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蕴卿定了背影,唇角却现出一丝暗笑,看来这以退为进的法子,还是有效果的。
那白衣女子扶了浑身无力支持的红红,在前面带路,没走几步,便见到前方一座造型奇特精美的小楼,红灯高挂,香气弥漫,珠帘半卷,月色生香。
直到行至小楼之下,蕴卿抬腿迈进门槛之时,不经意间抬首望了一眼,动作却突然僵住……
蕴卿究竟看到了什么,以至于神色千重,心神难定?
永期又对那红衣女子做了什么,以至于她瞬间干瘪?
二人同去风尘之地,又会有怎样的奇遇?
敬请您期待下卷!
第伍拾贰卷:又逢花钿
蕴卿提步抬头,猛然一惊,动作僵住,二楼轩窗外坐的,正是当初在芸丛楼把他从小带大的鸨妈!
芸丛楼被烧,姐姐们去向不明,鸨妈也没了踪迹,何以竟在爵区巧遇?
而这精致的小楼,分明挂着“玉宇琼楼”,蕴卿垂首,捋了思绪,再次遇到抚养自己长大的妈妈,心中却是一团迷雾。不过这玉宇琼楼的名号倒当真雅致,听来如入仙境,不沾一丝恶俗,看来这店的老板也是个清雅别致的人儿。
“永期,我遇到一位故人。”蕴卿没有停下脚步,侧身向永期耳语。
永期知他自小在青楼长大,认识此类的故人也在情理之中,方才又见他望着二楼的一位中年女子发愣半天,早已了然于胸,遂微笑道:“不急,先吃东西。”
一行人在几个小丫头的带领下入得一间别致的厢房,永期最是潇洒,不客气地第一个入座,蕴卿坐于一旁,没什么食欲,只象征性的动了动竹箸。二人对面坐着的便是那白衣女子,心中焦急:“公子……”
“用膳勿扰。”那女子自然是担忧红红的问题,此刻她虽被送回房中歇息,但是没有永期的解药恐怕命不久矣。永期却不甚在意,冷冰冰地打断那女子的话语,继续用膳。
那女子连连称是,便闭了口,紧紧盯着永期,只盼他快些吃饱,留下解药。
蕴卿知道永期心底自有主意,既然肯随他同来,自然没有要那女子性命的打算,也不愿多说,心中所想全是要见鸨妈一面问个究竟。
永期向来对膳食十分讲究,餐餐搭配得都是营养丰富均衡,平日里习惯了清茗香茶,雅食淡饭,这一桌好酒好菜,吃在永期口中却只觉油腻咸腥,难以下咽。撇了撇嘴,纤纤玉手执起桌旁一块绣着竹子的雪色方帕,细细擦拭了香唇,才缓缓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巧的青瓷竹瓶放在桌上道:“东西拿去,温水送服。”
“多谢公子!”那白衣女子匆匆接过瓷瓶,便欲提腿离去。
“慢。”永期将那块雪色方帕仔细叠好放回原处,不紧不慢道,“更衣,以芊芷花瓣沐浴净身,水汽弥漫之时,辅以温水送服半瓶,其余洒入浴盆之内,浸身三日,今年冬日初雪之时,将白梅捣碎混在雪水之中乘入此瓶,送服半瓶,其余拭身,来年开春之时,将新发的海棠碾碎混以第一场春雨,与‘白梅吻雪’用法相同,此外,还要夏日傍晚的残荷混以荷叶之上的水珠、秋日清晨的金菊混以甘冽晨露,同法。”
永期有条不紊娓娓道来,听得那白衣女子更是心惊肉跳,若是这冬日不下雪,春日不来雨,红红命休矣!
“四季之法要相辅相成,稍有差池,回天乏术。”永期言语平淡,但话语里却处处潜伏着一丝恐怖的意味,“另外,叫二楼的那位妈妈下来。”
那白衣女子脸色一变,心忖这玉宇琼楼的老板不知是何人,连楼里的姐妹都不曾听闻任何关于老板的消息,那鸨妈是个管事儿的,老板不在,她身价自然便高了许多,平日里很少出面。这两人究竟是何来历,竟然开口便要见她?反正解药已经到手,是叫打手进来,还是唤鸨妈下楼?
