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勇太望着高高的天花板喃喃地说着的话,老人并没有立刻作出反应。
「你把毒瘾完全戒了啊,真是了不起呢。」停顿了一下,老人突然又点头说道。
「我有好几个老战友都被那玩意儿给害死了。明明都从战场安然归来了,却因为毒品而一命呜呼。」
「你别再给我水果糖了喔。」
勇太能够体会老人的战友们为什么会沉溺于那种东西中,他暧昧地一语带过。
「那我请你吃炸天妇罗凉面好了。既然连毒瘾都戒了,看你那副神情,是做了什么事情想要逃避呢?」
「......这个浴池还真热耶,老爷爷。」
连数到一百的时间都待不下去,受不了的勇太从浴池中站起身。
「我......不能像这样接受人家的好意。很抱歉让你请我洗澡,不过我该走了。」
「既然如此,你就把我装在那边那个百货公司袋子里的工作服穿上吧。」
「不用了。」
「你应该一直都被雨淋吧,那样会生虱子的唷。你的衣服我会叫我老婆洗好再还给你的,你就放着吧。」
老人说完,坐在柜台的男子也开口对走出浴池的勇太说了句「穿上吧」。
「......既然这样,那我就借来穿啰。谢谢你。」
勇太莫可奈何地说完,便穿上老人的工作服。然而就如他所说的,现在的他并不想接受任何人的好意。
「洗个澡,整个人变得清爽多了。」
用毛巾拭干头发,除去一身脏污,勇太顿时有了就这样回家的念头。
「那个......让他太太帮我洗衣服,真的不要紧吗?」
尽管很想早点离开这里,不过心里有些介意的勇太还是向柜台男子问着。
「他老婆早就因为空袭的关系,在五十年前就去世了。」
「......他果然是老人痴呆啊?」
勇太皱起眉头,回头望着还泡在滚烫浴池中的老人。
「嗯,这个我也不知道。他最近常常会把战时的记忆和现实给搞混,不过只要出声叫他,他倒还能够正常回话就是了。」
掩不住震惊的勇太一边依依不舍地回头望了老人好几次,接着便走出了澡堂。
「这么快就回来啦?」
回到原来的位置,男人们依然看着同样的报纸。
「梳洗干净后看起来还挺不赖的嘛,小哥。要是有家的话,劝你还是趁干净时早点回去唷。」
男人们虽然看起来像是好朋友,不过只要仔细一听,就能发现每个人说话的语调都有微妙的差异。他们就像各自从远方漂流而来,停泊在此的浮木,彼此互相倚靠着。
「夏天没多久就要来了。在这里待久了,可是很快就会发臭的唷。」
男子晃了晃身上脏兮兮的衬衫,大家都笑了。
「发臭啊......他一定会因此而生气吧。」
苦笑了一下,勇太又坐回一开始的位置上。这里似乎每个人都有其固定的位置,要是随便在自己喜欢的地方躺下,就会如阿康所说地被突然被痛骂一顿。
「他也常常对大河碎碎念呢,说他浑身酒臭味、烟臭味,还要他刮胡子、洗澡什么的......」
刚才如果也顺便刮一刮就好了......勇太想起像同龄女孩子一样敏感的真弓,常因为这种事情而发火。勇太的胡髭虽然不浓,却也挺显眼的,让他不禁回头往澡堂的方向望去。
「......什么嘛,难道连我也痴呆了?」
对竟起了回家念头的自己自嘲地一笑,勇太又抱住了膝盖。
他将被自己弄砸的一切扔下,来到了这里。在这里的三天,为了不想起被自己玷污的真弓,勇太一直蜷缩着身体。
--勇、勇太。
为了不让那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一直将耳朵捣住。
一旦想起那些记忆,他的情绪就不由自主地变得狂乱。最不想伤害的人、绝对不愿去作的事,都用自己的双手作了。无法克制地,完全失去了自我意志。就连记忆,也变得暧昧不清。被独自抛弃在雨中的真弓,他的身体、他的心灵,究竟受到多大的伤害呢?
