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若他尚在,这武林盟主的位置哪儿轮得到你?」他放下烟杆,将剑抱到怀里,像是抱著多麽亲密的爱侣。「所以,称天,你是否恨他?」
「不……我不恨他!」怎麽可能恨的、怎麽可能恨的!
「那麽,你该恨我。」他更紧更紧的抱著剑,这是杨称玉的剑,他唯一留给自己的东西。「因为我是故意的,我是故意让他爱上我的!」他那麽轻那麽轻的说著,没有一丝炫耀的气味,取而代之的却是无力的伤心。
杨称天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但或许这样才是合理的,杨称玉一向洁身自爱,连与同伴一起上青楼都是拘谨有礼,他那时只当成笑话听,还担心他这弟弟不知何时才有娶亲的一天……是啊,这样才合理,他比谁都明白杜寞衣的无限风情,只要杜寞衣愿意,没有男人能逃过他的有意。
「我故意让他爱上我,我只是想要你吃味、想要你紧张,可是我没想过他那样认真,他是真的想著要带我走,放弃一切的带我走……称天,为什麽这样对我说的不是你,为什麽、为什麽称玉那麽爱我,我却还是该死的想著你!」
於是当杨称玉拉著他的手时,他是多麽害怕的想挣开,却又那麽怜惜、那麽想笑,给他承诺的不是他要的那个人,可是少年认真清亮的眼眸让他笑不出来,那一晚,他本想告诉杨称玉一切的事实,他想告诉他,自己不曾一刻忘了杨称天,所以他不能跟他走,但杨称玉身後是重重追兵,他拉著自己往前狂奔的手那麽炽热,大雨让他无法言语,也模糊了两人的视线,当他们被逼上悬崖,他还是看著追兵中的杨称天,甚至没去听清他们的父亲那麽气急败坏的说了什麽,直到杨称玉拉著他一步一步的往後走,他到现在还记得杨称玉的最後一句……
『寞衣,不要紧,我在这里。』
他们的父亲持刀向自己砍来,他却只是站著,莫名的想著或许这样也好,他不能害杨称玉,他该有美好的前程,但原来杨称玉除了他什麽都不要,於是他眼睁睁的看著杨称玉用身体为他挡了那一刀,当那摇摇欲坠的身子向自己倒来时,他还在看著杨称天,看著他漠然的神情,而怀中少年的血滚烫地染红了一切,杨称玉心里明白,他若死,正道人士也不会放过自己,於是他笑著拉住自己的手,跳下了悬崖,风那麽狂的吹过他们两人,他紧紧地抱著杨称玉,不害怕,心都死了怎麽会害怕,这样更好,他只能这样陪著杨称玉了……但杨称玉护著他,用一切护著他!
他终究没有死。
「你骗我,称天,你说会永远爱我,你说要与我天涯朝暮,相偎相依。」他茫然地说著,那过往的一切回忆多麽甜美,就像他的烟丝,但那些回忆却腐坏了他的一切,甚至拖累了杨称玉。「你骗我。」
闻言,杨称天似乎深深一憾,连灵魂都动摇。
「称天,杨称玉死的那一天,杜寞衣也死了。」他抽出长剑,一步一步的走下阶梯。「我是越水烟,天峡无圣盟第二十七代御主,杨称天,我要杀了你。」
江湖誓 五十七
看著眼前闪动银光的剑尖,杨称天恍然梦醒,却没有任何动作。「你是无圣盟御主?」
「是,为了这一天,你一定想不到我付出了多少努力。杨称天,你怎会以为一切就那样过去?你难道不曾为杨称玉的死而伤心,你难道不曾一次的自问,你怎还能活下去?」
怎麽吃得下、怎麽睡得著,他被救醒之後就只是紧紧地抱著杨称玉的尸体,无论如何也不肯松手,怎麽能够活下去、怎麽还能活下去?他害死了一个深爱著自己的人,最讽刺的却是他仍然爱著别人,他怎麽能够原谅这样的自己,他怎麽能够让杨称玉为了这样不堪的自己而死去,他怎能原谅自己!
