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么爱他,甚至超越了自己所能想象的境界。这样的爱,为何要瞒着对方。爱情是两个人的事,一人默默的付出,不如二人同生共死。
这是洛曾对他说过的话,平宁渃奉之为真理。
平宁渃望着一言不发的蕴卿,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长长出了口气道:“东海那边还有些要事急于处理,珊瑚我们已经取到,就不与你们同去了……”
丢丢一直站得老远,厅内气氛凝重,始终没有出声。
亓官昭点点头,望了永期一眼,永期微微颔首,与众人一同离去了,空旷的厅堂内,亓官昭将蕴卿紧紧拥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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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霏霏间,纯白飘忽着飞散,将天空点缀满了羽毛般的绒软。
白苎厢外,一抹黛青色的俏丽身影从侧间的厨房走出,端着刚刚煎好的汤药,另一手覆在药碗上方,以防雪花落入其中。
男子穿过覆满白雪的院落,向屋内走去。每一步踩出细碎的雪声,纯净成为衬托他娇媚的见证。长眉连娟,微睇绵藐,灿如春华,皎如秋月。淡褐色的长发大半以一枚茶色的发簪盘成一个发髻,散落了一些碎发搭在肩头,发间飘落了几片雪花,更衬出他腮晕潮红,羞娥凝绿。唇边呵气袅袅若无,恍如天上仙子。
他轻声入屋将房门关紧,缓缓走至床边,仿若桃花的唇略有些冻得发白,碰触了极苦的汤药,待到温度适中,才放心地轻轻坐在床沿。
躺在床上的男子松子色短发略有些凌乱,许是大病初愈的缘故,行动仍有些不便,坚毅的脸庞略显苍白不见一丝血色,一双深邃的眸子不见了往日的锋芒,徒留一丝残存的柔情,唇角含笑,望着眼前试药的人儿。
青衣男子抿唇吸了口苦涩之极的汤药,俯身,垂首,四唇相触,将汤药徐徐灌入床上男子的口中。
淡褐色的发丝顺势垂下,滑过他的肩,垂在凌子归的身上。
冰肌莹彻的青衣男子捏了一抹雪帕,细细为他擦拭口边残留的药迹。屋外的风雪掩映得屋内明亮若晨。
一口一口,他都喂得那么仔细,微笑着,望着眼前的人儿,想要把他看入心底,永远不会丢下他。
屋内的炉火发出滋滋声,在寒冬中守护着两人的温暖,瑞兽青鼎香炉上升起腾腾雾气,清雅的栀子香一丝丝蔓延开来。淡绿色的帐子自然地搭在一旁,掩映着榻上一景。
直到汤药喝完,青衣男子将光洁的额头抵在凌子归额前,查探他是否在发烧,随后才放心起身理理微微褶皱的袍子,对他安心一笑,转身而去,打算将药碗放回厨房。
白皙柔荑方碰触到木门,只听得身后突然响起话音:
“晗儿,注意风寒……”
啪!
药碗自蕴晗手中倏地滑落碎在地上。
豆大的水滴从他眼间直坠在地面,留下两记圆润的痕迹。那一个瞬间,只一句话,令他突然泪如雨下。
凌子归也吓了一跳,却又苦于身体不听使唤,只得艰难地侧过身:“晗儿!怎么了?”
蕴晗以袖在脸上慌忙抹了两把,微微潮红的脸颊有些楚楚动人,匆匆忙忙开门,掩饰自己的窘迫:“没、没什么,我出去拿扫帚来收拾一下……”
从来没有想过,他会那样唤自己。人会一直爱上什么,却到死都不肯承认爱过。或许一直在期盼着这一刻,真正到来的时候,却又措手不及。
屋内宁静安详,屋外寒风凛冽。蕴卿慌张跑出屋外,像逃一般消失在竹台的另一端。
风雪飘忽,覆盖了白苎厢外的竹台,窗外,是伫立已久的两抹身影,静静注视着屋内,斗笠和披风上落满了白雪。
“真的是他……”蕴卿摘下了发间的斗笠,身披一件藕荷色翠绡锦纹貂皮织锦披风,其内是同色系的袍子,以月色锦线细细点缀了合欢花暗纹,锦线与白雪交相辉映,合欢花蕊缀以一块块淡色的彩贝,神清骨秀的美人定定望着屋内卧于榻间的人,呢喃不停,“这是梦吗……”
亓官昭将蕴卿颈间的水貂披风紧了紧道:“是真的,卿儿。他现在还无法活动自如,需要静养。”
“……”蕴卿将斗笠靠墙立好,有些不知所措。
“不进去看看他吗?”
