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霭————飞鸟琳

作者:飞鸟琳  录入:05-01

林掌柜是楚州的大掌柜,极为繁忙,燕非大多时候便在春风楼看些旧信札老账册,累了就坐在窗边喝杯茶,看看街上人来人往,间或远眺城外风景,都是与河西完全不同的清逸秀雅;只望假以时日,能真正帮上林掌柜的忙。
刚刚过完端阳节,春风楼里突然又是一通忙碌,大肆置办禽鸟山珍之类的食材,甚至添了人手去盐城细挑新奇水产。燕非看著纳闷,不知大家在折腾什麽,抓著夥计闲聊几句,那夥计只道是刺史大人要摆筵,大宗的生意,要置备上好的东西伺候。果然不几日又开库房,捣腾餐具家什。春风楼是个老字号了,置办个酒筵也不需大掌柜亲自来盯著,燕非只跟著去看了看库房里收藏的值钱器皿算是开开眼界也就罢了。
直到楚王进城的那一日,热闹非凡,大抵是刺史为了作表面功夫造势吧,於是燕非才知道春风楼备筵是为楚王洗尘。在燕非看来,这楚王真是无聊透顶。原来天朝皇族子弟并不能分地而治。这楚王是平王么子,而平王是先帝的胞弟,圣眷既隆,荫其三子,均得封王。楚王只是名义上在楚州有几个田庄而得俸禄,当地官员按理讲不必受楚王节制,可自行其是;而一般王孙子弟若不是犯事被逐,宁愿待在长安或洛阳,鲜有像楚王这般跑到封地上来的,既来了,大小官员亦只能点头哈腰招待著了。话虽如此,於楚州的生意人倒是有利无害。
洗尘筵之後没几日,林掌柜便来了春风楼,一阵长谈,原来楚王刚到,便下帖子指名要裕连泰做东在瑞鹤亭赏花。据林掌柜道来,裕连泰一直有意在楚州开个自己的丝绸作坊,算是自行出力学学丝织的门道,只是没有人脉,开业的执照一直没办法批下来,此次花宴,楚州大小官员都要到,裕连泰若是周旋得当,大有益处。只是楚州的各位掌柜与楚王都没有交情,实在不知道为什麽能得楚王相邀。
瑞鹤亭是楚州的官家园林,园内有些轩馆荷塘花圃,平日里多是些儒生在内游赏,寻常百姓不能入内。裕连泰上上下下不通文墨,终日只是翻翻帐本,打打算盘,既不能吟诗,亦不会联句,说是做东,不过是出银子套交情的老路数而已;所幸於秦楼楚馆间颇有门道,请得的歌伎乐师没有一个庸手。那一日燕非打扮得极俊俏,虽是少年,身形已完全长成,穿件石青绸袍,系条缀玉腰带,未能戴冠,只用条缎带将头发束齐,长身玉立,神采飞扬,微黑的肤色与一众羸弱儒生相较别是一番风流,果然不愧“丰神俊朗”四字。林掌柜也是一身富贵打扮,迎接大小官吏极尽亲切周到,带了燕非在身边只说是本家外甥。
时下荷花初开,粉红素白满塘堆叠,各人只是专心在赏花饮酒,见了林掌柜这“东家”也只是哼哼哈哈稍微客套一下而已。直到天色全黑,楚王殿下才施施然地来了,燕非一看,此人若不是莫梓璇又是哪个?
