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离总是一副有板有眼的样子,闹得小空空忍不住笑出声:“什么都是过量了就适得其反,柚子茶虽然清火,也不能一直喝。”
红离莫名地眨了眨眼,虽然知道古灵精怪的少主有意捉弄他,却不会去狡辩或违和。自从他妻子死了之后,他的感情也就淡而化之,似乎从此忘记了喜怒哀乐,再也不知道怎么笑,怎么哭了。
正是这样,小空空才觉得逗弄红离叔叔很有趣,很想看看那张扑克脸如果惊慌失措会不会比现在好看许多呢?
红离干脆把茶杯放下,说明道:“如果少主想喝茶,请吩咐红离一声。”说完,又站回原位,双手背后,挺直胸膛,眼神空洞地始终定在一个位置,就像站在那的是具机器人,而不是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类。
“红离叔叔,我是安静的人,你也是安静的人,我们俩呆在一起的房间静得都有点像停尸房了。”小空空撇撇嘴,故意说着阴森恐怖的比喻,坏坏地瞅着红离。红离以为少主这是在发牢骚,于是道:“少主如果想听笑话,我可以讲给少主听。”
小空空好奇地眨眨眼:“红离叔叔会讲笑话?……讲一个来听听。”
“从前有个老人过桥的时候看见桥下有个花容月貌的女子,过了几天,那个老人又在过桥的时候看见那个花容月貌的女子,老人向四周张望,却看不到其他人。也就是说,桥上只有老人家他一个人。于是老人就问桥下的女子是谁,猜猜看女子怎么回答?”
这个故事听起来有点让人起鸡皮疙瘩,何况红离又是用极为僵硬的口吻说着,小空空不禁搓了搓臂膀,越发觉得心里凉嗖嗖的。他挤眉弄眼地瞧着面容一成不变的红离,忐忑地猜到:“不会是……女鬼吧?”
红离机械的声音紧接响起:“答案是,色狼。”
小空空猛眨眼睛,摸不着头脑:“啊?”红离察觉到异样,补充说:“因为那个女子每天都在同一时刻到河里洗澡。”
“啊……呵呵……”小空空愣了一愣,既而窘迫地轻轻笑了笑。
红离又说:“这是个成人笑话,也许不太适合少主。我再给您讲一个——”
“啊不,不用了。”小空空急忙阻拦,生怕红离之后冒出一堆又一堆的“成人笑话”,“这笑话,红离叔叔是从哪听来的?”
“……”
小空空没有想到这一问,让红离陷入沉默,他的面容虽然是一成不变的古板,眼底却悄悄流淌过属于人类的悸动之情。小空空随即想到自己无心的话可能触痛了红离的心伤,略带忧色地一笑,心中响起无声的苦叹。
这一叹,忽然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咳……”
一咳便停不下来,红离看着少主咳得面红耳赤,愣了愣:“少主……您感冒了?”
小空空感冒了,虽然只是普通的伤风感冒,不过他由于长久缺乏运动抵抗力差,病发起来有些穷凶极恶。小空空不是第一次感冒生病,只是今时今日不同于以往。司徒庄园整个都沸腾了,惊动了中医西医又是要吊针又是要熬中药,一群仆人打热水的打热水,找棉被的找棉被,一副不把少主裹成粽子就誓不罢休的热闹劲,小空空简直傻眼了。
“你们都别忙了,我只是小毛小病,再这样下去,反倒要被折腾成大病了。”
小空空挖空心思想着各种理由让仆人们宽心,不消一会,父亲大人又雷霆万钧地出现了。
“爸爸!您不是明天才回来吗?”
“吊针就免了,中药效果比较好,桩,严格按照医生开的方子煮药,不得出差错。”
“是,老爷。”
“你们都出去吧,红离,你也出去。”
辉夜城主一出现,就犹如风卷残云,扫平了一切骚乱,小空空的卧室终于得以安宁。只是他还未来得及缓口气,就迎上父亲既担忧又责备的目光:“空儿,你又不听话。”
小空空一愣,急忙说:“这次和红离叔叔无关!爸爸,您可别——”
辉夜城主柔目凝望,坐在床头,温柔地在儿子额头印上一个关怀之吻,深邃的眸子闪动着不能言喻的父爱。
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个父亲。
“空儿,你病了,却还想着别人。”
小空空扭捏地嘟了嘟小嘴,理直气壮地说:“我怕爸爸又错怪红离叔叔。”
父亲冷漠的脸毫不为止动容,反而只是在单纯地凝望儿子的时候,露出些许柔情:“你看,你一天到晚为别人操心,结果自己就生病了。你体质不好,身子本来就弱,还这么不注意——”
“爸爸,”小空空打断父亲的话,目光坚决,“我身子弱是因为缺乏锻炼,您不让我到户外去,不让我参加任何运动项目,身体怎么能养好?强身健体的方法不就是要多运动多晒晒太阳吗?”