蕴卿直直望着屋内床上的人儿,久久没有答话。
要进去吗?该见他吗?怎样才是对的?
漫天的风雪又大了些,几片雪花沾在蕴卿长卷的睫上,忽忽颤动,若展翅的羽蝶,雪肤花貌,香嫩玉娇。雪冰凉了他的思绪,也冰凉了他的心。
竹台传来咯吱咯吱的响动,另一头传来蕴晗平和的声音:
“既然来了,怎么不进去。”
蕴晗正提了扫帚,立在门前,方才慌慌张张跑出来,竟然没有发现屋外的二人。现在看来二人发间披风都落了不少雪,想是已在外面站了许久。
二人齐齐转身,纯白一片的竹台上,拥有同样花容的两个男子,遥遥相望。
三人伫立了许久,仿佛一切都停止了,唯有飘忽的雪花,纷纷扬扬。
万籁俱静,而三人心中,都是翻腾不已……
第陆拾卷:冰封前尘(大结局)
漫天的雪花之中,两个拥有同样花容的男子遥遥相望。
美人如花,远隔云端。直到亓官昭凑近了些,温热的呼吸喷吐在蕴卿耳边,他才回过神来,声音低沉:
“他需要静养,我还是……”怎么办,怎么见,今夕何夕,幕幕重现,是他负他心意,覆了爵次,本以为生死相隔,却突然如此种种,无所适从。
“……”蕴晗将扫帚握靠在墙头,走上前去。看着蕴卿的时候,就像看着自己,只是可惜没有卿那么幸福,懂得如何去爱,以及得到爱,“他昨天刚醒,今日第一次说话,行动还有些不便……”
又或许,每个人的幸福都或多或少有些不同,于他,便是永生永世能和凌子归在一起。
无论,是君是臣,是生是死。
一对惊为天人的孪生子四目相望,距离只在咫尺,却看不透对方心中所想。
远方一个黑点出现在银白的天地之间,走近才看清是位一袭黑衣的女子,黑纱遮面,戴了斗笠,仍掩不住冰凉落在她的发髻、肩头。那一点黑色被雪花遮避得像灰色一般,在漫天风雪中显得尤为单薄,怀中小心抱着锦色棉褥,细细地裹着,一步步艰难地向前迈。
雪已过了脚踝,女子在雪中,留下长串深深浅浅的足印,一直延伸至白苎厢外的竹台。
白苎厢外,四个本应注定不再相见的人,久久伫立。
黑衣女子望见了蕴卿与亓官昭二人,似乎并不惊讶,缓缓踏上台阶,走到蕴晗面前,将怀中的棉褥递给他,声音低沉,恍如隔世:“子归的孩子,我想,应该留给他。”
“王……王妃?”蕴晗有些吃惊地接过孩子,面前的女子斗笠上垂下漆黑的纱,看不清表情,声音却是出奇地平静。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
“我已不是什么王妃……”凉小小惨淡地摇摇头,望着孩子,喉间有些哽咽,空出的双手有些不知所措地握在腹间,微微颤抖,“是个女娃,生辰挂在她的脖子上,还没起名字。这是我唯一能留给他、弥补他的……”
话未完,凉小小的声音已低沉地听不到,她的父亲爵亲王,密谋篡位,策划造反,她没有脸面留下。可是在她心中,从来都只有凌子归一个男人,哪怕这一世,她只得过一次宠幸,让她有了他的孩子,这已是上天的恩赐。
多想看着这个孩子长大啊,只可惜,人生苦短,有太多无可选择。还有必须要完成的事。她转过身,取下黑纱斗笠,定定望着另一边的蕴卿,轻声道:“对不起。”
蕴卿呆了呆,忙上前一步,摇摇头:“别这么说,不需要,真的。”
“呵呵,谢谢你……”一袭黑衣衬得小小脸色苍白,没了往日高高在上的雍容,看来有些憔悴。
彼厢的蕴卿,也点头抱以一笑。
黑衣女子覆又将斗笠戴好,转身的刹那,蕴晗分明看到黑纱之后闪过一丝晶莹,散落在纷飞的雪中。
怀中的女娃,安心地睡着,呼吸均匀。蕴晗的唇翕合:“要……去哪里?”