杨称天看著两行清泪滑落他的面颊,什麽东西在心底狂喊著,表面却依旧仅能静默。
「我在他的坟前发誓,我一定会杀了你为他报仇,即使要我付出一切!」什麽都是假的,什麽为了无圣盟、什麽为了这儿的人民,他只是想要这麽做,无论要背叛多少人、无论要伤害多少人,这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所以,这是一个局?」
「否则圣血御炽令怎能如此轻易地落到你手中、你又怎能走到这里?」
「是啊……没错,没错。」他点头,然後大笑,笑声掺杂著一点歇斯底里,却又带著了然的冷静。
「拿起你的剑。」
杨称天却置若未闻,只是笑著,良久,他才停了笑声,看向越水烟。「你为他哭了。」
「拿起你的剑。」他向前逼近一步,剑尖几乎直指著杨称天的咽喉。「拿起你的剑!」
「寞衣。」没有迟疑,剑尖刺穿了他的肩头,真是没有迟疑吗?「你失手了。」
「即使你不还手,我也不会留情。」
「那麽,你为什麽没有一剑取我性命?」
他拔出了剑,冷冷地看著血花四溅。「住口,拿起你的剑!」
杨称天只是看了他一眼,依从的拾起自己的剑,并确实地挡下越水烟疯狂而来的惊天一剑!
「这是称玉自创的剑法。」
「他教给了我。」
银剑如练,双剑互击之声回盪在空旷的圣堂中,一招一式,如迅电、若惊雷,两人身影飘忽迅速,时而贴近、时而分离,越水烟向上刺出的一剑,划破了杨称天的脸颊,鲜血滴落黑玉地面,越水烟比谁都清楚杨称天的能为,他的身子在当年坠崖後便坏了大半,他再也不能练武,但师娘的烟丝可以给他短暂的时间,这一炷香的时间中他的内力修为不会逊於杨称天,再加上杨称玉的绝妙剑法,他会赢,不,他一定要赢!
杨称天的剑总是险险地擦过越水烟身旁,一寸、两寸,越水烟的剑却总是准确的攻向致命处,咽喉、心口,他曾经吻过的一切……收剑对立,他终究无可救药,时至今日,他对杨称天仍然留恋、仍然有情吗?
「寞衣……」杨称天低低地唤了他一声,却再也没有多说什麽。
不,他再也不会被这深情的呼唤所迷惑,他在杨称玉的墓前立过誓,这十多年来,他只为了这个誓言而活,他不会留情,亦再无情可留!「拿出你真正的实力,杨称天。」
杨称天似乎轻轻浅浅地低叹,剑势却不同以往,越水烟明白,这是杨称天独步武林的「傲霜剑法」,他也记得,杨称玉曾经手把著手告诉他这套剑法唯一的弱点,那个弱点便是他唯一的机会!
剑光若霜,轻洒轻点,美丽的银霜之下却是骇人的杀意,杨称天破空而来,剑霜若网,顷刻之间变化万千,难以捉摸,但越水烟毫不在意,他只是等著杨称玉说过的弱点、只是专注的看著一个方向,然後,出剑。
『寞衣,这只是我胡乱想想的,也不敢去跟大哥讨教,一来是这弱点大哥总会察觉,只怕总有一天也会自己改过来;二来则是这破解之招实在凶险,大哥若是误伤了我定会愧疚在心……』
杨称天停住了身形,长剑脱手,胸前伤口处汩汩地流出红色鲜血,伤口很深,他看著掌上的血,面无表情的倒落地面。
越水烟努力地想稳住摇摇晃晃的身子,却终究跌坐在地,裂伤的虎口让他连剑都拿不住,他的伤不比杨称天轻,但他还能这样看著杨称天,所以他赢了……而双手微微地颤抖著,体内突来巨大的痛楚,他呕出一口黑血,烟丝的效力过了吗?一炷香的时间竟然这麽快就过去,而这一场作了十多年的梦就这样结束了?
