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和敲了敲门,手上却没有捧著条盘,反倒是拿著一个食篮,接过食篮,乐清文同他笑著招了招手,他随即与他并肩走出房门,而屋外阳光正好。
一面走著石阶,两人一面随意聊著。「鸣麒山庄已有百年历史,因此多处楼宇院落都已不敷使用,这些年,重建了不少建筑。」直到走上了一处平坦的旷地,乐清文指著前方一处看似刚刚完工,地上还堆著些石砖、木材的房舍,这样说道。
同乐清文在一旁的树荫下坐了下来,再接过他递来的肉饼,原来食篮里放的是这些。「怎麽,你那房子住得不舒爽,要搬来这儿?」
「不是,这是书房,也是议事的地方。」指著前方的空地,他倒了杯水,又说道,「瞧见这块空地了吗?建筑师傅说可以盖个亭子,可我总觉得太过普通,所以就这麽搁著,你可有其他想法?」
「我是建筑师傅吗?」拿过他手上的水杯,喝了一口,又交回他手上,看似那麽不经意的动作,却又教人分外留心。
也喝了口水,乐清文笑得开心。「只是想听听不同的意见。」
迎面是一阵凉爽的清风,两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著彼此,步云缺轻轻一笑,却指著风来的方向。「纪倵,你说,风是什麽颜色?」
乐清文转过头,长发拂过步云缺的肩头,他静静看著、笑著。「风的颜色?」
「我师父曾说,风有不同颜色。」
「哦?」他看向步云缺,笑著说,「那麽,风有什麽颜色?」
「可是我先问你的。」
乐清文朝著风伸出手,清风穿过了他的指隙,而树叶摇动著沙沙的声响,一些穿过叶隙落下的阳光也摇晃著,乱晃晃地映在乐清文白晰的指间,而微微露出袖口的手腕,竟是那麽惊人的纤细而洁白,步云缺看著,突然想到无圣盟的信物,而乐清文的手腕适合红色。
「光的颜色。」笑著,他收掌成拳,又在步云缺眼前摊开掌心,一阵狂风吹来,像是光的碎片哗啦啦的落了一地,不自觉的,想要伸手去接,而他也确实那麽做了,但他没有接住光,却握住了乐清文的手。
「光的颜色……」
没有挣脱他的手,乐清文任他握著,却只是笑,直到一阵脚步声打断了两人的交握,而定睛一看,却是傅晚照。
「总算找到你了,清文。」
站起身,乐清文淡淡说道,「晚照,怎麽找来了,有事?」
「没事不能找你?怎麽,我那麽难得才来一趟,你昨晚接风宴却那副德行,还拿我当朋友吗?」傅晚照笑得爽朗,而乐清文只是歉咎地点了点头。「说笑的,怎麽一阵子不见,倒与我生分了?」
「昨晚我只是心神不定,真是对不住。」
「现下有空吧?我们去骑马如何?」
「我……」还没转身看向步云缺,身後已有声音传来,步云缺不知何时已站起,笑著对他说:「去吧。」
「可是我……」
「走吧,清文,成天闷著,没病也要闷出病来,你说是不是?步公子。」
「也是。」靠近了乐清文一步,在傅晚照看不见的角度,他握了握乐清文的手,但随即放开。「去吧,和傅公子好好叙叙旧,我会自己招呼自己的,你也陪我好些天了,出去走走散散心吧。」
「嗯。」他点点头,转身与傅晚照离开,偶尔回头,步云缺总是在原地笑著。
看著他们的背影,步云缺双手抱胸,却是笑意更深。「纪倵。」
听见叫唤,乐清文站定脚步,回过身来,步云缺还是笑著,却说道:「种片竹林吧,在竹林中放块大石,閒了,可以弹琴听风,何不快意?」