不过都是同样可怜的人,要去哪里又有什么分别呢?凉小小没有转身,长长吁了口气,语气中满是释然:“去一个必须要去的地方。”
伸出的手定格在半空中,蕴晗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望着黑色的身影渐渐远去,消失在茫茫之中,徒留长长一串脚印,向着她远去的方向,三人安静地目送她离开,直到那一抹黑色消失在天的彼端、地之尽头,纷纷扬扬的雪花淹没她来时的足迹,仿佛从不曾在这个世界出现过……
亓官昭握着蕴卿的手,更紧了一些。
人生如印,却在不经意的瞬间被雪掩埋,消失得无踪无影,令人心痛。
蕴晗走近,小心掀开锦褥一角,孩子嘟着小嘴,安详地睡着。蕴晗紧紧怀中的棉褥,看不出什么表情,茫茫的雪映得肤色有些惨白,深褐色的瞳中是复杂的思绪一点点蔓延,突然,望着眼前同高的蕴卿,道出一句:
“你说,我们谁是哥哥,谁是弟弟呢……”
“你是弟弟,我是哥哥。”蕴卿小心替孩子掖好锦褥,抬头回答。唇边阵阵呵气,煞是好看。
“哦?你怎么知道呢?”
“直觉。”说不出为什么,只是那么觉得,连想都没有想过,便已出口的答案让他如此笃定。人说会有第六感这种东西,不然怎会无端地想要对他好,却没机会宠他、关心他。
“和我想的一样。如果是真的,我希望感情上可以没有先来后到。”
蕴晗微笑着,面容之上是难以言喻的平静和安和,薄唇微微颤动翕合,他的声音温柔地飘荡在天地之间,被雪花掩埋:
“如果可以选择,我一定不会爱上他;如果可以选择,我也不要做你的弟弟。平平淡淡,娶妻生子,日出而作,日落而归,过普通的生活。”雪落在蕴晗黛青色的袍子上,掩映了那玉软花柔的身影,言语中隐含着淡淡的忧伤,“可是,从我第一次见到子归,就知道那一切都已不可能……我不知同你生得一模一样是该庆幸还是悲哀,但是,我会一辈子都感激你,叫一声卿哥哥,就一辈子都是我的哥哥。”
这一声哥哥,是第一次,兴许也是最后一次,凝结在刹那,成为二人心中的永恒。在他的心中,早已把蕴卿当作了兄长,即便连母亲都没有亲口说出究竟是谁先来到这个世间,或许,这便是二人心中之灵犀。
感情的事,不存在对错,只是要看缘分,若说有缘,怎地天长日久,无法相恋?若是无缘,又怎地朝朝暮暮,好事多磨?