蕴卿起身上前,担心永期语气生硬惹得双方怒气相向,缓下语气来:“这位姑娘,我们只是想请她下楼一叙,别无他意,请姑娘放心。”
当下外面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竟是楼上闻讯而来的鸨妈:“哟,是谁点名要见妈妈我啊?难得有客人看得上我这半老徐娘哟。”
那白衣女子向她躬了躬身,顺势退出了房间,焦急着去救红红了。
待到鸨妈一只挂了三只玉镯的手掀起入口处的纱帐,望见房内二位翩翩俊俏的公子,脸上的笑容登时僵住。
“卿、卿儿?”
“妈妈……”
二人均是异口同声,那鸨妈虽已年过四旬,却仍是风韵犹在,气韵芳华。
多年未见,生死不明,虽知亓官昭曾答应过不会加害于她们,但战争之年,流离失所,能有幸见到抚养自己长大的妈妈,蕴卿一时百感交集,眼眶湿润。
“坐……坐下谈。”鸨妈说毕,扬了扬手,一干人等统统退了出去,关上了房门。
蕴卿乖巧地点头,侧身坐在鸨妈身侧。妈妈养他多年,虽是风尘中人,受尽世间凄苦,对他这个捡来的孩儿却是尽心尽力,没有过半分的亏待,楼里的姐姐们也都对他甚好,时不时赏他几块点心糖糕,一点一滴,他都铭记在心。蕴卿从小缺失父母关爱,对他来说,眼前的这个女人,就像亲生母亲一般亲切慈祥。
多年再见,鸨妈眼中也是闪烁泪花,想起往日一幕幕,芸丛楼被烧,姑娘们被锁入地牢,心中感慨,忽又想起红红的事,这才握了蕴卿的手问道:“发生了什么事!让红红突然变成了那副模样,好生吓人!”
“这……”蕴卿一时语塞,不好交代,支吾了半天,望向永期。
永期自顾嗫了口香茶,语气淡然道:“无妨,按照我说的法子,不仅全无性命之忧,还可保她青春常驻,体散幽香。”这四季花毒之法称为“窃香摧花”,是掺和了四季之毒花混以四季之毒露而成,可令女子瞬间容颜已老,解毒之法亦是要用到四季之香花混以四季之甘露,此法不仅可以解毒,更因所用之物全为芳香之花,遂解毒后还可令身体回春,散发自然花香,可谓祸中有福,或许正是此理。
永期一袭白衣,水眸嫣然,所用之毒亦是清淡芳香,却透着意想不到的可怖,着实又令蕴卿惊叹一番。
这一席话听得鸨妈赞叹连连,实在难以相信世间竟有如此奇毒,若是流传开来,说不定会有不少女子甘愿以身试毒,以求青春不老。所幸红红无恙,对方又是卿儿的朋友,并无加害之意,这才松了一口气,侧身抚上蕴卿的脸畔毚微道:“瘦了……好孩子,这些年过得……如何?”
原本就百感交集的蕴卿听闻妈妈如此发问,心中更是有说不尽的感伤,一时掉下泪来,如涓涟涟,惹人心怜:“我……”万语千言,竟一时凝噎,再也说不出话来,顿了半饷,蕴卿才道,“妈妈……你怎么,会在这里?”
鸨妈也不愿见蕴卿伤心,遂转了话峰道:“想当年你出走,妈妈并没有告诉亓官将军你的下落,谁知竟遭来大祸,芸丛楼一夜间付之一炬,姑娘们都被抓入了地牢,城内张榜,若是你三日内不肯现身,我等都会死无葬身之地……”话再也说不下去,鸨妈不忍见蕴卿自责,遂住了口。
一想到因为自己连累的大家受苦受难,蕴卿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的难受和纠结,紧紧攥了鸨妈的手:“那……后来呢?姐姐们呢?现在何处?过得可好?”