燕非一看那楚王,不是莫梓璇又是哪个?这日他穿了一件藕荷色滚酱紫边的亮缎长袍,头上束著垒丝珠冠,灯火通明中更显得俊面如玉。众人齐声行礼,楚王殿下随意点了几下头便潇潇洒洒自坐在了首座。燕非正在犹豫要不要上前叙旧,就看到莫梓璇招手示意他过去,只好上前跪下拜见。刺史黄大人在旁边引荐说这是裕连泰大掌柜的外甥。莫梓璇又招了招手,显是要燕非到自己身边去,待得燕非过来,伸手一把扯下他来,直接搂在了腰上,笑道:“黄大人不必说了,我知道他的。先过来陪我喝一杯吧。”说著从桌上端了一杯酒送到燕非唇边。
从未听过有人说莫梓璇有龙阳之好,偏他刚坐定便对著个少年一拉一抱再接著灌酒动作纯熟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周围众人都看得哑然,裕连泰的诸人更是尴尬,不知楚王殿下这是在唱哪一出。燕非本来身手远胜於他,只是楚王是绝对得罪不起的人,自新安分别之後又对他心存感激,不及防备便跌到他怀里,一时窘迫不知所措,眼见得酒逼到嘴边,只能张口喝了。周围众人见这桌上情形尴尬,都转了头各自喝酒谈笑,不去看他们。
燕非顺著莫梓璇的意思真的乖乖喝了酒,莫梓璇却“嗤”地一声笑了出来。他适才说的那句话就已是暧昧不堪,听得燕非浑身不自在,现在笑中竟有讥讽之意,燕非一时羞恼真恨不得一巴掌拍在他那张玉似的脸上。
莫梓璇更是好笑,道:“这里酒还少了,你那麽急猴猴地喝了,是在跟谁抢呢?也罢,既然你那麽爱喝,本王也只好屈尊侍候你一下了。”说著伸手拿过酒壶,倒满了杯子,真的又递到了燕非唇边。
便算燕非再怎麽气恼,也不能当众驳他面子,只好再次张口喝了,心里早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他毕竟年纪尚轻,城府又不似君岐那般深,心中怒极,脸上便微微流露出来。莫梓璇看著少年倔强的双眼直直瞪著他,丰润的双唇沾了酒略有湿意,心中竟然真的就有些情动,放下酒杯子,手抚上少年的脖子,就差没直接伸进衣服了。燕非不敢挣扎,只能闭上眼任他轻薄,偏偏他颈窝里极敏感,被莫梓璇的指尖反复摩挲著,身子便不由自主开始微微的颤抖起来。莫梓璇立时察觉到怀中少年的变化,倒没再讥笑他,手上一顿,便松开了他,任他在一边端坐了,自己一手支颐倚在酒案上,接著只跟燕非聊些月色如何,新荷如何之类的平常话题,看样子倒似终於省悟自己做得有些过了。
燕非这才松了一口气,只是众目睽睽之下总归不好受,偏偏这劳什子的赏花宴没完没了,一众官员平日里也不总是有机会碰到这样不惜血本的“东家”,得了机会就要纵情一乐,又要听曲,又要观舞,又要行酒令,又要赛诗词,得趣得很。莫梓璇阅历甚广,谈吐风趣,言之有物,燕非听他或说些江湖轶事,或指摘些席间人物,倒不会乏味;莫梓璇既不再出手轻薄,燕非自然装作无事尽心逢迎,谈笑作陪,於是二人相处得颇愉快。如此近三更时才算尽兴,众人渐渐散去,只留下满席狼籍。
莫梓璇也起身离去,燕非跪倒在一边相送,听到他压低声音道:“我欲邀你去我城外园里小住,明早会派人来接你,你可不要推辞呀。”燕非只得恭敬谢了。
燕非回去之後,心中极不好过,他才来楚州不过一月,眼看著可以安心在这里做些事业,结果却莫名其妙地陷入不堪,连招架之力都没有,思来想去,不知往後如何自处,只能暗暗怨天尤人。次日勉力打起精神,起身梳洗方毕,果然有夥计送了一封信进来,说是楚王派人来请。
(年龄备忘-瑞鹤亭的花宴:燕非十八岁,君岐二十二岁,莫梓璇二十五岁)
燕非拆看信笺,上面写道:自新安一别,愚兄常思贤弟之风采,昨日竟得重逢,慨叹我二人果然有缘。愚兄数年前於城西置得一处别业,虽不甚精致,所幸邻近风光优雅,闲居惬意,若能得贤弟相伴,更是生平快事。盼贤弟不嫌弃我一片诚心,愚兄於缙云园扫榻相待。
燕非看那“缙云园”三字,惊诧之极;从窗中往下看时,果有一顶轿子於街边相待,轿夫之外,另有一个青衣护卫,正是新安见过的那位。燕非当下收拾了些东西,写张字条留给夥计转交林掌柜言道应楚王之召去城外小住,若有事可送信去城西缙云园。出得门来,那青衣护卫上前行礼,打起轿帘,燕非便上轿而去。
