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臣瞠目结舌。
——是阿悠!
跑向吉住的正是个子不高却背着大背包的阿悠。
阿悠来到吉住面前后,向吉住一鞠躬。吉住以一脸的温柔对着阿悠微笑。此刻的吉住和美术室的他简
直判若两人。
对于自己所看到的光景,臣真的无法置信。
阿悠的确是拒绝了自己今天的约会。但是,为什么阿悠不是和佳织在一起,而是和吉住在一起?
阿悠和吉住几句简短的交谈之后,即上了跑车。两个人的动作是如此的自然不做作。一眼就知道他们
是约好在站前碰面,然后一块出去。
不一会儿,全黑的跑车小心翼翼地离开了候车区。
臣茫然地目送着跑车离去。在宫濑喊他之前,他就像冰冻人一般,僵在现场一动也不动。
“不继续画完吗?”
坐在椅子上,一直保持同一姿势的阿悠,只有双眼看着吉住。
听到阿悠问话的吉住并没有停下手中的画笔,只回问了一句“什么继不继续?”他作画时的表情是严
肃而认真的。
“上回你不是说有幅画只画了一半吗?”
“嗯。完成那幅画之前,我必须先画熟你,这样才抓得住我要的感觉。你觉得不耐烦?”
“不,不是的……”
“……休息一下吧!”
吉住停下手中的画笔,站起来,放下素描本,走进厨房拿饮料。
阿悠放松自已,偷窥了一眼放在椅子上的素描本。素描本上有数个不同角度的自己。
看到小朋友上完绘画课回家之后,吉住并没有拿出画布,反而翻开素描本的时候,一直以为吉住要完
成未完之作的阿悠产生了疑惑。
吉住到底要完成什么样的画呢?为什么素描本上的自己,看起来和水彩画上的少年一模一样?
吉住从厨房里走出来,递了一瓶咖啡饮料给阿悠后,拿起放在餐桌上的香烟衔在嘴上点上火。
“你想画的是什么?”
吉住一边吞云吐雾,一边问阿悠。阿悠放下喝饮料的手,抬头看着吉住。
“嗯?”
“你今天一直很专心在画人物素描,你想画的是一个人?”
“是的……”
“是不是端谷?”
“嗯?”
突然从吉住口中听到这个姓氏,阿悠差点打翻了手中的饮料。这种老实的反应,倒叫吉住睁大了眼睛
。
“不需要这么惊讶。因为上回看你们在一起,所以我顺口说出来了。看来好像是猜中了喔!”
“不……老师……你怎么知道端谷……”
“他在教职员办公室是个名人呢!因为他是HATAYA产业集团社长的儿子。听说他爸爸捐了很多钱给学
校。不过,这件事我不知道端谷知不知道。”
“端谷是HATAYA集团的……?”
阿悠愣愣地听着吉住所说的话。
第一次到臣住处的时候,阿悠就知道臣的父亲是个有钱的资产家。可是,却没想到是一流企业的大财
阀。
“你不知道?”
“我们很少谈家里的事……”“喔?我以为他都告诉你了。看来你们并不是那么的亲密。”
“啊……”
吉住的话像根刺,刺进了阿悠的心坎。
“看来你们并不是那么的亲密。”
的确如此,对于臣的一切,他并不是全盘了解。虽然阿悠也不认为自己就是最接近臣的人,但是听到
别人这么说,还是不免受到刺激。
或许知道自己所说的话像根刺,吉住将视线自满脸阴霾的阿悠身上抽离,看着一圈圈的烟圈,以冷淡
的口吻继续说:
“不过……不要走得太近或许是对的。”
“嗯?为什么?”
“你们之间的交往,让人感觉是有阻碍的。你们的想法、价值观会逐渐出现落差。有钱人全是傲慢的
生物。只要累积了相当的财富,任何人、任何事都会在他的掌握之中。对他们无利可言的人,他会毫不容
情地予以割舍。”
阿悠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这个……端谷不是这种人。”
“你们现在还是学生,立场相同,当然会这么认为。但是,再过几年之后,他正式当上HATAYA的第二
代继承人,公司、财富,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时,你认为他还会跟现在一样吗?他还会把你当成‘朋友
’吗?”