傅晚照不解其意,乐清文却笑了开来,看著他的笑靥,傅晚照突然觉得有一段距离横亘在他与乐清文之间,明明是自己与乐清文站得近一些,怎麽远远的步宁风却像是与乐清文距离更近?因为太专注在自己的想像,因此傅晚照没有留意,乐清文像是没有说话,却动了动唇,而远方的步云缺笑著,提起食篮便转身离去,连一次回头也没有。
他说,等我。
步云缺将食篮随手交给一旁的庄人,却没有走进自己的西厢,反倒是进入了东厢,抽了本书,他随意地倚著美人榻,还没翻开书页,却听见缓缓的脚步声,间或夹杂著钏环相碰的声音,眼神一黯,转瞬,他便笑著走出房门,门外,梅疏影婷婷而立,看见是他,像是吃了一惊,却随即弯身一福。「步公子。」
「梅姑娘,若找纪倵,你来晚了。」看见她眼中明显的失望,步云缺轻轻一笑。「纪倵同傅公子出外骑马了。」
「那麽,疏影该是与清文哥错过了。」
但梅疏影没有离去,在步云缺的挽留下,她留在原地,与步云缺閒聊了起来,庄人甚至送上了茶水与点心,步云缺一直笑著,没有人,能逃过那笑容下的清狂与傲气,所有人,都会深深著迷,只要看见他刻意却又温柔的笑。
江湖誓 二十二
乐清文回到鸣麒时,天色已暗,回到没有人的西厢,匆匆地换了件衣服,再急忙赶到摆下晚膳的水阁,楼阁内早已一片灯火通明,而步云缺与梅疏影像是相谈甚欢,梅疏影以袖掩口,正低低地笑著。
「清文,你回来了,可饿了?」苏静卉笑著迎向他,一面说著,一面摆手让庄人下去备膳。
「二娘,我回来了。」他笑著,与苏静卉走向早已摆下的圆桌,又向乐庆全及梅夫人请了安,这才在步云缺身旁落坐,看向步云缺,他却只是笑了笑,什麽也没说。
席间,他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应和著傅晚照的话,但却怎麽也无法把目光从步云缺与梅疏影身上移开,像是昨晚的梦魇又压在了心头,他有些头晕,却逞强的不愿先行离席,恍惚间,却听见乐庆全提到无圣盟,他赶忙看向步云缺,後者却像是事不关己,还能附和乐庆全说些像是正道的说话,让乐庆全又喜又赞,问起他的家世背景,步云缺却是技巧的带过了话,乐清文看著步云缺,像是有些陌生,却又有些微莫名的欣喜。
只有他知道步云缺是谁……
晚膳过後,苏静卉注意到他的苍白脸色,连忙要他先下去休息,他只能静静退下,若和跟在他身後,他最後一眼,看见的是步云缺为梅疏影端过了一杯茶,笑著。
心口像是为之一紧!
回到东厢,摒退若和,他却只是坐在美人榻上,直到步云缺推门进入,而已过了一个时辰。
「你若喜欢梅妹妹,我可以……」他却再说不下去。
「可以如何?把她让给我?」站在桌旁,步云缺好整以暇的看著他,笑问。
「你真喜欢她?」
「你呢?纪倵,你可喜欢梅疏影,可要娶她为妻?」他知道乐清文看著自己,也知道他的目光总像是眷恋又像是逃避的看著他与梅疏影说话,他接近梅疏影,理由绝不可能是爱上梅疏影,一次又一次的,他刻意让两人之间又是靠近又是分离,像是要将乐清文逼入绝境,因为他看见了乐清文的动摇,但乐清文却不知道这样的动摇所为何来,否则他不会说些喜欢梅疏影之类的蠢话,他清楚自己的感情,乐清文却不知道,不知道他的、也不知道自己的。
他厌倦了等待,也厌倦了友情的游戏!
「我……」
「你要娶她?你可爱她?」
「我先问你的!」像是无言以对,他只能重复说著步云缺说过的话。
「谁在乎那个女人?我在乎的从来都是你!」
乐清文惊讶的抬头,却看不见步云缺的动摇,他知道吗,知道这句话的含意?但他深邃如黑夜的眼眸依旧清明,但却太过清明了,清亮而深刻的,几近於疯狂的执著!