辉夜城主一时在儿子的瞳目中找不到自己的焦距,看着儿子苍白如雪的面色,他忍不住伸手抚摸着有些发烫的小脸颊,淡淡地叹了一口气。
接着,他起身,离开床沿,拄着漆黑色的短杖,犹如威严的君王一般,道:“爸爸明白了。既然空儿想强身健体,不如就找个武术老师,学点防身术也好。练武的人身体都很健朗。”
始料未及的结果,小空空既讶异又有些兴奋。练武的人身体都很健朗,就像红离叔叔,小空空本来以为父亲会直接让红离教他学防身术,不料过了几天,家里来了个格斗导师。
导师三十多岁,蓬乱的头发,中等身材,不过一看那健壮的体格就知道身手不凡。辉夜城主关照导师,只允许教少主基本动作,能起到“强身健体”的效果就好,点到为止。不过导师是个耳根子极软的老好人,被小空空花言巧语三两下就说服了,于是师徒俩背着辉夜城主开始了格斗术训练。
碰到好学又肯吃苦耐劳的学生,为人师表的当然乐不思蜀、热情洋溢,很快,导师就发现小空空有资质,天生是学武的料,虽然一开始体力跟不上,却在顽强的意志力催化下突飞猛进。导师一高兴,便有些忘乎所以,愈加将毕生所学传授于徒儿。有时,两人朝夕相处亲密无间,仆人们看见了,都不约而同地觉得他们像一对无话不谈的父子,大的兢兢业业小的勤奋刻苦,一边手把手地教,一边又不时传出朗朗笑声,此情此景和睦融融,温情暖溢。
有一天,就连导师自己也忍不住说:“少主,你真像我儿子,他和你差不多大,也是表面文文静静,骨子里却要强得很。”
小空空浅浅一笑,清丽温雅:“我不算是文静的人,只是在别人眼里,比较安静罢了。”
“哈哈哈,文静的孩子好啊。男孩子小时候还是乖一点好,长大了才不会做坏事!”导师嬉笑着,大手盖在小空空的头顶上,抓乱他一头乌黑的发。
小空空兴致正浓,故意咬文嚼字:“我到觉得,坏人小时候都很乖,因为坏人很聪明。”
“哦?”导师皱起浓密的眉毛,逗趣地瞧着徒儿,“那少主是要做坏人吗?”
小空空一愣,柔和的目光中散发出淡淡的笑,却不回答。眼睛是心灵之窗,那一瞬间,他那双眼仿佛不属于一个六岁的孩童,而是经历了风雨洗练之后越发出落得淡定从容的浮尘人士。
冬去春来,夏萤之初,那大半年辉夜城主都在北方遥远的城市驻扎,除了电话和邮件,父子俩几乎见不着面,所以小空空即使在练习格斗术中磕磕碰碰时常受点小伤,也都在父亲面前瞒天过海混过去了。红离对此只字未提,夫人经常用各种理由差遣他办事,所以只好委托格斗导师贴身保护少主。
这是女主人的理由。
那是大雨滂沱,雷电交加的日子,小空空的导师在接到一通电话后急急忙忙地出门,直到天黑了都毫无音讯。手机打了一个又一个却始终是忙音,眼见外面雨势越来越急,小空空无奈放下手机,心事重重地看着一桌清淡的菜色却毫无食欲。
他转向守候在身侧的管家:“你能陪我一起吃吗?导师可能……今天不会回来了。”
那么大的雨,应该是在某处避雨吧?
“少主,下人不能和主人一起吃饭,这是司徒家族的规矩。”老管家在司徒庄园干了几十年,自然深受家族传统的洗礼。小空空不怪他,只是看着一桌的菜始终不想动筷。
这时候,手机铃响了,小空空以为是导师终于有回音了,急急忙忙拿起电话,看见号码却是父亲的。
“喂,爸爸……”
“空儿,在吃晚饭吗?”
小空空扫了扫桌上的渐渐凉了的菜:“嗯,已经在吃了。”
“导师呢?你们在一起吗?”
小空空犹豫了一下:“嗯,在呢,在一起吃饭呢。”
“红离呢?”
小空空又转向管家看了看,觉得管家应该不会多事:“也在,我们在一起。”
“……是么。”电话中,父亲的声音显然有疑虑,可是没有追问下去。“空儿乖,这两天不要往外跑,知道吗?”
“嗯……”小空空觉得父亲言辞闪烁,试探地说道,“爸爸,有什么事吗?”