“这个……”
对于吉住的冷漠指责,阿悠无言以对。
他并不认为臣会为金钱、地位所迷惑。但是,一旦高高在上成为统辖管理者时,就算臣愿意,他的身
份和立场也
不会允许他们在一起。只做普通朋友当然不成问题,但是自己对臣的那份感情,却非“友情”啊!
“没有一个人会永远不变的。只要所处的世界不同,一切都会跟着改变。”
吉住的话句句都像沁了毒的针。淡淡的口吻,听起来就像在心里嘲笑臣和阿悠的关系,诅咒着他们迟
早会各分东西。
阿悠默默看着吐着烟圈的吉住,他的外貌是如此俊帅、达观,但冷峻的眼神却令人如坐针毡,不寒而
栗。
“……你一定认为我这种说法冷酷无情,但这就是现实。”
“……”
“不要和端谷深交,你们两个不会有好结果的。”
说完这句话后,吉住拿起素描本,坐在椅子上。左手拿着烟,开始继续作画。
“……老师。”
一阵犹豫后,阿悠还是开了口。
“你可以再休息一下。”“啊,不……老师,你这么讨厌端谷吗?”吉住顿时停下了手中的铅笔,但
是很快又传出了沙沙的铅笔摩擦声。
“我并不是特别讨厌端谷,只是一看到资产阶级、财阀之类的人物,就会感到恶心讨厌。”
次日,星期一。
放学后,阿悠一如往常带着兴奋的心,一路冲到图书馆。
进了图书馆,将书包放在靠窗的位子后,发现臣的书包不在斜对面的位子上。
——今天我比较早?
阿悠感到有点失落,不过仍然走到平日和臣碰头的书架前,选了一本书,一边翻阅,一边等臣。
四周鸦雀无声。图书馆的门时而被人推开,阿悠知道有人进来了。但是,却没有脚步声朝这个方向接
近。
五分、十分、十五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或许臣今天不会来了……想到这个可能性,阿悠的胸
口顿时涌上莫名的不安。
自己还能够在这里和臣见几次面?还能够和臣谈多久的话?
昨夜,阿悠听到从店里回来的佳织和望月通电话。
“我想让阿悠九月到那里就读。六月份把店关了之后,就让那孩子利用暑假的时间……”
佳织打算暑假期间就送阿悠到纽约。佳织和望月的婚礼也预定在纽约举行。听到通话的内容时,阿悠
一脸愕然。因为原本半年后才要面对的问题,突然之间变成了具体的事实。
阿悠没有把自己的迷惘告诉佳织,佳织也不知道儿子正为此事左右为难。她只希望早点开始新的生活
,所以到美国的事情一直持续进展着。
因此一直让阿悠迷惘的问题终于出现答案了。阿悠已然骑虎难下,势在必行。
和臣离开后,这段恋曲也会宣告终结吧?
就算分隔再远,只要有心,感情还是可以维持下去——阿悠心灵一角,对此深信不疑,可是……
可是我不能跟臣说,我要你喜欢我,就如同我喜欢你一般。我也不能跟臣说,在新的世界中即使有新
的邂逅,你也不能动摇。
我就要丢下臣,到遥远的地方。在无法相会的时光中,在遥不可及的距离下,就算臣变心了,我也没
有资格、没有权利阻止他爱上任何人。因为我无法永远永远系住臣的心。
(没有一个人会永远不变的。只要所处的世界不同,一切都会不同。)
距离、时间、新生活,会让彼此的思想逐渐有所隔阂而偏离原来的轨道。并不是只有金钱、地位会改
变一个人。生活上一些微不足道的琐碎事物,也会改变一个人。
但是……
如果“现在”就产生情变的话……
如果现在臣就因为一些小事而变心的话,未待自己离开日本,臣的心就已经不在自己身上了。这种可
能性不能说全然没有。
只因为一桩自己所不知道的事,只因为一个自己所不知道的理由……
如果真的“现在”就发生了情变,我该怎么办?
想到这些,阿悠突然觉得周围的世界好可怕。这种感觉像极了认识臣之前,自己对别人、对现实所抱
持的疏离和绝望感。
那个时候,阿悠认定现实总是伤害他……一切的一切都在否定他、伤害他……
现在粉碎绝望,那么好不容易所拥有的幸福,又要从指缝中溜走,像哭砂一般虚幻……
——为什么会如此?
阿悠用力的甩着头,企图甩掉一波波涌上来深不可测的不安。
他为什么要这么悲观?就因为臣不在这里吗?
