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心无愧,对人,对己,对情。
风泽平轻笑一声,静守在风月阁外,不再说话,只心里有些唏嘘:或许当真是自己多虑了。
这番对话自然没能传到燕清粼耳里,他现在满心满眼都只有一人而已。
进了内室,果然是一片狼藉,显然是匆匆打扫过,不见了玻璃碎片之类的利器,只华美的地毯上有些未干的污渍。
叹息一声,燕清粼寻到塌边,轻撩开帷帐,里面竟空无一人。他心里瞬时“咯噔”一声,四下里一望,轻唤出声:“逸风?”
没有回声,案上的烛火“嘭”爆出一个火花,燃得更旺了。
燕清粼本能的奔到侧室的暖池旁,细长的竹筒缓缓滴着水,暖池上雾气渺渺,倒是格外有意境,但找遍各处,还是没人。
回了内室,燕清粼静下心气,慢慢环视着四周,突然一声低泣隐隐传到耳中,他猛地一转头,望见书案旁的“春莲祥云”的大屏风,几步奔过去,向屏风后一望,顿时舒了口气。
暗色的角落里,苏逸风缩成一团,他抱着膝头,埋在腿间,左胸处刺眼的白色绷带缠满了半个胸膛,只略显单薄的肩膀微微颤着,偶尔传出几声压抑不住的哽咽,却若重锤般敲在燕清粼心上。
缓缓走过去,仿佛怕吓到眼前的人,燕清粼蹲下身,抚上苏逸风的顶发,轻声唤了句:“逸风……”
苏逸风浑身一颤,猛地抱紧双膝,似乎抖得更甚,却没有抬头。
知他伤心如此,燕清粼眼角一酸,单膝点地,小心避开苏逸风胸口的伤,将人抱进怀里,一时有些语塞,只苍白的说些安慰的话:“逸风,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你别如此折磨自己,成么?若心里有气,冲我来好不好?你莫要自责,不是你的错,不是……”
话还没说完,苏逸风突然揽住他脖颈,扑进燕清粼怀里,一时难以自抑。明明泪水流不尽,却早已哭不出声,极力压抑的抽噎,集在嗓中的哽咽,听来尤为动容。
燕清粼咬住下唇,一手揽了他腰肢将人压在怀里,一手环住他肩背,轻拍在苏逸风后背上,直到他渐渐平息下来,才轻轻吻在他脸颊上:“逸风,让我听听你的声音……”
苏逸风猛地抽噎一声,摇了摇头:“我……我找不……到他了……找不到……”
燕清粼一怔,顿时明白苏逸风为何躲在这里……他竟……在四处找么?
这个……傻子……
一阵窒息的心疼,燕清粼捏住他的下巴,额头抵住苏逸风的额头,望进他依旧泪水迷蒙的眼里:“逸风,你还记得在猎场那夜我跟你说的话么?”
苏逸风颤颤巍巍的抬起眼眸,望进燕清粼泛着水色的深潭中,慢慢点点头。
燕清粼咬咬牙,逼退眼里的潮水,扯了个笑容,一手扣住苏逸风的后颈,让两人靠的更近了些:“我说这辈子只允你给我血脉,你记得么?”
苏逸风浑身一僵,睫毛上的一颗露珠,顿时跌落下来。
燕清粼叹息一声,将人揽进怀里,低低说道:“所以别这样……别让我担心,逸风,等你身体养好了,我们还有机会的,对么?”
苏逸风双手勾住燕清粼的肩背,身体轻颤:“粼……对不起……是我的错……我把他弄丢了……”
燕清粼苦笑着摇摇头:“傻子……”这句“对不起”难轮到你说啊……
可是燕清粼也有说不出的苦衷,这个孩子终究无辜,为何来到现世受苦?这样的结果,对彼此……都好。
“粼……”
燕清粼低头贴在苏逸风滚烫的额头上,眉头一皱:“嗯?”
“他真的好听话……”
燕清粼一顿,接着轻轻抚着苏逸风散开的长发:“嗯……”
“我说要跟他在一起的,无论哪里……”
“……”
“我舍不得他……”
苏逸风渐渐消弥的声音让燕清粼心里一慌,突地喝斥:“逸风,你不要胡闹!”
“粼……对不起……”
“逸风!”
眉头一紧,燕清粼伸手到他腿弯,刚想将人打横抱起来,却在他腿间触到大片濡湿。燕清粼低头一看,指间鲜红温热……
刚刚苏逸风坐着的地方,隐隐一摊暗黑色的血。
燕清粼呼吸一乱,望着显然已经晕厥过去的苏逸风,立刻将人抱起来,大喝一声:“风……风泽平!”