他看著倒地的杨称天,心下明白他还活著,应该要给他最後一击的,明明是这样想著,他却向他爬去,无法克制的伸出颤抖的双手,紧紧地将他搂入怀中,用所有仅存的力气抱著他。
「寞衣……」
明明不该再为这声呼唤动心、明明不该再对这个负心的人动情,但他却不能松开双手,甚至无法自已的放声而哭,为什麽要哭?他为杨称玉报了仇,这一生的愿望终於实现,他为什麽要哭?
「别哭。」沾满了鲜血的手抚上他的脸庞,他从前总是这样做,总是轻轻地捧起这令他眷恋的脸庞,落下深情的吻,少年时的热情总是盲目,他几乎都忘了他本有的雄心壮志,为了眼前这个人,他竟消磨了一切,只记温柔相重。「你报了仇,该开心。」
「你又骗我、你又骗我!」即使有烟丝他也不可能赢过杨称天,那最後一剑……他明明闪得开,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伤在心口。「为什麽……」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娶妻,我若不娶妻,你便不会在我的婚礼上遇见称玉。」他还记得,当他身著大红喜服穿梭在道贺宾客中找寻他的身影时,却看见杨称玉与他并肩坐在花园里,看似开心的聊著什麽。「我嫉妒称玉,真的……我嫉妒他那麽理直气壮的说爱你,他是那麽纯粹……而我,却为了名利权势而动摇。」
越水烟只是抱著他,泪水不曾停过,怀中的身体越来越冷,不、不……不要!他抗拒著什麽却连自己都不知道,他究竟抗拒什麽,命运吗?还是过去?
「寞衣……杜宇声寞,为我沾衣。我的寞衣,我愿与你,天涯朝暮,相偎相依……」他的誓言曾经是真诚的,只可惜是悲哀的曾经。
「杨称天,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他喃喃的说著当年的回答,但怀中的人却再也不会欣喜地抱他吻他,再也不会回应他……再也不会,他已经永远失去这个人了,像是终於发现这件事,他疯狂的大喊:「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死、不要死!
声音渐小,却若咳血杜宇,一声一声,血泪与共。
他的泪水沾满了杨称天的脸庞,他一直紧紧地抱著他,并因为失去了生命中最珍贵的拥有而失声痛哭。
这一生,他们终於成为彼此的悲剧。
江湖誓 五十八
一路上马不停蹄、披星带月,身旁的风光在无暇顾及之下逐渐更替,越是接近无圣盟,乐清文的速度便越是加快,终於抵达天峡之时,莫要说是若和,就连傅晚照亦是面色惨白,连握著马缰的手都微微颤抖,但乐清文翻身下马,没有停留的往前而去。
触目所及,一片狼籍,折刀断剑散落一地,怵目惊心的血迹令人不难想像这儿曾经发生过的激战,绕过满地的尸体,乐清文突感一阵晕眩,若和警觉地扶住了他,但乐清文稳了稳身子後,却只是拨开他的手,步履蹒跚的不断往前走,直到一只手握住他的脚踝,他一惊,往下看去却是梁起频!
「今平庄主!」乐清文连忙弯身扶起梁起频,但後者却似全无力气,胸前不断的流出黑色血液。
「清文……」他摇了摇手,连话也说不完全。「危险……」
「其他人呢?今平庄主,其他人都到哪儿去了?」
梁起频抬起颤抖的手指向一方,随即便断了气,乐清文没有任何迟疑,放下梁起频後立刻奔向方才其所指方向,身後若和紧紧跟随,越往里走,倒卧沙土的人越是多,偶尔乐清文会停下脚步,著急的翻起地上身形相似的人,然後松了一口气的站起,但越是重复著相同的动作,他的脚步越慢,若和虽是疑问,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终於,乐清文缓缓地停下了脚步。
他所翻起的无圣盟人身上几无重大外伤,多的却是自刎而亡,或是面色黑青的中毒而死,乐清文闭上双眼,连风也染上了一丝血腥,沈重地让人难以呼吸,拉紧胸前衣襟,他无法不去想那该是如何的景况,他甚至可以想像,当杨称天高举著圣血御炽令时,这些无圣盟人……
步云缺的深情餽赠竟成了正道屠杀无圣盟的利器!一咬牙,他继续往前走,偶尔会有残存的正道人士呼唤他的名字,但他没有停下脚步,直到傅晚照拉住了他的手。「清文,他们在那里。」
只是看了一眼傅晚照所指的方向,乐清文随即甩开他的手。「你过去吧,我得进去。」语落,他便不再回头的向前奔去。
他抽出身侧的长剑,却很小心的不去伤害任何人,他不是为了杀人而来,他只想往前走,直到看见那个人的身影,有些正道子弟企图拉住他的手,阻止他的前进,但乐清文总是闪了开,他踏入门户洞开的无圣盟,迎面而来的人越来越少,走了许久,他终於来到一处奇怪的所在,眼前是四座石洞,石洞是後来才建造的吧,突兀地竖立在前进的道路上,他没有多想,选了其中燃著火光的一条路,若和则选了另一条,他孤身一人向前走著,小径很快的到了底,出口是一处广阔的大堂,黑曜地面反烁著微微的银光,而眼前只有两个人,满面泪水,身著华丽红衣的是他熟悉的越水烟,在他怀中静静躺著的却是全无气息的杨称天!