鸨妈叹了口气道:“我本以为亓官将军是个不近人情的阴冷人物,你不出现,我们必死无疑。熟知后来他吩咐手下给了我们些银子,竟然把我们放了。”鸨妈心中不仅担心蕴卿自怨自艾,而且害怕蕴卿误会了亓官昭,重新提起前尘旧事,惹得心中烦恼,连忙又道,“直到不久前,爵次归入天都,爵区重建,一派繁华。那亓官大将军突然找到我,给了一大笔钱让楼里出身卑贱的姑娘们嫁人从良,做些小买卖营生,有些不愿意改行的姐妹们用剩下的钱开了这家店,也算是收留那些无处可去的姑娘们,好歹算是个住处。说到底,我不过是帮忙打理这家‘玉宇琼楼’而已,这店的主人,其实挂着你蕴卿的名号!”
蕴卿哪知路转峰回有这么一出,登时皱了眉,心中不解:“此话怎讲?既是如此,我又怎会不知?”方才还在猜测这老板是为何人,有够清雅,却不想正是亓官昭?
“何止这家店,在天都北境各个城市,都有以你蕴卿名号开办的各式店铺,统统冠以‘卿’字号。你看咱楼的匾额左下角就有一个方型的卿字,这‘卿’字号的酒楼客栈、药店茶铺,涵盖衣食住行方方面面,样样不少,均是亓官昭将军暗自里一点点打理出来的生意,旁人不知,我怎会不知,单是这‘玉宇琼楼’的一份生意,过了十天半月就要派人暗自送到他手里过目,账本单子、收支票据,一样马虎不得,可见那位将军确是个绝世的经商之才了!”鸨妈滔滔不绝,最突然顿了半饷才道,“只是……从来无人得知他的来去踪影,最近一段时间,似乎没有他的消息了……”
一时之间,蕴卿满头雾水,亓官昭最近去了东海,自然不见踪迹,只是这经商一事,究竟是何用意?蕴卿转向一席之隔的永期,投以疑惑的眼神。
彼厢永期抿唇一笑,轻咳了两声挪揄道:“哟,可别看我,此事我不知半点风声。不过爵区确实有商贾势力暗中培植,我原想遣人调查一番,以免多生枝端,不想竟是那小子在替你囤富,如此倒也免了我许多麻烦。”亓官那臭小子竟然连如此大的事都瞒着他,没有依靠一丝一毫自己在爵区的帮助,仅凭一己之力,暗中做起了这么大的生意,没想到那家伙不只会打仗嘛,永期脸上显现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亓官昭为蕴卿开拓一片商海,积富成山,蕴卿却丝毫不知,况且此举不符蕴卿淡泊名利的性子,其中又有何缘由?
第伍拾叁卷:皓心莫负
久别重逢,蕴卿自然与妈妈畅谈许久,永期还有要务在身先行返回统领府,派了轿子在玉宇琼楼外候着。
待到夜色已晚,月上西梢,蕴卿方才起身道别,乘了轿子回到蕴宅。
一晃眼,两月过去。
冬风卷过,听寒月下弦,尤寒月色。卷落梅枝雪,似落梅花。
雪落无声,却扰人心弦。院中几点凄美惨白,合欢花盛开如昨,绕梁琴音萦绕,宛若画卷。
庭院门口的木阁摆了一张木琴,拨弦的少年一袭红衣,领口和袖口都缀上了绛色貂的绒毛,淡褐色的长发柔顺地垂过腰际,摊散在木阁之上。雪花飘散上去,点点珠光。远远望去,落雪缤纷,花瓣飘摇,那画中之人携着一声声空灵的琴音飞入天际,冰洁,玉清。
雪霏霏,风凛凛。澄澈的眸子从未离开过院中盛放的合欢。
一朵雪花落下,亲吻他长卷温婉的睫毛,美人垂眸,雪花随之闪动,颤颤微微,惹人心怜。柔亮的发丝从肩上垂下,搭在若雪一般的手背。
额间的伤痕,已变成一颗绛色菱形的小点,仿若天成一般,为那张绝伦的容颜增添一丝妩媚。葱白的指尖在落雪时分仍不失原有的灵动,只是这天籁之后,纤细的指尖已冻得通红。
淡如水色的唇边,暖若云烟,悄无声息地融入到漫天风雪中。
弦动,心动,只是,冬初雪夜思君甚,少年何事负初心。
又是一年,合欢花开,而你,为何却不在我身边?