话里少有的恐惧,竟带着丝丝颤抖。
更稍漏,夜更深。
第一百一十四章:头痛
半月后,李在元一行,顺利抵达罔漓,这是大燕与吴雄交界处的一个小镇,圣君燕元烈与大将军卫少天便驻留在此。而先行掩护他们的运粮队,才慢悠悠的到了扬州地界,一路上遭到不少暗攻,幸好还算安全。
接着,御书房一夜长谈后,风泽平秘密离京。
而此时,炎夏已至,四处躁动,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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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府,风月阁。
窗外阳光暖人,鸟啼阵阵,苏逸风轻翻过身来,触到一片冰凉,睁眼一看,燕清粼已经走了。
是了,这个时辰,早朝都下了罢?可自己竟一点都没察觉。
苏逸风苦笑一声,费力地坐起身倚在软枕上,系紧亵袍,愣愣的有些出神。末了,拉过燕清粼的香枕抱进怀里,深吸一口气,闭目凝神。
这半个月来,苏逸风缠绵病榻,恢复的有些慢,晚间时经常噩梦哭醒,备受煎熬。翩说是他伤心过甚,折了元气,只得慢慢调养、解开心结才成。所以,自苏逸风醒后,燕清粼几乎天天宿在太子府,与他同眠,温言体贴,全然不似往常般的冷漠应承。
只是,最近燕清粼事务繁忙,经常早出晚归,两人已是多日未见。起先,苏逸风身子沉,每每睡的早,起得晚,所以就算燕清粼睡在身侧,也通常是好几天见不着面,只偶尔半夜醒来时,见自己被燕清粼抱在怀里,苏逸风格外心安;后来,身体好些,苏逸风就熬夜等他,有时他撑不住,就窝在竹椅里沉沉睡着,直到燕清粼回来,脸色有些不悦的将人抱到榻上。不过,苏逸风却乐此不疲,至少能见到燕清粼,说几句体己的话,闭眼接受他暖暖的吻,和轻轻的拍抚。
倒是燕清粼心疼他,着翩每晚在苏逸风的药里加些不伤身的安神药,让苏逸芬每晚都困倦早睡,毕竟熬夜对苏逸风的身体,还是种负荷。
或许当真是因着这场大病,因祸得福,两人之间的罅隙渐渐消弥,至少有燕清粼在的夜晚,苏逸风极少做噩梦。
千难万难,燕清粼能陪他一起渡过,倒也不再苦涩。而这次落胎,其中的诸多曲折,燕清粼不说,苏逸风也从不问,就算是自欺欺人也罢,他只要燕清粼的爱和承诺,便已足够。
轻轻一笑,苏逸风紧紧埋首进怀里的软枕里,不由鄙视如此没出息的自己,但那份甜蜜,却已经写在脸上。
燕清粼昨夜说过午膳回府用的,苏逸风捉摸着时间快到了,便出声想唤无双进来伺候他换衣洗漱,谁知叫了几声都没有人应,忽然省起这个时候无双该是在煎药,太子府的人也正在精心准备午膳,而燕清粼又不许旁人随便进出风月阁,难怪没人理自己。
桌上放着洗漱的盆钵,肯定是无双早早端来,却发现苏逸风睡得沉没醒,所以就放下忙旁的去了。
看来只能自己动手了。
苏逸风撑着塌边将腿挪下去,趿着软底鞋,双手扶着床榻上的廊柱缓缓站起身来,小心翼翼的往桌案边走,只是挪步时还能感到下体传来隐隐痛意,倒是胸口处的伤还算安分,已经结痂。
案上瓷壶里的水还是温热,想是无双刚刚换上的,只盆中的水有些凉,夏天用来倒也正合适。苏逸风碍着胸前的伤,不能弯腰,只能有些费力的湿了帕子,洁了面,又漱了口,这才听见门声一响,传来有些轻盈的脚步声,似乎不敢弄出太大响动,苏逸风听出不是无双,便以为是府里的下人来送药了。
脚步果然在内室前一顿,接着有些焦急的奔过来,伸手扶住苏逸风,婉转的声音响起:“苏大人,您怎么起了?”
一听这个声音,苏逸风一愣,接着想也不想猛地甩开那人抓在胳膊上的手,互相的冲力让苏逸风身形晃动了一下,幸好靠住桌案才没有倒。
苏逸风略微粗喘着转过身,定睛一看,眼前之人,一身绯衣,丹凤眼,柳叶眉,温润又寂静,只脸色因为苏逸风刚刚的举动有些惨白,这不是那风雅馆的水灵秋是谁?
那日的不愉快记忆全都涌了上来,尽管苏逸风知道燕清粼将灵秋留在府里,但知道是一回儿事,见到又是另一回儿事。所以苏逸风攥紧拳,身形有些轻颤,他背过身去,低声说了句:“出去。”
水灵秋抿着嘴唇,有些局促:“我……我以为苏大人还在……歇着……所以……药我先放这儿了,先散散顶气,要趁热喝才成……”
“出去!”苏逸风没有回头,话里已是有些恼意。
水灵秋低着头把手中的托盘放到案上,轻轻一礼,转身走了几步,有些不放心,就停下来有些腼腆地说道:“要不还是让我……我扶大人到……塌上休息罢,翩主儿说大人不能……”
“你听不懂话么?!”苏逸风猛地转过身来,话音突地一高,气息顿时乱了。
水灵秋面上一苦:“苏大人莫生气,我只是怕你摔到,爷会担心,我没有旁的意思……”
苏逸风一听他说到燕清粼,自然想到那日燕清粼为了水灵秋发作自己的事,话里多了份不稳:“出去……”
水灵秋有些着急的上前一步:“苏大人您……”
“出去!”
