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地下一楼餐厅,司徒空若无其事地在众多揶揄悱恻的目光中穿过大堂,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那些或是兴叹或是讶异的议论声细碎地传入他耳中,他平时都会享受受人瞩目的成就感,可今天他却对其厌烦。
瞥了瞥附近嗓门最大的女职员,丢了一个冷冷的眼神过去,立刻让对方乖乖闭嘴。看见女职员惊讶外加委屈的反应,他暗暗叹了一口气。平日里自己十分注意维护公众形象,保持给人以“虽高不可攀却也亲切和蔼”的印象,今天的自己恐怕只是个失去耐心的冷酷老板。
不过,迎上来的服务生到是十分大胆,殷情地与之嬉笑搭讪。
“总裁大人,您今天好像……不太一样呢。”
此类自动送上门来的女子向来不在他捕猎范围之内,是以,他也格外的冷淡:“是吗,哪里不同了?”
“呃……看上去酷酷的,虽然有点不好亲近的样子,不过现在的女生就喜欢这样的。还有就是——”女服务生的视线落在司徒空的衣襟处,像黄莺般干脆清亮地笑了一声,说,“难得见您在公司里会这样穿衣服,是为了迎合时下潮流吗?”
咦?司徒空纳闷地低头,这才发现自己衣襟大敞,清晰的锁骨与深刻的胸肌线袒露出来,着实暴露出放浪不羁的味道。他于是想起,刚才在电梯里由于烦闷燥热,把领子扯开了……领带呢?
“看起来比平时野性,不过挺适合您的。”女服务生情不自禁地流露出痴迷陶醉的神情,毕竟坐在眼前的是个绝世美男子,任何女子都难以抵挡那双迷人眼睛的诱惑。
可是今天,这双用来鉴定世间美女佳人的冰蓝色眼睛却失了清澈,浑浊得像快暗沉的古玉,照映不出任何东西。
索然无味地翻了翻菜单,司徒空打发对方道:“一杯柠檬摩卡,加一点香精,不要太多。”提出一贯挑剔的要求,把菜单像垃圾似地丢给对方。女服务生显然还不愿离去,可碍于他身周令人窒息的阴霾空气,只得安分地走人,除非她不怕明天接到人事部的解聘书。
司徒空舒展身骨,全身缩进柔软的沙发中,埋头闭目养神。梳理整齐的发丝又一次不听话地耷拉下来,垂下几簇荡在额前,配合他如今衣冠不整的着装,更增添了几分狂妄和邪气。他知道周围的注目和议论不会停止,反正那些人不敢上来招惹他,他就当那些是观摩和拜礼。可是,慕地,他被一道寒意惊起,微微拨开眼帘,冰霜覆盖下的水色眸子透出一丝凌厉和警觉。
有人……在监视他?!是父亲的人,还是……
近来,他的压力不小,泡沫经济同样牵连了司徒家族旗下的不少建筑工地和房地产,虽然那些对于整个家族产业来说不过是凤毛麟角,但司徒空是完美主义,他那高傲的自尊心又岂容旗下产业出现瑕疵。此外还要面对媒界的舆论,父亲的监督,政敌的虎视眈眈,还有,那个想方设法要将之揽于麾下的人……
结果就是,连一向自信满满的健朗身体都开始抗议了。
他忽然想起女秘书的忠告:人的身体是不能用意志力控制的,当它想罢工的时候,你就是它的囚犯。
他苦笑,居然被那个女人说中了。
老板点的东西,厨房当然不敢拖沓,热咖啡很快就送上来了,还是那个女服务生,放下咖啡的时候好像还说了什么,司徒空没有听进去,他正在思考,那一闪而过的恶意视线是谁,有什么目的。
本来应该直接赶往地下车库的司徒空临时改变主意,决定到餐厅稍作休息,他无奈人的身体不是钢铁做的,何况机械都有需要停歇维护的时候。可是这一杯咖啡还没来得及喝上第二口,秘书就神风见影似地突然冒出来了。
“少主——”
“我知道了!接下去要到国会议堂参加公议审批大会嘛,”司徒空一反常态地对女秘书抱怨道,“可是我连坐下来喝杯咖啡的时间都没有吗?”