他退後了数步,坐倒在美人榻上,却只听见步云缺一声冷笑,然後,便走出了他的东厢,只留下他,留下满室难堪的寂静与混乱,楞楞地更衣,却连双眼也无法阖上,脑子里只是步云缺的话语转来转去,直到天明,他还是无法思考,他知道,只要跨出一步就可以了,只要跨出一步,可是伸出手,却什麽也没有,步云缺不在,没有人握住他,看著空无的掌间,回忆起昨日的风,他几乎眩然欲泣,却没有落泪的理由与勇气。
「少主,二夫人请你前往绣香馆。」
乐清文静静地站起身,走出东厢,却没有随著若和,而是自顾自的走到对门的西厢,但怎麽也不敢抬手敲门,见他楞楞地站在西厢门前,若和才说道:「少主,步公子今日一早便出庄了,现下不在房里。」
闻言,他急了。「出庄?他去哪里?」
「步公子没有说明,只说今日不在庄里用晚膳。」
「他会回来吧?」他会回来的吧……他还没将玉饰还给自己呢,他会回来的吧?
「少主,若和想,步公子会回来的,他的刀还挂在房里呢。」
「是吗……」像是松了一口气,其实,不见面也好,见了面,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麽。
来到绣香馆,他仍是有些失神,苏静卉遣退了左右的侍女,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著乐清文,直到乐清文眼前的茶水已凉,她才出声轻唤:「清文。」
「二娘。」
「茶冷了。」
看著眼前冷去的茶水,乐清文只是笑了一笑。「不要紧,二娘,您找我有事?」
「清文,昨日梅夫人又提起你与疏影的亲事,你……有什麽想法?」苏静卉一面说,一面注意著乐清文的反应。
乐清文却没有回应,也没有看向她,一向清亮的眼里没有厌恶没有推拒,却带著哀伤与迷惘,像在等待著什麽,又像是失落了什麽,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乐清文,她最自豪的孩儿,虽然温文却有自己的想法、柔和却不盲从。
「你是否不想娶疏影为妻?」
「不瞒二娘,清文实未想过成亲。」捧起盖碗,却没有喝茶的欲望,倒像是掩饰著什麽。
「因为宁风?」
手一滑,盖碗跌落地面,匡啷一声,摔得粉碎,苏静卉没有吃惊,只是看著乐清文,而後者却笑了,沈重而勉强。
「二娘说些什麽呢?」
「清文,你与宁风究竟是怎麽回事?」她看得出来,乐清文变了,而一切的变化都在武林宴之後,在认识了步宁风之後。
「我们是好友。」
想起昨夜,无意看见乐清文望著步宁风与梅疏影的眼神,竟令她深深一慑,那种眼神,她也曾有过,那是夹杂了妒忌与无措的眼神,但乐清文更深沈更内敛,却仍然掩饰不了动摇,而步宁风却总有意无意的朝他望去,像是毫不留心,却又是那麽刻意……只是一瞬间,回想起乐清文自武林宴後的举动,她便像是明白了一切,又宁愿从不明白。「对待朋友……不会有那样的眼神。」
乐清文站起身,走到窗台旁,月白的背影那样孤高而美丽,但苏静卉却只觉得凄凉……
「为什麽,清文,二娘不想你走上那条路,你是鸣麒唯一的继承人、未来的鸣麒庄主、正道的栋梁,清文,二娘不要你走上那条路。」龙阳之好在正道里不会有好结果的,她还记得多年前的那件事!「清文,你知道吗?杨盟主的弟弟,当年也是正道中一等一的高手,甚至有与杨盟主同争武林霸主的实力,但就是因为他爱上了一个男人,这一生就这麽毁了,连骨灰都不能入杨家祖坟,就这麽消失了……」
双手紧握著窗台,他静静的闭上双眼,一字一字的说道,「我没有爱上他。」
「好,那麽点头吧,点头说你愿意娶疏影,娶妻以後,什麽傻想头都不会再有了。清文,点头吧,就当是二娘求你。」她是为了乐清文好,一切都是为了他好。
「二娘不必求我,清文一直都不敢违逆二娘及爹的意思,婚事也不会例外。」笑了笑,他转身走出绣香馆,见乐清文离开,侍女们才纷纷进入,收拾地上的碎片,其中一名侍女靠近窗台旁,忽然低呼了一声。
「怎麽了?」坐在椅上,苏静卉茫无头绪,她只是为了乐清文好,希望他走的一直都是平坦而顺遂的道路,但为什麽乐清文的语气那麽绝望,难道她做错了?