“哗”一声,苏逸风甩臂一扫,桌案上的药碗顿时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刺耳的声音让苏逸风心神一晃,脚下一踉跄,被椅子绊了个正着,接着便狼狈的摔在地上,瞬间疼得有些晕眩。
水灵秋一惊,急忙上前搀扶,结果刚刚抓到苏逸风的胳膊,便听见门声响了,有些脚步声传来,似乎是奔着内室来的,接着一道既疑惑又担心的声音响起:“这是……怎么了?”
匆匆几步走过来,看见水灵秋,燕清粼瞳孔一缩,弯身将苏逸风抱起来:“逸风,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痛?”
苏逸风咬住下唇,双手环住燕清粼的脖颈靠了过去,缓缓摇了摇头。
看着满地狼藉,燕清粼微皱着眉头:“萧达,叫人清理一下,再煎一碗药来,从今天起给风月阁调些守卫来,不要再出现此类事故。”
话落,灵秋眼里闪了几朵涟漪,心里颇为委屈:“爷,我……我……”燕清粼这莫不是在埋怨他么?
燕清粼将人抱起来,看了眼水灵秋,微微皱眉,有些失望:“这没什么事,你们都下去罢。”
说完,撩开纱幔,走到塌边,燕清粼将人小心放到塌上,然后在他身边坐了,低身凑过去,小声问了句什么,苏逸风脸一红,轻轻摇了摇头,倒是拉下燕清粼凑到他耳边,像是说着悄悄话。
萧达见状,忙扯了泫然欲泣的水灵秋往外走,以免生事。灵秋频频回顾,亦步亦趋的跟着,末了竟见苏逸风略抬起头吻在燕清粼唇上,两相厮磨,竟格外缠绵。
呼吸一窒,心口绞痛难当,转过头来时,已是泪流满面。
真的不是他的错……为何燕清粼问也不问就给他定罪?
出了风月阁,灵秋快走几步,却是脚步越乱,只手背不停地在脸颊上抹过。萧达见他如此,叹口气,疾步上前拦住:“水公子,爷又没怪你,你这是做甚?”
灵秋哽咽愈甚:“我没推他……只是送药过来……”
见他不再莽撞的乱奔,萧达放开手,退后几步:“爷当然知道不是你的错,不然你还能好好站在这里?”
灵秋蓦地哽咽一声,却更为难过:“爷他却生气了……”
“你倒是爷为甚么生气?”萧达摇摇头,如此不懂燕清粼的心思,那又怎么能长久呆在他身侧?
水灵秋怔忡的望过来:“啊?”
萧达站定道:“水公子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水灵秋苦笑一声,强压下眼中泛起的酸涩:“灵秋从来不敢逾矩,我自己的身份……自己省的……”
萧达一脸慎重:“错了!”
灵秋一愣:“错?灵秋何错之有?”
“你既然跟了爷,就是这府里的半个主子,这才是公子的身份!”
“可是我……”
“这府上如此多的下人,何苦劳驾水公子伺候别人?”
水灵秋脸上一红:“我只是看旁人都忙着,所以……”
萧达微一躬身:“水公子只要记得,你服侍的人是主子一人便足够了。在主子眼里,你不会比苏大人轻慢到哪去,只是主子最看不惯自轻自贱之人,水公子还要谨记。”
水灵秋顿了顿,突然绽出个笑容:“秋儿记下了,多谢萧总管。”
萧达随意一笑:“谢倒不必,只是苏大人现在处在特殊情况,主子自然疼得多些,水公子还是少招惹得好,以免主子迁怒。”
灵秋咬咬下唇:“我没想过招惹他……”
“那最好,在主子身侧,莫要争宠,上次水公子也见过主子怎么发作苏大人的。主子性格温和,却从不缺身侧之人,自然不会在此事上费神。”
灵秋脸色一白:“我……”
这话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但却没有什么恶意。萧达清楚燕清粼的耐性,就算如此疼苏逸风,燕清粼怒了的时候不也毫不手软?更何况,燕清粼对灵秋该是另有期待的,但他却如此耽于私情,自轻自贱,燕清粼不失望都难!
萧达心里一叹,自己又何尝愿意看到燕清粼周转于其中?只是,守护着他,便已足够,所以更要做的臻善臻美。
“萧某就不多说了,还要去熬药之类,先退下了。”
灵秋忙回礼:“都是秋儿耽搁了,总管莫怪。”
幸好还是个如此懂礼数的,孺子可教也。
看着萧达走远了,灵秋默默回望着风月阁,许久,才转身走了。
风月阁里,燕清粼自然能感知阁外的那股气息,略微蹙起眉头,接着感到一只手指点在上面,轻轻抚平:“你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