蕴卿不语,静静倾听,这是他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听他道出心底深处的话。
“有时候,我想人生就像一场戏,我们都是被安排在戏台之上的戏角,按着不知是谁定下的剧本辛辛苦苦地演出,直到人生方尽之时,才知活得并非自己。凉小小也不过是个可怜的女人,争了一生,待到今朝,年华无效,容颜已老……”蕴晗看着怀中的孩子,声音深沉,黛青色的袍子被风雪吹得卷起了一角,“冥冥之中,上天自有安排,你比我先来到人世,先得到了他的爱,我却一直相信,上天会以另外的方式弥补这一切。”
藕荷色披风下的蕴卿淡淡望着对面的人儿,心中慰藉,唇角划出一道绝美的笑容:“晗弟弟……”
他突然很想哭,往事匆匆,如雪飞落,事过境迁,物是人非。若不是经历这种种,怎能有如此透彻的顿悟。好在晗弟弟是真的长大了,虽然心中会隐隐作痛,心疼他的苦,担心他的累,但是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便是人间天上。
耳畔滑过寒风的呼吸,冻得蕴晗耳朵发红,突然听闻屋内传来凌子归虚弱的话音,声声唤着,有些焦急:
“晗儿?你在外面吗?晗儿……”
声音很低,许是被风雪覆盖了些许,将三人从缄默中唤醒,蕴晗急急提了扫帚道:“他在唤我了,我出来这么久,他一定着急了。”
蕴卿忙轻声道:“嗯,我们以后再来……”
“好啊,那么我们约定,春天时再聚。”
蕴晗艳香绝世的脸上绽放出一抹灿烂的笑容,温暖的能将冬日的冰雪融化,说罢转身开门,又想到什么似的回头道“对了,下次来带些药材吧,永期知道方子,别忘记哦。”
雪中的三人,心中已是释然。
“外面风雪大了些,定是瑞雪兆丰年。”蕴晗步入屋内,神情平静,收拾了地上药碗的碎片,望着已没了人影的窗口,想起方才那里曾有两个人伫立良久,心里暖暖的。
“是啊,可惜已是深冬瑞雪,看不到院中的合欢盛开。”凌子归不知蕴晗心境,只是单纯地心情很好,“你手中抱得是……?”
“是个孩子,方才在门口捡到的,所以耽误了些时候。”蕴晗说得平淡,心中亦毫无波澜,仿佛对他来说,不知道过去的一切是最好的结局,他将孩子递给靠在榻上的凌子归道,“起个名字吧,是个女孩子。”
凌子归高兴地拍了拍手,伸手接过女娃,俏丽的小脸已隐隐显出绝代风华,娇嫩的肌肤胜过凌冬的寒雪:“是个漂亮的孩子,想来是家人有迫不得已的苦衷。”
蕴晗点头笑笑,并不置疑。
“叫什么好呢?”凌子归抱着孩子,爱不释手,苦思冥想,脑海中闪现的是记忆犹深的两个字,“嗯……叫韵倾可好?”
韵倾,蕴卿?子归,你是真的记不起过往的种种了吗?还是你太过痛苦不想忆起?
为何你醒来后不记得以前发生的一切,到现在却翩翩记得蕴卿这个名字?
这两个字,定是在你心上似利刃般刻出深不见底的痕迹,让你失忆之后不再记得它们的意义,却仍能清晰地感受什么叫做永世无法磨灭。蕴晗走在窗下琴边,轻抚琴弦,悠悠道:“曲韵绕梁,倾城倾国,妙。不如我弹唱一曲,算是纪念她的名字。”是纪念韵倾,还是蕴卿,已经不再重要。
纤指游走于冰弦之间,空灵的琴音已从琴间似水一般流出来,和着窗外飞雪的韵律,奏得正是一曲:
《冰封前尘》
屋内挂了一副蕴卿所作的《白苎合欢沁雪图》,蕴晗望着图上白苎厢外的初雪,合欢落满地,花香沁雪,雪落花飞。他轻启薄唇,动听婉转的歌声自他喉间飘出,唱得正是那《白苎合欢沁雪图》上的诗句:
【年年枝头待花放,】
【岁岁为谁留余芳?】
【两相忘,】
【作华章。】
【沧桑岁月话沧桑,】
【两鬃为谁悄成霜?】
【请君唱:】
【莫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