一曲终归,蕴卿微微望着那张琴呆了半饷,唇边的呵气幽幽弥散入淡香的夜色之中。
距离天都朝阙所说七七四十九天的大限早已过了许久,他却仍是没有任何消息。
风吹散雪花,相思不及天涯,寂寞,会让人如此害怕。东海,究竟有多远?远得过心的距离吗?是出了意外,还是故意不见,是情非得已,还是另有他因?想去东海,想去找他,想见到他,然后告诉他。
“好好爱你……可不可以……”不知不觉间,蕴卿竟喃喃自语,脱口而出。
起身,缓缓拍落红袍上的雪,蕴卿伸手抱了琴,垂首回屋。
转身的刹那,却突然望见地上多了一双玄青色的鹿皮靴子,以银色的丝线细细勾勒出云纹,精致,绝美。
未来得及抬头将来人看清楚,便被一把拥入温暖的怀中。
顷刻间,若夏日暖阳照在身上。
雪未停,花瓣卷,那一刻,蕴卿只觉天旋地转,像要融入那个身体一般,埋首在坚毅的肩膀之上。世间万物只剩下漫天飞雪中,旋律一样的心跳。久久伫立,一动未动。
直到风卷着雪花混入他毛茸茸的领口,直到双手紧紧拥着他到指节发白,蕴卿才将手缩回抵在胸口,想要拉开两人的距离。
然而亓官昭却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拥得更紧了些。他此去东海,千里迢迢,不辞辛苦,甚至遇到十分棘手的情况。而蕴卿的身影都在脑海中一一闪现,告诉自己,牢牢记着,永不抹去。
“我回来了……”没有过多的话,只几个字,便安抚了他那颗高悬已久的心。
怀中的人儿只垂着头,双手紧紧攥成小拳。忍着啜泣,泪却无声地浸湿了亓官昭的玄青棉袍。
“怎么一个人在雪里弹了那么久琴?我在你身后站了好久。”他一交代完朝阙的任务便马不停蹄地赶到永期府邸,得知卿已入住他为他选的宅子,心中欣喜万分,遂以轻功直接飞入院内,急于见他,却不想遍寻不着,只好在他的房间等他归来。
直到晚饭过后,突然听到门外院中响起他的琴声。琴声如人声,一听便知心绪,蕴卿一直没有进屋,在风雪中奏琴,许久许久,那声音,低回宛转,像在倾诉着什么,让他不忍打断。直到琴声方落,一声叹息之后,他说得那句话让他的心猛地一疼。
可不可以,好好爱你?
看着他瘦弱的背影,雪中凄惨得一点绛红,突然就想走过去,像现在这样,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蕴卿摇头,仍是没有出声。
“我看看手,冻坏了吧?”亓官昭将披风解下裹在他身上,把他的小手笼在掌心里,放到嘴边,轻轻呵气,满脸宠溺。
美人垂首,任由他摆弄着那双雪白的柔荑,一言不发。
“怎么不说话?不想见到我?那我走好了。”亓官昭侧首,却看不到他任何表情,淡褐色的发垂下来,遮住了俊秀的面容。
怀中的人儿猛地抬眼摇头,眼角的泪便吧嗒吧嗒滴下来。
“呵呵,怎么……哭了……那么久没见,为何一见面就哭呢……你的泪,还真是……让我心疼呢……”伸出纤长的指,替蕴卿拭去泪水,透薄性感的唇在他微微泛红的眼角轻柔地印上一吻,温暖便由蕴卿的心底蔓延上来,势不可挡。
他的泪,永远那么容易出现,却又倔强地挂在眼角不肯滴落,隐隐扎着自己的心,涩涩阵阵地发疼,像被线提了起来,一揪就痛。“你看你,又不肯说话,又哭个不停,跟我在一起就那么委屈你……?”亓官昭语气平淡,带着几丝玩笑挪揄的口吻,不想让他再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