恋人所受到的伤害只呈现出模糊的影子,但那影子却在勇太心中一直扩大。
「我果然,是你的孩子啊......」
记忆中与父亲相似的手指,用力抓住发质也跟父亲柑近的头发。他也曾经相信自己能够舍弃,能够改变兴生惧来的天性。于是他戒了酒,从毒瘾中脱离。
不管什么都好,口干舌燥的他现在只想大口地灌入喉中。
勇太沉溺于毒品最严重的时期不是在故乡,而是和秀搬到京都之后才开始的。最初勇太也相信自己能够和几乎花了一年时间登门说服的秀展开新的人生,然而他却无法适应每天都要和秀在一起,以及在新住处见到的那些陌生且「正常」的人们,更对他们没来由的和善感到莫大的恐惧。
就这样,勇太不知不觉地了解到自己过去的作为,以及一直以来所过的生活,于是他再也无法忍受。就算一秒也好,他为了忘却过往的记忆,因此又再次沾染上已经在秀的劝导下戒掉的毒品。用量比以前更多,甚至曾失控动手打过秀。某一天,他不知节制地施打了过量的毒品后,立刻就休克昏厥过去。听说当秀发现时,他的瞳孔也已经放大了。勇太在医院的病床上醒来后,就见到满脸疲倦的秀在哭泣着。
--很难受吗?是不是想回家?
秀哭着问勇太。也许是明白勇太会变成那样的原因,又或许以为勇太单纯是在思念故乡,语气中带着「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那么做的话,那就去吧」的他,肩膀不停颤抖着。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太自私,觉得和勇太在一起很幸福,所以尽管知道你很不好过,还是不愿意放了让你回去......
那个内心充满了自己所不明了的纯洁和正直的青年,说他需要自己后便哭了。
就在那时,勇太决定将一切封锁起来。为了以秀的孩子的身分重新展开人生,他将所有的一切都当做过眼烟云。
经过一段痛苦的戒毒时期之后,当医生宣布他已经没问题时,勇太心中坚信自己已经完全改变了。
然而,什么都没有变。他还是那么轻易地就这样抛下了一切。说不定,自己心里其实一直都想着要逃避。一个人反而落得轻松,不用去考虑其它人,也不会伤害到谁。
勇太好怀念和真弓相识前的自己。虽然在遇见秀之后,勇太以为自己已经了解至今从未见过的另一半的世界,然而世界却还有更遥远的另一端。
「......要是当初......没有相遇就好了。这么一来......」
这么一来,就不必经历这一切了。
蒙胧地,那双依然想要原谅自己而伸出的手从黑暗中浮现,勇太拼命地摇着头,想要把它赶出脑海中。
「......喂,这位年轻小哥。」
这次唤着勇太的,是个有些嘶哑的女人声音。
这附近也有许多女性的街头流浪者,晚上还有不少无家可归的流莺站在街角拉客。那些年华老去的女人尽管已经没有男人愿意花钱买她们的肉体,但除此之外也不知该以何维生。不过只要稍微故作媚态,男人们多少还是会给她们点零钱花花。
「哎呀呀!你长得挺不错的嘛。」
涂上格外鲜红的口红、穿着老旧服饰的女人伸手抬起勇太的下巴笑着说。
「......别碰我。」
那女人的年纪和母亲差不多,光这一点就让勇太心中涌出一股嫌恶感。他把女人的手推开。
「因为我见到你一个人在那儿嘀嘀咕咕的,所以想说你是不是毒瘾犯了。」女人说。
「喂,等一等小哥。」操着浓浓北部口首的男子慌张地拉着勇太的手。「就算她说不收你钱,也绝对不要上她的当啊。这位大婶可是货真价实的性病传播站呢!已经有好几个人受害了,我也是。」
「不用你说我也......」
「给我等一下,你说谁是大婶啊,你这家伙真是没礼貌!」
女人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硬是把勇太拉回来。
勇太站起身,心想还是到别处去好了,却对那个女人莫名地感到有些不舍。不是因为她的年纪,而是她让勇太不自觉地想起母亲。
容貌应该也已老去的母亲,是否也像这样在某处被男人冷漠对待呢?是否用着像从大白天就喝醉了一般模糊不清的说话声,滔滔不绝地死巴着男人不放呢?
