢州,永宁,新安,洛阳,嵩山,汴州,大致是沿著渭水及河水的走向自西向东一字排开,但永宁与嵩山在位置上偏南,所以是绕行。汴水是西北-东南走向横跨河水与淮水,所以莫梓璇会说从汴水而往淮南。渭水是河水的支流,泾水是渭水的支流。这些地理直接照搬的地图。)
那青衣护卫恭敬一礼道:“见过燕公子,我家主人有薄礼送上答谢公子适才相助之情,另有一封书信承公子过目。”双手过头捧上一柄剑并一封信,待燕非接过又是一揖,接著便纵身上马绝尘而去。
拆看时,封皮信笺是一式的撒金澄心纸,封皮上“承燕公子亲启”几字,委婉挺秀,显是学书王右军。信内道:“余於困顿路途幸遇燕公子,观君之丰神俊朗,数日沈郁胸间之浊气一时尽扫,心甚钦慕。愚兄痴长几岁,知世事之艰难险阻,是以有一言唐突相劝:贤弟所佩之流云剑确是难得之物,但念贤弟既非品剑山庄门下,何不珍而藏之,否则徒惹他人误解,於贤弟也是诸多不便。愚兄随身之剑名‘含光’,系少年时爱物,正合贤弟时下之用,愿宝剑能得长伴君子,亦为愚兄之喜”如此云云,看得燕非失笑,此人此书交浅言深简直莫明其妙。
再看那剑,更是啼笑皆非。燕非自小熟识刀剑,与品剑山庄子弟谈论刀剑真可谓“鲁班门前弄大斧”。燕非所佩之剑是幼时父亲所赐,长年随身携带,一方面固然是怀念父母之意,另一方面是因为流云剑实在是珍品,剑刃锋锐轻巧趁手自不必说,其形制也是极其雅致。剑名流云,剑鞘上乌木填漆几笔写意云纹,鞘口黄铜錾银的小巧古朴花纹亦是流云,最难得是剑刃上自然而成的似水似云的淬火纹有一种摄魂夺魄的美令人惊豔,一见难忘。而燕非的那一把更是珍品中的珍品,仅仅“珍而藏之”岂不令宝剑寂寞!莫梓璇的佩剑当然也非凡品,朱砂色的鲨鱼皮鞘,鞘口护环紫铜铸成极繁复华丽的花纹,青玉名牌上金丝小篆果然是“含光”二字,抽出剑刃来,略显纤薄,精钢!亮。最可笑此人随便拿出一把剑来也是如此风骚,真是剑如其人。
此时那青衣护卫怕早已去得远了,燕非自然不能追上去还他宝剑。一路上思忖良久,毕竟莫梓璇所言有理,便真的拿出包袱皮裹了流云剑插在背後,改将那“含光剑”系在腰上,想不到还挺称自己的,瞠目结舌之後更觉好笑。只是二人萍水相逢,即得莫梓璇解佩剑相赠,这情份太重,也不知将来如何才能回报。话虽如此,既知莫梓璇要从汴水走水路去淮南,燕非便刻意避开不欲再与那一行人碰面。
出嵩山之後绕过洛阳汴州,取道陈州亳州,东去一路都已是开阔之地,脚程极快,过得泗州触目便已是燕非生所未见的淮扬风物。乌篷船,油纸伞,在氤氲细雨里到了楚州城外的缙云园。出来奉茶待客的是个老管家,只说主人家外出未归,问燕非的来意。燕非看他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要来,也不像知道仙殊山的事,心里奇怪,但也没法解释清楚,只好说既然主人家外出,便稍後再来拜访。告辞出了门,还是摸不著头脑。拿出那张字条细细看时,纸是西域桑皮纸,字是学书颜氏真书,顿笔时却笔意含混,确是君岐的字迹。字条上只一个地址,既无引荐之语,亦无指令安排,也实在是无法可想了;从头到脚看看自己,怎麽看也只是一个有点钱的路人,唯一能称得上信物的也只是手上那只不值钱没特点的绿宝石戒指,简直可说是落魄江湖了。不过记得铁蒺交待仙殊宫在楚州开的绸缎庄叫做“裕连泰”,自己若是上门投奔那掌柜的,应该也不至於流落街头了。
进了楚州城,裕连泰就在最繁华的西大街上,店门虽不是最大,但布置装饰精巧细致,店堂里一桌一椅都擦拭的干净光亮,店里夥计也俱是斯文周到,显是掌柜的平日极其用心。燕非上门便说要找大掌柜,一个看店的夥计也很爽快的引他去见。原来裕连泰的大掌柜姓林,正是之前三位西去的掌柜之一,识得燕非,倒省了燕非一番口舌。林掌柜为人亲切和善,只君岐的传书里并没提要如何安顿燕非,倒有些为难。略一思索,唤了个夥计带燕非去了自家开的酒肆春风楼。林掌柜既在仙殊山见过燕非,自然知道他与宫主的关系,宫主既没吩咐,他便不好拿捏找个什麽样的人来侍候他起居。那春风楼却修得比绸缎铺子裕连泰豪华得多,是楚州数一数二的酒肆,一楼二楼是店面,三楼上置了几个客房专招待过往亲朋好友,设施齐备;想燕非少年人自然喜欢热闹,又有跑堂夥计伺候著,应该是妥当不过。
燕非本来就不是多讲究的人,去春风楼看了果然欢喜,於是大多时候在那里待著,间或跟著林掌柜学学生意经。那林掌柜也是个实在人,对燕非是诚心以待,出门见同行必带了燕非同去,介绍给大家说是自家後生,将来多半要继承铺子里的事业。如此这般,燕非在楚州城里待得比在仙殊山快意得多。
燕非在楚州待得颇为快意,得了林掌柜的尽心指点,不几日就大致明白了河东形势。西去的瓷器大多是邢州出产,这一部分成意已经做得比较顺畅;茶叶是固定的采购,没有多少文章可做;最艰难的便是丝绸。仙殊山历来是在长安采买然後转卖给部分只愿行到疏勒的大食商人,在仙殊山各位当家看来,这笔生意的水分未免太大;若是想直跨产地,其中又阻碍重重,只因无论是生产还是运送都被严密把持之故。楚州位在水路要道,是以仙殊宫早已资助当地商人开了酒肆客栈之类的营生,绸缎庄是近几年才开的,苦於难成气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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