林娜见这只逐渐显露出浮躁和疲态的小狐狸像小孩子发脾气似地对她投以略带娇气的目光,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您可以边喝咖啡边听我说,也可以选择到车上再听我说。”
“嗯?……有别的事?”司徒空略表意外。林娜于是自作主张凑到老板耳边窃窃私语了一阵,那期间,司徒空脸上的表情千变万化,时而惊时而忧,一会沉冷一会又稍见悸动,最后等林娜离开他身边时,深刻的眉骨重重地压在眼窝上。
“爸爸他……居然……”低沉的字音间参杂着磨牙声,司徒空的眉心挤出一个明显的“川”字,毫不掩饰地表露出愠怒,“那只老狐狸……我真应该掐死他!”
林娜木然地抬了抬眉梢,心里冷冷低叹:你狠得下心吗?毕竟是自己的生父,身体发肤都受之于他,从外到里都有他的影子,每一条DNA都有关于他的记忆,根种了他的基因,埋藏着他的染色体,你摆脱得了这种传承了几千几万年的束缚吗?
天下丧尽天良弑父灭亲的人很多,可你偏偏不属于其中,你骨子里的“根”深得很那……
给与对方缓过情绪的时间,林娜沉默了一会,才说道:“城主大人这次秘密外出,行程是一个月前确定下来的,要不是这几天庄园里的仆人们发现红离先生频繁奔波于度假别墅和庄园,我们的线人也不会发觉其中的蹊跷。恐怕,该亚·烈因都不会料到城主大人会在这时候离开辉夜城。”
“哼,他想装病糊弄谁呢!”司徒空毫不忌讳地批驳,“我们家别墅虽然多,可该亚·烈因也不是省油的灯,查一查出入航班就能一目了然的事,就看他什么时候想到这个问题。”
“不,红离安排的是长途汽车。”林娜补充,“前天就出发了。”
“长途汽车?!”司徒空讶异,同时感叹父亲的狡诈。林娜道出其中玄机:“高速公路检查口只会记录下长途汽车的缴费时间,不会登记乘客名单,而其它途径都会有出票记录。”
“呵,老狐狸很能吃苦耐劳嘛!”司徒空讽刺地轻叹。
他喝了一口咖啡才发现咖啡是如此醇香提神,而身体确实难以抵挡疲累,肩骨明显感觉到酸疼,四肢也有些空虚无力的样子,腹胃隐隐传来虚脱疲乏的感觉,受到热咖啡的刺激后,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感,仿佛那些喝下去的东西消失在黑洞中。
发现视野中的景物再度出现一些重影,他连忙闭上眼稳住心绪,再次睁开眼睛时,那些重影消失了。
今天是怎么了……频繁出现头晕,身体有种飘飘然不踏实的感觉,力气不受控制地从体内流失……
“找外交事务官联系明华城主的辅佐官,”司徒空摆了摆手,吩咐秘书,“我要提前去明华城。”
林娜皱起眉头,表示出异议:“少主,您这几日的日程安排得很满,变更起来——”
“我相信你的能力。”司徒空抬头送给秘书一个迷人微笑,有求于人的时候他最不吝啬的就是笑容,也是他百试不厌的秘密武器,“你也心里有数吧,眼下什么事对我来说最紧急……”话到一半,他不经意地陷入沉思。
林娜看出老板心意已决,便道:“好,我会安排。”随即,司徒空对她露出满意的笑容,乐得像个天真的孩子。
“不过少主,我必须提醒您,”林娜给了对方一点甜头,立即又鞭策道,“城主大人对我们这边的事了如指掌,您向东方军部提出的要求他肯定心知肚明,而您这次却要在太岁头上动土,您最好三思而后行,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很有可能——”
“啊,我知道,我有分寸。”司徒空还是一如既往地说着那句话,随即沉浸在咖啡的香醇中。
司徒空向东方军部要一个士兵完全属于鸡毛蒜皮的小事,可是问题出在那个士兵身上,东方军部士兵征用办事处明确表态,那个人出于高层机密他们不能做主。司徒空看中了一个军人想收揽他做贴身保镖,那个军人也不过是芝麻绿豆点大的职位,东方军部不缺人才,哪怕是ARE的操作兵他相信也有一个师的后备人选,本来这应该是连军务处都不用惊动的事,结果却必须见到该亚·烈因本人亲手御笔批示的书面调解令,才能办理人员调动手续。司徒空不由苦笑,那家伙是干什么的,竟让他这样大费周章!
