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我也帮朱家赚了一些钱。我要一些酬劳,请帮我准备些金银珠宝让我带走,我要能拿回去换钱的东西。谈钱伤感情,但我娘生病,我还不晓得将要花多少钱。这钱是非要不可的。另外,看在兄弟情分上,我要一艘船,一些人手,直接往我家乡开去。」
「你不必说这个!」朱衣裙挥挥手,不耐烦地说。
「你爹死了,那么你回去也没有用。你娘生病,那你回去又能如何?我请个人带些金子过去,等你娘病好了,再请人送她过来。我们这里有医术很好的大夫,朱家有足够的财力让她过得舒服。总之,你根本不需要回去。」朱衣裙决定后强硬地说:「我不准你回去!把你母亲接过来。你不要去了!」
「你怎么这么说话?好过份!」福气听得生气了。哪有人命令别人不准回家的。
衣裙恍若未闻,完全不理他。
「我娘生病,哪里受得了坐船。更何况船行危险,她一个病弱老人,如果出了意外怎么办?不、这根本不可能。」
「没有什么不可能。我会派很好的人手去接她,你什么都不必担心。」
朱恭苦笑:「没有人会说我的语言,到了那里,你们连怎么找我的母亲都不晓得。」
「叫那个尼尔代替你去,我记得他欠你一份人情。」
「尼尔跟他的妻子私奔了。」
「总之我不接受!你趁我不在的时候私自决定这些事情。忽然就说你明天要走了,这样叫我怎么答应你!」衣裙说。
「我没有要你答应我。我只是想见你一面再走。」朱恭平静地说。「如果你不愿意提供帮助,我也不勉强你。我只要我应得的部分,其它安排船什么的,我自己想办法。」
「朱恭!你说过跟我一起努力到三十岁!」
「情况不一样。」朱恭说。
「没有什么不一样,男子汉大丈夫,说话要算话!」
朱恭困扰地皱起眉头。
衣裙一如往常,露出任性暴躁的表情。真令人惊讶,福气心想,大概也只有这个人,能够这么不顾别人的立场,总是只说自己想说的话。福气何尝不想将恭留下来,但恭的母亲生病了。福气只能选择跟他一起去,却绝对不会说出要他留下来的话。
真是的,遇到衣裙这种蛮不讲理的脾气,真是说也说不通。相隔一段时间没见面了,本来以为衣裙会多少有些改变,结果现在看见他,发现什么都没变。
衣裙离去的这段时间,他不曾想起衣裙,现在看他……他的皮肤因骑马稍微晒黑了,但他工整的五官、炯炯有神的黑色眼瞳、有棱有角的英俊脸庞都还是一样。没变,连那曾经强吻过他的干燥嘴唇,也还是一样……
忽然之间,好象打开了尘封已久的箱子,将里头的东西拿出来时,过去的画面便随之在脑海中开展,记忆的颜色鲜明起来。酸的、甜的、苦的、辣的,五味杂陈的,是属于这个人的回忆。好多好多。
「衣裙,」朱恭说:「看在我和福气是你最好的朋友的份上,你就别为难我们了。我不能不回去,但我会想办法回来的。」
「你们?你们两个要一起走?」
朱恭点头。
「你们……」
「我们在一起了。」
听见朱恭这么说,朱衣裙脸色稍微变了一点。他瞥了福气一眼,那眼神停留的时间非常短暂,彷佛是极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勉强看他的。
朱恭在衣裙面前牵住福气的手。福气感觉到自己的肩膀缩了起来,他忍住想要抽手的念头,直直地凝视着衣裙的眼睛,等待着他的反应。他好紧张。呼吸僵结在胸前,但衣裙不肯看他,从进来到现在,他没正眼看过他。
朱衣裙的脸色很差,他背转过身去。
「船的事,明天再说。我现在要去睡一觉,等我起来再和你谈。你们就算明天要走,也不必急着一大早就走吧!」话说完,衣裙不等回答便摔门出去了。不一会儿,外头传来几声瓷器破碎的声音和咒骂,大概是他在走廊撞上了某个丫环,摔了东西,又在发脾气了。
「怎么了?」见他发愣,朱恭捏捏他的手。「发什么愣?」
「嗯?没有。」福气回神说。
「你刚才是不是很紧张?你瞧,你握我的手握得好用力,都被你捏红了。」朱恭说。
福气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很用力吗?
「对不起。」他说。
「不要紧的,放心吧,衣裙能理解我们的。」恭笑一笑,接着又说:「我可能忘记跟你说了,衣裙他最喜爱的书秦,也是个男人。」
对呀,他怎么忘了?衣裙最爱的人是书秦,这次他便是去洛阳见他的。衣裙已经有心爱的人了,就在洛阳。福气咬着下唇,心头不舒畅。
「怎么了?看你看见衣裙以后,变得怪怪的。」恭问。
「不,没什么。」
「那就好。我们明天走。东西我都准备得差不多了,你什么也不用带,只要人跟着我就行了。」
「嗯。」
「那你今日先回去吧。最后一次,跟贾贵好好地聚一聚。」
福气点头。贾贵抱了他一下,又轻轻在他唇上点了一下道别。这才放他离开。福气回县令府的一路上,看着自己最喜欢的长安市集,些许落寞。明日之后,便要和这一切永别。贾贵也好、朱衣裙也好,以后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见面。回到县令府,福气整个人已经心情低落到谷底。他郁郁不乐地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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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裙累极了。全身都泛着酸疼,然而最让他感到无力的不是身体,是心。他好想睡,可是怎么样也睡不着。恭说明天就要走,这个世界上,唯一真正了解他的人就只有恭一人而已,如果他回去了,他又是孤独一个人了。
可恶!恭舍不下福气,要带着他走,就没有想过他吗?就算不是那种关系,他却是他唯一的朋友啊!