那缙云园并不甚大,依山傍水,在绣玉湖边一道粉墙围就,错落著几个小院,形制随意,湖上一道九曲栈桥连著个观雨亭,亭边植著几株睡莲,鳞波清影,岸边尽是垂柳碧桃,园内山石交错著花木,时下正是绣球花季,堆雪压树,花间铺著碎石小径。园内偶见一两个侍女,耳边唯闻蜂鸣鸟语。而西雾山只是周边一抹柔和浅淡的轻黛背景而已。
出来迎接的仍是前次的那个老管家,仍是说主人外出,此次却是去了高邮访友,约莫四五日即回,已吩咐了将燕非安顿在後院光莹轩,说著就唤了家人带燕非入内。
光莹轩不过是两三间小室连著一间书房,门前荫荫的藤萝架,架下石桌石凳,一道竹篱围绕将这处小院隔起,竹篱上还装著两扇柴扉。这小院自成一体,各样器物应有尽有,清净雅致,燕非却完全不识这些文人趣味,觉得此地景致尚不及雁止山的苍凉雄浑之意,更无法与仙殊山苏伦湖相比,只不明白莫梓璇巴巴儿地将自己弄到这里做什麽。他自己心里有疙瘩,想起君岐的那张字条不免忐忑。君岐既给了自己这张字条,莫梓璇又把自己弄到这园里来,难道自己先前逆了君岐的意思,他便把自己送给了莫梓璇作玩物不成?只是自己年纪渐长,不复当年的娇嫩稚童,再说作男人的玩物也实在荒谬。前夜莫梓璇却又明明轻薄暧昧,若是真的要对自己做什麽,自己又如何是好?如此思来想去,在这清幽小院里,燕非却烦躁不堪,过了良久才定下心神,想道:君岐的字条上就只有一个地址,并未讲明任何事情,可见得不会是如自己所想的乌七八糟,若莫梓璇真的要做什麽,自己武功远胜於他,宁愿冲撞了他,再回仙殊山请罪,君岐若是怪罪自己,便将一条性命赔给他一了百了。
却说燕非坐在紫藤架下正自出神,突然闻得一阵细碎脚步声,心中一惊,抬头看时,见是一个红裙侍女走了进来,手中一个托盘,盘中茶饭等物,细看竟是新安车中那个。那侍女将托盘搁在石桌上,走到燕非身前端端正正跪了下去。燕非连忙扶了她起身,鼻间就闻到她衣上薰染的桂花香气,心中略微慌乱,只听得那侍女道:“婢子名叫松烟,本是楚王殿下的侍女,楚王殿下出门之前留了婢子下来侍候燕公子。公子是楚王殿下的贵客,从此便是婢子的主子了,任何事情吩咐婢子即可。”燕非起身一揖,道:“多谢松烟姐姐。”此时日已过午,松烟便服侍他吃午饭。
原来莫梓璇派了人去接燕非之後,便思索著要安排个妥当女子贴身侍候,想起新安城外相遇时燕非的眼光在松烟身上流连,应该是对她有好感,而松烟侍候他多年,的确是个聪明灵秀的女子,於是出门之前将松烟留在了缙云园。可怜这松烟十二岁便进了王府,因生得漂亮伶俐,一直贴身侍候莫梓璇,日久虽没有名份,其实与侍妾无异了。哪知凭空冒出来一个燕非,莫梓璇竟然将自己赏给了他,这等事情真是从未有过的,只怕自己这一生就要断送在这个少年手上了。她原本心中气苦,在自己房里躺了半日,不愿过来光莹轩,但眼见得日渐中天,终是不敢违抗主子的命令。眼见得燕非持之以礼,心里才算稍微好过了一些。
可笑这原本八竿子打不著的两个人,莫名凑到一块,而且心境竟然如此相类,也实在是巧合得很了。
当晚松烟也收拾了自己的衣服并首饰与燕非一同住到了光莹轩,虽然她心思灵巧,书房里的书又多是传奇杂记之类的消遣读物,燕非仍是觉得此处闷得发慌,去楚州帮林掌柜看店都有趣得多,於是次日清早起身借口裕连泰人手不够进城去了,松烟只能独个儿留在屋里做些针钱,更是凄凉。接连几日燕非白日都待在城里,晚间赶著宵禁之前回来,连饭也不曾在缙云园吃,完全把这里当了客栈了。(备忘:文中设定宵禁时间相当於晚十点)
莫梓璇从高邮回来,略歇了歇就去光莹轩看燕非,果然就只看到松烟一人在房内,见他进来笑也不笑,只幽幽怨怨地跪下迎接。莫梓璇心肠再硬见了也有些不忍,搂了她同坐在窗边的贵妃榻上,柔声问道:“松烟姑娘这几日心里不舒坦麽?难不成在这里受了委屈。”
松烟被他一问更是委屈,不敢在主子面前哭出来,可泪珠已堪堪挂到了眼睫上,闷声道:“婢子何曾受过委屈,燕公子待婢子客气得紧。”
莫梓璇斜斜倚在榻上,抱了她靠在自己胸前,道:“有个故人太过惦记燕非,唯恐他年纪小遇到什麽艰难之事,於是托我代他看顾一下。那个人面子大得很,一旦对我开了口,任何事我都要尽力办妥。你是我最放心的人,所以才让你来照顾他。再说燕非也有自己的前程,必不会要我一直看著他,最多三四年而已的事情。你对我的一片心,我是一向深知的,将来定会让你过一辈子的舒服日子,可好?”