他错愕的走向前,脚步声吸引了越水烟的注意,他回过头,却没有放开杨称天,看见乐清文,他牵动了嘴角像是想笑,却没有真正笑出来。「是你……」
「水烟……」疑问太重,重得什麽也说不出口。「为什麽?」
「我是无圣盟御主,你说为了什麽?」说著,他却真正的笑了起来,笑声零落。「其实我也忘了是为了什麽……」
这些都不重要,乐清文一甩头,急急地问:「云缺呢,云缺在哪里?」
越水烟静静地看向他,眼中是那麽清晰的怜悯,像是想起了什麽,他伸手探向杨称天的左袖,摸出一样东西丢向他。「给你。」
乐清文反射性的接住,定睛一看却是正道盟主的令牌。
「有了它,你总能自圆其说。」他更抱紧了杨称天,轻轻地笑著,这麽多年了他还是没变,总喜欢将重要的东西放在左边袖袋里。「我不知道宁风在哪里。」越水烟一面说著,一面站起身,却没有放开杨称天,反而将他靠在自己身上,艰难地往内走去。
「水烟!」
「快走。」
乐清文没有多想,也无暇理会越水烟的举动,他只是四处张望著,直到一双手搭上他的肩,他一震,以为是步云缺,转过身却是一名陌生人,但那周身气质却彷似步云缺,他是谁,步云缺究竟在哪里?
「云缺已落入正道手中。也许你是他唯一的机会。」安骥远指向出口。「快走,再不走,便只有粉身碎骨了。」
步云缺落入正道手中?粉身碎骨?像是突然想通了什麽,乐清文向後奔去,他不能死,若步云缺已落入正道手中,他必须回去!
看著乐清文的背影,安骥远敛下眼眸,转身快步地追上了越水烟,他走得不远,沈重的伤势再加上杨称天的重量,他大抵只走了十步,所以他听见了自己与乐清文的对话吧……安骥远看著那坚持扶著杨称天的背影,终究走上前,为他分担了一半。
越水烟没有看向他,只是往前走。「大师兄,你不该在这里,我吩咐过所有人,必须尽早离开。」
「在我心中从不承认你是御主,因为你的所作所为都不是为了无圣盟,而是为了你自己,所以我不听你的。」
闻言,越水烟一声轻笑。「早该让三师兄将你打晕带走的。」
「可惜,晚了。」
「是啊,晚了……」一切都晚了。
穿过圣堂,他们走向御宫,却绕了九曲八拐,穿过扶疏林木、拂过红花绿柳,眼前是熟悉的地方,杨称玉与杜寞衣的墓地。
放开了越水烟与杨称天,安骥远靠著墓碑,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越水烟没有问他叹什麽,同样靠著墓碑坐了下来,却还是将杨称天冰冷的尸体紧紧地抱在怀中。
「大师兄,你为什麽留下来?」他拂去了让血沾黏在杨称天脸上的发丝,并以袖擦去了他面上血迹,那麽温柔的动作,就像是多年前的习惯。「你怕我不敢按下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