“爸爸明天就回来了,你今天早点睡,记得盖好被子,空调温度不要过低,晚上让小帕泡杯安神的花茶喝了能睡个好觉,红离说你前几天总是做噩梦。”
“嗯嗯……是有一两天半夜惊醒,不过后来就没有了。”
电话中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然后是窃窃私语声,似乎是旁边有人在和父亲讲话,小空空想,父亲一定是忙里抽空打来的,这会大概在和大堆大堆的公务奋战吧。
“那么爸爸挂电话了,空儿,明天见。”
“嗯,明天见,爸爸。”
按下“红键”,小空空舒了一口气,却像吐出了心中唯一的存在物,如今空荡荡的,越来越不踏实。他望着窗外的雨和忽明忽暗的闪电,越发怀疑父亲打这通电话的目的。
他觉得有点累,就没有深入探讨下去。导师不在,红离也不在,这一夜过得颇不安稳,虽然没有噩梦,却是失眠。
这天下会失眠的孩子大概只有他一个吧。
隔日,小空空一醒来就看见导师坐在床边,满面憔悴,身上的衣服里里外外湿透了,充满血丝的双眼焦虑不安,看起来似乎是遇到了令他几近崩溃的事。
小空空吓了一跳:“导师!你怎么了?!”
导师摇摇欲坠似地晃动着身体站起来,满目苍凉地望着少主,忽然在他面前跪下了:“少主!我求求你!求求你答应我一件事!”
小空空彻底被吓坏了,急忙跳下床,扶着导师的双臂不知所措:“导师,怎么了?有什么事你尽管说,我能帮的一定帮!”
“少主!只有你可以帮我!只有你可以帮得上我和我儿子!”导师撕扯着沙哑的嗓子,偌大一个人却嚎哭起来,那场面实在不怎么雅观。
小空空已经隐约感觉到一些蹊跷,拖拽导师想把他扶起来:“导师你起来!起来说!你的事我一定帮,我会尽我所能帮你!”
导师跪着不肯起来,反而挣脱小空空的手,鼻尖发出一声粗重的低喘,愤愤地扭过头。
小空空看出导师是难以启齿,便自行道:“不管什么事,导师,你是我的恩师,你遇到困难,我一定帮,这也是做学生的义务。”
导师抬起头,空茫的目光迎向少主一派镇定的脸,流露出意外和感激之情:“少主,这件事我很难向你开口,可我是为了我儿子……我是你的导师,我答应过城主大人会保护你,可……我也是一个父亲!”
一个父亲,即使是冷酷绝情如辉夜城主那样的人,他也是小空空的父亲,也会对小空空坦露出外人从没见过的温情,更何况眼前的人。
小空空已然猜到是什么事,他不逃避,反而直率地面对:“是不是……有人绑架了你的儿子?”他用充满勇气的巨大肺活量重重地问,脸上一派平静。
导师有些内疚地低下头:“红离正好和他在一起,他们就把他当作……”话到一半,他义愤填膺地攥起拳头剧烈地抖动,即是愤怒也是极度的恐慌。
“是么……原来他做了我的替死鬼。”小空空深呼吸一口气,睁开眼,明澈的眸逸出无畏的笑容,“导师,你起来。你告诉我怎么做,我会照办。”
导师失神地望着徒儿,那是他第二次在那双冰蓝的眸中看见不属于金色童年的光辉。
它们很耀眼,却是“妖孽”。
以辉夜城主的为人,别人家孩子的死活他绝不会出手相助,所以导师的要求很简单,用他换回导师的儿子,本来绑匪要的人就是他。而他一人可以挽回两条人命——还有红离。
小空空认为这很合理,绑匪的目标本来就是他,本来就是冲着他父亲的钱财,如果让别人做了他的替死鬼,那就是他不仁不义了。
他虽然也有顾虑和后怕,却也尽量说服自己冷静。导师似乎怕他反悔,带着他走得格外匆忙。
只不过,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司徒静王的天衣无缝的计算。
他们来不急踏出大院半步,辉夜城主就在门口堵截,盯着导师的目光充满了鄙夷和残酷:“我就知道,你会走这一步。空儿,过来。”
小空空拧住眉头,却向导师身后躲。辉夜城主这天显然心情极度恶劣,对小空空也凶狠地厉声喝道:“过来!”
“……不要!”
小空空拽紧导师的衣摆,表露出固执和对父亲的反抗。不料,导师竟忽然闪身揽住他的腰际,扣紧了肋骨隐隐作痛,同时,一把手枪抵在小空空的太阳穴。
“城主大人,你想保住你儿子的命,就让他跟我走!”
“啊——”
耳边响起惊恐的尖叫声,目睹这一幕的仆人们吓得魂飞魄散。纤弱的腰肢被勒得紧紧的,挤压着腹胃快要呼吸不过来。而脑门上则是能让他一命呜呼的危险家伙。尽管如此,小空空始终期盼而乞求地望着父亲,希望能看见父亲动容。
不是为他,而是为导师。
导师被逼到穷途末路,小空空不怪他,因为他同时也是一个父亲,血亲面前,任何关系都可以微乎其微。只是他看见冷酷的父亲投下冰冷的目光,面对儿子性命攸关的场面,丝毫见不到摇摆与犹豫,他的心也随之坠入绝望。
辉夜城主冷漠地说:“可惜,你慢了一步。昨天晚上我就派人围剿了土匪窝,那帮人已经收押。我的人到的时候,你儿子已经死了。”
辉夜城主身后的黑车里,一名黑衣保镖扶着昏迷不醒的红离跌跌撞撞地钻出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