松烟听他如此说,总算心里舒服了些,眼泪还没干,唇边已经挂上笑容道:“婢子知道的。”
莫梓璇美人在怀,再不好好消受也未免太不解风情了,便抱著她温存了半日。
燕非回来时又是夜深,屋里一支残烛,桌边坐著一人,桌上只一壶一杯,自斟自饮,正是莫梓璇。燕非不知他深夜在自己屋子里做什麽,上前叩首道:“燕非见过楚王殿,恭迎殿下回来。”
莫梓璇也不叫他起身,慢慢道:“我都在此等了你一日了,你总算还舍得回来。”
燕非想著他客客气气地请了自己来做客,无论如何都当感激,自己却天天泡在外面,就有些愧疚,道:“今日进城是去裕连泰帮手去了,关店时林掌柜又留我吃饭,这才回来晚了,劳殿下久等了。”
莫梓璇点头道:“你日间要做什麽,我也不会管你,只是晚间须得回来,不可外宿;若不是有应酬,三餐都须按时在缙云园里吃。”
燕非不服道:“这却是为什麽,我已经这麽大的人,还不会照顾自己麽!”他从小被宠溺著长大,便是君岐也从没干涉过他,如今哪能被这个莫梓璇拘住了。
只听莫梓璇道:“你不听我的话,我是不能拿你怎麽样;但若我要收拾裕连泰,你说我有没有办法?”
燕非只能垂头不语。
莫梓璇拉他起来坐在桌边,倒了杯酒放到他面前,他气鼓鼓地一口干了;莫梓璇连著倒了三杯,他便不歇气地连干三杯。
莫梓璇眼见他如此倔强,便知必是被君岐纵坏了,如今竟然一个烫手山芋扔到自己手上,真是头痛。可怜他一向自诩风流潇洒,竟然不得不操这些婆婆妈妈的心,人在自己手上若是出半点岔子,君岐必不会与他干休:不让他外宿,不过是怕他在外面惹上什麽风流债;不让他在外饮食,不过是怕他不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若是养得面黄肌瘦,无论如何都交待不过去。他勉强压下满肚子烦躁,在心里默默叹息半晌,终於道:“恐怕你一时也是不想睡的,便陪我下盘棋吧。”
燕非正自不快,却听到莫梓璇突兀的一句:“恐怕你一时也是不想睡的,便陪我下盘棋吧。”不由的错愕,继而羞惭:“我……从没下过棋。”他幼时顽劣,对这些东西没兴趣,连棋枰上有纵横几道都懵然不知。
天朝崇儒尚文,即便纨!之流也要以文士自居;君岐生在西域,於此道不甚通,但也曾熟读经史子集,琴棋书画亦都略知一二。燕非既然姓燕,又身佩流云剑,莫梓璇一见就猜到事情首尾;燕九龄毕竟是官宦之後,养出一个儿子竟然连棋子都没摸过,也难怪莫梓璇以为咄咄怪事了。
莫梓璇斜挑凤眼,在燕非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了半晌:“那抚琴呢?绘画呢?”
燕非果然连连摇头。
莫梓璇看他一问三不知,反倒好笑:“那敢问燕公子贵庚?”
燕非窘极,扭头不理他。
莫梓璇一手支颐倚到桌上,另一手捏著燕非的下巴硬转过他的脸,少年又羞又恼,只不说话。莫梓璇懒洋洋地道:“那写字总该会吧?”
这句话更是踩在燕非的痛处。君岐是西域人氏,虽然曾得名师指点,终究不能融会贯通,勉勉强强学了个半调子;燕非幼时习字极不用心,後来跟著君岐学书,更是东倒西歪。别的东西上无知倒还罢了,偏偏生意人经手的文书极多,燕非写得一笔烂字一直深以为耻。虽则是自己不学无术,但被莫梓璇这样逼问仍是不快之极,毫不留情一巴掌将他的手拍到一边。
燕非固然恼羞成怒,莫梓璇更是想一死了之,努力平心静气,才搂过少年肩头哄道:“没学过也没什麽,遇到我这样学富五车的明师,用不了三年两载,就能胜过天下千千万万的庸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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