阿悠合上阅读进度等于零的书,稍稍卷起袖子,看了看手表,时针已经指向五了。
现在正是佳织出门,孤独的波波望眼欲穿等着他回家的时候了。
等到这么晚,还是未见臣的影子。或许臣今天有事先回去了,也或许臣今天身体不舒服,请假未到校
。
阿悠多希望能够多陪陪臣……带着遗憾想着毫不知情的臣,阿悠将书放回了书架,离开了图书馆。
当他依恋不舍缓缓步下阶梯的时候,“要回去了啊?”有人在后面和他打招呼。阿悠回头一看,一只
手抱着一本大书的吉住,正下楼追赶着他。
“啊……是的。老师,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借明天上课要用的画册,正好看到你出来。”
吉住说着,就把画册递到阿悠的面前。阿悠不知道作者是谁,只知道这是一本又厚又重的精装画册。
除了在美术室之外,阿悠从来不曾和吉住在校内其它地方碰过面。今天竟然会在图书馆照面,让阿悠
觉得不可思议。
“这里的图书馆还真不错,不但宽敞,图书又丰富。你好像常来这里。”
“恩?”
“我看到好几次了,你一下课就往西栋校舍跑。”
“啊……”
“这么说,如果想看你,放学后来这里就行了。”
和阿悠并肩一块下着楼梯的吉住小声低语。听到吉住的话,阿悠停下了脚步,抬头看着吉住。吉住则
耸了耸肩,做出一个眉毛上扬的滑稽表情。
“如果会打扰你,那就算了。”
“……”
“你不回家了吗?”
吉住走到楼梯平台,回头看着仍然呆立在原处的阿悠。
搞不清古住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阿悠,只得战战兢兢地走下楼梯。
“你怎么还在这里啊?”
推开门,看到臣的那一瞬间,保健医生坪井显得十分惊讶。
从窗户眺望着外面的臣,回过头来靠在窗户上,好像刻意遮掩刚才自己所看到的景致。他勉强挤出一
丝笑容,算是迎接两手插在白衣口袋里、一边叹息一边走进保健室的坪井。
“真是稀奇耶,小坪并竟然会在黄昏时刻还留在学校里。”
“少罗嗦。因为被制药公司的哥哥逮个正着嘛。你又不是病人,想在这里待一辈子呀?”
“我是病人啊!”
“一派胡言。你什么时候是因病或者受伤到我这里来的?”
坪井边说边打开抽屉,拿出香烟和打火机。
“……勉强可以说是‘情绪’吧!既然如此,我就听你说说蠢话吧!”
“我看起来像情绪低落吗?”
“你太小看‘保健室的医生’了。怎么?被女朋友甩啦?”
“是啊,是被甩了!……”
臣自嘲之后,假装若无其事地回过头去。刚才走过中庭的阿悠和吉住已经不见人影了。走过中庭,往
学生餐厅的东栋楼走的话,就可以走到后面的教职员专用停车场。
第六堂下课后,臣并没有马上到图书馆。
因为昨天在车站前所看到的那一幕,已在臣的心里落下了阴影。
不,那个人不是阿悠。臣在心里不断地如此告诉自己。可是越是提醒自己,那个人是阿悠的记忆就越鲜明。
上了吉住的跑车,坐在前座上的少年,怎么看都是阿悠。
为什么他骗说我跟佳织出去了呢?为什么他要隐瞒和吉住见面的事呢?因为他不愿意我知道吉住的事?还是他们做了什么不愿让我知道的事?
下次碰到阿悠,我一定要问个清楚。我要知道他说谎的原因,我要知道他和吉住的关系。我不想怀疑他,我不想责备他,可是……
一阵烦恼过后,臣迷惘了。最后他还是决定前往西栋接。可是就在西栋楼,他碰到了吉住。
“你昨天去了车站了?”
吉住在图书馆前看到了臣,故意和他打招呼。
心中的不悦霎时全涌了上来,臣狠狠地瞪着吉住。
“你那么喜欢勾引学生去兜风?”
“我们只是去我家而已。”
“……”
“不相信的话,可以直接去问他。他不是就在里面等你吗?”
吉住说着即侧目向图书馆一瞥,嘴角一抹冷笑像是嘲讽。
然后吉住径自走进了图书馆。送走了吉住,臣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西栋大楼。
他竟然知道我和阿悠在图书馆碰面的事,也知道我为什么裹足不前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