「我有好东西喔,分你一点好了。」
女人从包包里拿出银色包装的药锭。那个包包不知道用了多少年了,甚至让人怀疑那到底是不是她的。
药锭的包装上有勇太过去十分熟悉的标记,令他不禁倒吸了一口气。
「很安全的唷!这是某人从医院药局连箱子一起偷来,然后我向他买的。因为是医院的东西,所以没问题的。」
「话虽这么说,但这可不是吃多了也没事的玩意儿啊,阿姨。」
见到女人打开包装、取出药丸放进口中,和罐装啤酒一起吞下,勇太不自觉地抓住她的手想制止。
「我也会给你的啦。只要吃下去,什么讨厌的事情都能忘光光喔。」
女人笑着用另一只手把药放在勇太的掌心。
勇太皱着眉头,注视着手中的药。有股冲动在腹中翻搅着,让他没有抗拒欲望的自信。
「就算给我,我也不和女人上床的。」
虽然不愿看着药丸的勇太将视线移开,但指尖却犹如针扎似的颤抖不已。说是犹豫不决,但手指已不由自主地想要打开包装了。勇太的身体很清楚,只要吞下药丸,浑身是血的真弓,他的喘息挣扎、他的泪水,所有不停折磨着自己的一切,都能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我也不会和你这种乳臭未干的小子搞啦。」
「唷!瞧妳说的。」
这个女人大概不论是谁来攀谈都会打开双腿迎接吧。勇太并没有认真听她说的话,而是像对待母亲一样冷哼笑着。
「......是真的啦,我不和像你这样年纪的小孩做的。」
「为什么?大叔比较合你胃口吗?」
为了把注意力从药锭上移开,勇太拼命找话题和女人交谈。
「真是个讨人厌的小子耶!你不吃那个吗?」
「我叫妳别那样吃的。」
大概是自己手头所剩的药丸也已经很少了,女人伸手就想把刚刚给勇太的药拿走。勇太情不自禁地越来越把那女人当成母亲,制止的手充满坚定的力道。然而看着银色包装的药锭,勇太心想还是还给她比较好,因此撇开了视线。
「好讨厌喔,你还真是个认真的乖孩子呢。」
意识开始有些蒙胧的女人前后摇晃着身子,搔了搔勇太半红褐色的头发。
「我的孩子是不是也像你这样呢?应该不可能吧!因为是我生的呀,哈哈哈......」
可能是药性开始发作了吧,女人异常开怀地笑着。
「......你别把她的话给当真了。她是唬人精,全都是骗人的。」
女人似乎是这附近不受欢迎的讨厌鬼,男人们唠叨地给勇太忠告。
「什么骗人!我以前可是大农庄的少奶奶呢。」
「如果这是真的,那妳干嘛还要在这种地方拉客啊?妳已经老到找不到客人了啦。」
听到男人揶抡的话语,大家都笑了。
尽管勇太心里也有同感,但不知为何却笑不出来。彷佛一直以来为自己所轻视的母亲正被他人瞧不起一般,他顿时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
「我才没说谎呢!我是因为手头紧,所以才下海来卖啦。」
即使她说的是真的,大概也是因为做了些为人妇不该有的行为,所以被夫家赶出来吧?勇太望着那满口粗话的女人嘴角,心里一边想着。
「而且也回不了娘家,所以就这样在外头晃呀晃地,成了现在这副德行了。我年轻时行情可好的呢,只要稍微撒个娇,男人就会对我百依百顺的。」
「妳以前那么漂亮啊?」
「是啊。」
涂着浓妆的女人,因为烟酒和毒品而满脸倦态,已找不到话中的昔曰风貌。