「二夫人,窗台似乎坏了。」
坏了?她站起身,走向窗台,却让窗棂上的多处裂痕吓得後退一步。
她错了吗……
江湖誓 二十三
走在热闹的城中,步云缺却无意留心身旁的一切,乐清文一夜无眠,他又何尝不是,站在庭中,他一直细心听著乐清文的动静,其实他知道,他只需要再前进一步,只要再一步,就可以夺走乐清文,可是,他眼中的惊愕与恐惧,竟令自己却步了。
他想要的是乐清文的笑靥,不是其他的东西!一拳击上身旁的土墙,裂痕骤现,还来不及感觉到痛,他已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唤。
「宁风。」
抬起头,却看见不该出现的红影。「水烟?」
越水烟仍是持著他的烟杆,慵懒的笑著。「上来吧。」
他看向楼阁的门口,却见朱红门扉上,以龙飞凤舞的字迹写著:「夜留香」,而越水烟则是笑盈盈的出现在门後,像梦一样的,轻笑著向他招手。
「这是?」
「我开的青楼。」吐出一口轻烟,他领著步云缺走过分开楼阁两边的水上阶梯,走向他的房间。
坐在像是熟悉又像陌生的桌前,越水烟甚至为他倒了一杯凝神,但他仍是摸不清头绪。「你开……青楼?在这里?」
「我担心你。」
闻言,步云缺竟再无法克制自己,紧紧拥住越水烟,怀中那麽温暖的感受,还有熟悉的水烟香气,可是,他已经无法满足了,身体的每一寸都知道,他渴望的不是这个,是颜色错了吗?不是这样豔红的,他想要的,是月般的白……
越水烟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静静地任步云缺抱著,直到他吻上自己的唇,虽然回应著,但他的双眼却依旧清明,没有一丝欲望夹杂,被放倒在床上时,他轻叹了一声,按住了那拉著自己腰带的手。「宁风,你想要的不是我。」
「你知道我想要的是谁,可连我自己都不确定了!」他们只能逃避,一直逃避,直到什麽时候呢?这样一天一天的过去,不就是永远了吗?
移近没有离手的烟杆,越水烟轻轻地吸了一口,让烟雾弥漫在两人之间,隔著烟雾的他的眼,竟让步云缺有些晕眩,像是看见了乐清文的恐惧,他急忙要退,却让越水烟抓住了手,又是一阵烟雾袭面而来,他便软软的倒在越水烟身上,失去了意识,为步云缺解去头绳,让他在床上躺平,这孩子一定一夜无眠,否则水烟不会那麽快生效……下了床,他拉开一旁的抽屉,里面是不同颜色的水烟袋,随手拿了一个鲜黄的,换了烟丝,坐在床沿的他又开始吞云吐雾,床上的步云缺只是睡得更沈更沈,而他也有些恍惚起来。
这安神的水烟效力实在太强了……他想著,却敏锐地听见小小的声响,转过头,没有意外地看见安骥远倚在窗台旁,嫌恶地扬手挥开他的水烟。
「那儿有风,无须挥了。」
「还可以停手。」
越水烟轻轻地笑了起来,一手抚过步云缺的脸庞,为情憔悴的人,是否总有相似的面貌?「大师兄,为什麽你总要我停手?」
「我只是不想你後悔。」
「不想我後悔,就帮我!」看向他,越水烟的神情是安骥远不曾见过的坚定。
「我不会帮你,但也不会告诉云缺任何事情。」安骥远迎向他的目光,似笑非笑。「我知道他相信你,所以他也永远不会猜到,是你一手策划了这一切。」
「我无法控制他爱上谁。」
「但你原本可以挽救这场悲剧,你可以看到跟当年不同的结局,可你执意让悲剧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