要惊动该亚·烈因,就意味着必须先过辉夜城主这关,而父亲却把那个人视作眼中钉……
好不容易物色到一个贴心的保镖,却这么波折,司徒空自己也哭笑不得。
不过,他也有种如获至宝般的快乐,天下哪件稀世宝贝不经过周旋就能轻易到手的?太容易到手的东西他向来不屑,也抛之如纸,而相反,值得他执着的东西恐怕就是天下独一无二的了。
他物色的那个人选没有人可以替代,所以他执念不已。这执念不知不觉地蔓延滋生,连他自己也控制不了。
终归是人心,总也有为之牵动的东西呀……
“你曾经也那样爱过一个人,只是你忘记了而已。”
默常……
混沌的思绪中总时不时地闪现那苍白的面容,墨色的长发,淡泊宁静的眸中温润明澈的思念。宛如池波中那沉眠的岁月流光,静静地沉睡着的琉璃。
默常,默常,你到底在思念什么?
放下咖啡杯,司徒空看了看手表,再确认了一下手机来电:“我们走吧,其它事到车上再说。”
他起身离开座位,林娜细心地把座椅扶回原位,跟了几步却发现司徒空忽然停住脚步。
她想少主可能是想起什么事要说,便等着。只听司徒空轻轻地低唤道:“林、林娜……”声音过轻,显得空洞缺乏底气。她刚想问,司徒空接下来的话让她吃了一惊,“你有……头晕药吗……”
林娜心里一沉,来不及反应,只见司徒空微微轻晃身体,忽然像灵魂出窍了一般,躯壳失去了支撑,散架似地倒了下来。
“少主!”
一个高大健朗的人儿忽然推翻了边上的桌椅,仰面倒地失去知觉,吓得林娜一身冷汗,全然想象不到那倒下的人是那个呼风唤雨的男人。与此同时,桌椅翻倒的声音也惊动了餐厅里的其他人,大家纷纷投以好奇的目光并骚动起来,当看清躺在地上的是总裁大人,惊呼声此起彼伏。
“天啊,是总裁大人!”
“快叫救护车!”
“小唯,快打电话叫救护车!”
抛开身周乱七八糟手忙脚乱的人们,林娜急忙拨通主治医生的电话,手机响了半天才听到一个浑厚而冷漠的声音,带着几分宿醉未醒的浮躁:“喂?谁啊?”
“我,林娜!”仿佛嗅到了从手机里传出来的熏天酒气,林娜很想把对方狠狠谴责一番,不过眼下不容她多费口舌,“司徒空昏倒了,你快过来,在公司!”
“啊?呵呵……”对方先是发出一声疑问,显然反应有点迟钝,接着便冷笑,“司徒空啊,哼哼,这家伙终于遭报应了。”
“你说什么?”
“报应啊,不听医生话的病人肯定要遭报应,我早料到他会有这一天。”
林娜火冒三丈:“说什么风凉话!少主病倒了,你很幸灾乐祸吗?”