「不过从那种乡下地方逃出来,还真是痛快呢!还有我婆婆那个讨厌的老太婆......不过她应该已经不在了吧。」
「妳说想忘记的讨厌事情,就是那个?」勇太望着女人因为染上毒瘾而发干混浊的眼睛问道。
听完了问题,女人没有做出响应。她只是恍恍惚惚、没有焦点地眺望着远处好一会儿。
「哈哈,只要像这样吞下去......」
女人似乎终于理解问题似的笑了笑,又打开了药丸的包装。
「就能忘得一乾二净喔。」
「忘了什么?」
「你这小子还真啰唆!真是无趣。」
也许是药性的关系吧,烦躁地搔搔头发,女人的眼眶突然渗出泪水。
「那个完全不保护我的混帐东西......的孩子。」女人的语气中,充满对曾是丈夫的男人的憎恨。「要是长大的话,应该也跟你差不多年纪吧。」
勇太干渴到没有唾液的喉咙中,发出微微的吞咽声。
「妳是想......忘了那件事吗?」
勇太愣愣望着女人手中的罐装啤酒。
「......嗯?」
脚步踉呛的女人低下头,往勇太的方向靠近。
「那件事......啊,你是说我儿子的事啊。嗯,没错,就是小孩的事。」
女人迷糊地反复低语,似乎已经搞不清楚现在在谈哪件事了。
「那妳又为什么要生下他?既然妳都想把他给忘了......当初别生不就好了?」
勇太的手指弹着铝箔包装的一端。
「我儿子......你是说我儿子的事吗?没错,他和你差不多年纪。要是长大的话......不过他现在是生是死我都不知道。」
封口稍微裂开了一些,从银色包装的缝隙中可以看到白色的药丸。
「就如你所说的......要是没有生就好了。」
勇太无意识地用指腹触碰药丸。
「要是当初没有生什么小孩就好了......」
从云缝间透出的阳光,突然间被随风飘动的云朵遮盖住。视线一下子变暗,眼前的一切也全都变得好遥远。
我出生以前的世界一定更加黑暗吧!勇太突然那么想着。
听不进还在喋喋不休的女人讲了些什么,勇太只是紧抓着手中的白色药丸。
和被叫去升学就业辅导室的达也分开后,真弓独自走在太阳尚未西下的高架桥下。他从回廊摔下来时似乎伤到了腰部,一骑脚踏车就觉得痛。
家里恐怕没有任何人相信从楼梯摔下这个借口吧。阿龙也照实将勇太失踪的事情说了出来,可能是觉得说勇太借住在他家很容易会被戳破。
真弓坚持自己是从楼梯上摔下来的,所以大河他们虽然不相信,却没有人出言逼问。要是谁说出事实,或许勇太就真的不回来了。
「他果然是回去岸和田了吗?可是......」
真弓想起,去年有过一面之缘的煎饼屋老板娘对他们的恩情。但是一想到最后她与勇太之间的对话,真弓实在不认为勇太会再回到那个地方,无论他有多疲累。勇太现在应该不想再回到故乡,也不愿见到可能还在那里的父亲--真弓心里想着。
「是你啊!还记得我吗?」
听到曾在某处听过的耳熟声音和关西腔调,真弓惊讶地抬起头。
「啊......」
只见前阵子突然现身,和勇太喝酒喝到早上的青年,正在高架桥下的工地朝他挥着手。
放下手上的工作器材,那个名叫阿康的青年一边脱下白色工作手套,一边朝真弓跑来。
「你是勇太的朋友嘛,总算见到你了。我的一番苦心没有白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