“我不是幸灾乐祸。”对方强调,“只是身为他的主治医生无奈的心声啊。我不是警告过他么,手术刚结束就开始不要命地工作,超人也会变废人,何况他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吃了多少补品才调理回来呀~也不顾念一下我的苦心……城主大人要我盯着他,你看看,我能盯得住他吗?”
虽然不是风凉话,但也有抱怨的嫌疑……“废话别多,快点过来!”林娜无心听下去,干脆果断地挂了电话。
低头,瞧见被一干服务生争先恐后地扶起来的司徒空,平时精得像狐狸,没有知觉的时候到像个完美精致的布娃娃……林娜退出人群,思绪在沉静中激起回忆的涟漪。
第三十五章:幼·戒(上)
那些是林娜听庄园的仆人们说的,听说的时候她还全然不信,总以为老仆们夸大其词,后来发现城主大人对儿子密不透风的严厉看管过度而反常,渐渐怀疑静王城主是不是有恋子倾向,对自己过于优秀的儿子,父母有时候会过分敏感和爱护。再后来她得知司徒空有一个主治医生,跟了十几年,虽然无所事事却照样拿着固定的酬劳,并且未来的人生也依旧能那么不劳而获。
司徒空身体健朗,从不沾病染疾,偶尔伤风感冒睡一觉便好,根本不需要吃药,这样比常人还健康的人为什么需要主治医生?
后来,她认识了司徒空的主治医生,才知道司徒空练习格斗术是为了强身健体。曾经,他差点幼年夭折,那时候辉夜城主广聘天下良医,以终身薪酬为条件,于是后来司徒空现在的主治医生就出现了,他向辉夜城主毛遂自荐,称自己是华佗在世,无病不医,其他人都认为他是江湖术士骗人钱财,辉夜城主却对自己的眼光极有自信,当场许诺:
“如果你能调养好我儿子的身体,我就让你当他的主治医生,终生雇佣你。”
那个毛遂自荐的蒙古大夫感激辉夜城主的信任,于是用尽一切人参灵芝,良方妙药把少主的身体调养好,辉夜城主于是依照承诺让他签了终生医师录用合同,年薪十万。这样,那个蒙古大夫就在司徒庄园住下了,并看着少主茁壮成长……
“我真是幸运啊,遇到了辉夜城主这样慷慨解囊的人!不过,也多亏了我比运气还好的医术!”
林娜一直认为司徒空的主治医生完全是在司徒家骗吃骗喝,因为少主从此以后再也没生过什么大病。虽然庄园里的人有时生病也会找司徒空的主治医生,不过那些小毛小病普通医院都能开药,主治医生根本就是依靠一张合同,不用劳动就能拿高额薪水,实在叫人羡慕又妒忌。
后来,司徒空成年后在市中心租了套公寓,主治医生也就搬出了庄园,大概是他的病人离开了,他也不好意思厚着脸皮在庄园里混吃混喝,偶尔还要面对辉夜城主对儿子身体状况的过分操心,总是回答“一切健康”也很不体面,辉夜城主可不是他三言两语就好敷衍打发的。不过,薪水还是照单全收。
再后来,林娜和逐渐嗜酒成性的“酒鬼医生”机缘巧合地在某家乡村小酒吧门口坐了一夜,喝的烂醉如泥的医生便向她提起了少主小时候的事,聊着聊着,话匣子就打开了……
司徒空出生在夏天,正是骄阳似火,绿树成荫的炎炎季节,历史悠久的古老庄园里响起了感彻天地的嚎哭,简直就像在哭尽上一世的疾苦,忘记前世的悲欢离合,让这一世从白纸开始。那时候司徒静王刚刚即位城主不久,年纪尚轻资历浅薄,阅历也不够丰富,自然没有那份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沉稳淡定,统御城池治理边域还不那么驾轻就熟,家庭事业无法兼顾,儿子出生的时候他刚好人在首都,回来见到儿子已是一周之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