『我们在一起了。』
他跟福气……真的在一起了吗?虽然不情愿,但他看见了十指交缠牵着的手,福气一点也没有排斥的意思。原来是这样啊……福气不是讨厌男人,只是讨厌他一个人而已。
「!」
用力地踢了床板,衣裙起身坐在床沿,双手捂着脸。他这次去了洛阳,去找了自己过去心仪的人-姚书秦。本以为看见了书秦,就能够将福气给忘了。但真正见到书秦之后,才发现书秦真的是他“过去”心仪的人。而今那些感情不再,遗留的只有纯粹的友谊与暖心的回忆。忘不掉福气,看不见他的时间里,思念有增无减。然而等他回到长安,福气却已经和朱恭卿卿我我、出双入对。
如果他们还没在一起,他会继续争取,不会再像上次一样狼狈逃开。但现在已经来不及了。他该怎么办?当他最知心的朋友、喜爱的人,手牵着手要离开他,他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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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气,如果你要摆着那张脸,能不能麻烦你到别的地方去?」
贾贵忍不住说。这几天新的县令就要到了,他每日忙着整理资料、忙着搬家,福气平时都跟朱恭跑到外面去,也不帮忙。下午人是回来了,但就只是苦着一张脸站在一边,瞪着他看。他被瞪得脊背都发麻了。这小子,难不成他是欠了他钱是不是?
「你跟朱恭吵架了?」贾贵问。
福气摇头。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干麻瞪着我看?你今天很奇怪。」
「……没什么啦……」他总不能告诉贾贵,明天他就要走了,所以在难过吧。
贾贵将桌上的一叠文件搬到一旁的书柜里放好。他说:「这些资料都整理过了,等新任县令白大人到了之后,再稍微跟他说明一下就行了。新要来上任的白大人,你可曾见过?」
「白大人,叫什么名字?」
「白倡道。」
「提倡正道?这名字还起得挺好的。不过我倒是没印象见过这个人。」
「你最好别和他见面,要是他认得你,那就不好了。」贾贵说:「这人名字好,人品却不见得。我所听到关于他的事情都不是好事。据说他能够有今日飞黄腾达的局面,是靠着四处拜会送礼得来的。他家里富甲一方,听说光是库里的金块便有上千,奇珍异宝不计其数,最后全被他拿来充作礼物。不到一年就败光了。他弄得倾家荡产,原以为再起不能。没想到就在去年,他送了最关键的一次礼物救了他。」
「那是什么?」
「他不知哪里弄来一支千年人参,送给郡主,医好了郡主的病。皇上龙心大悦,便升了他。」
「郡主?是琼英郡主?」
「是呀。」
「原来郡主的病是他医好的,那真是大功一件了。」
贾贵撇撇嘴,不置可否。
福气说:「白大人什么时候要到?」
「三天后。」
「这么快?」福气惊讶地说。
贾贵横了他一眼。责备地说:「一个月前我就已经将这件事情告诉你了,不是时间过得快,是你根本不在意这件事情。你忙着和朱恭玩乐,什么也忘得一乾二净。」
「我……」
「算了,反正该做的我也做完了。这是我的工作,我本来就该做的。」
贾贵嘴上这么说着,表情却是不快。
福气本想说:「从今天起,还有什么吩咐就尽管找我吧。」但立刻便想到自己明天就要离开了。他黯然地低下头。
贾贵看他这么自责的表情,心便软了。便拍拍他的肩。
「我只是发发牢骚而已,别当真了。你要是这个表情,那就是在怪我了。」
「不是的……」
「我知道不是。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贾贵叹口气,他说:「是我不好,我只是不喜欢你成天跟恭混在一块儿……」
「……」
贾贵见他不答,他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他说:「福气,我说你跟朱恭,到底是什么关系?」
「什么意思?」福气心里一惊,不知道贾贵这么问是何用意。
「我的意思是……」贾贵一脸窘迫。唉!还是很难开口啊!
「贾大人!外头有人找您。」
贾贵话说到一半,便被进来传话的仆役给打断了。这也不知道是救了他,还是打扰了。他松了口气。
「什么人?」
「不知道,说是有重要的事情。这儿有张便条,他说只能给您一个人看。」
「这么神秘?」贾贵接过便条。
这张便条折了三四次,看来很是谨慎。贾贵将纸条小心打开。
「咦?」
「怎么样?」福气好奇地问。
「不,没什么。」贾贵问仆役:「送信来的人在哪里?」
「在门口等您呢。」
「好,我和他出去一会儿。福气,你帮我把剩下的文件分类放好。税金的资料去问余师爷要。跟数字有关的我特别头疼,就麻烦你了。」
「啊,你要去哪儿啊?到底是什么事啊?」
「我也不确定,等回来再说吧。」
贾贵潦草地答复了一声,便出门去了。福气跟他跟到了门口,只见一个陌生的男子,站在一辆轿子旁等着他。贾贵和男人上了轿子。
「福气,你进去吧。不久我便回来了。」
福气莫可奈何,进屋里去。
「这是什么意思?」
贾贵拿出便条问。只见他将纸张展开之后,里头一个字也没有。但若仔细一看,便可以看见上面沾黏了几绺金色的发丝。贾贵便是看了这几根头发,猜想这必是和朱恭有关的事,因此才赴约。
「贾大人,真是抱歉。」男人说:「是朱家三爷叫我来找您的,因为他说此事要隐瞒王福气先生,不能明说了让他知道,所以只得用这样的方式约您出来。」
「朱衣裙回来了?」
「今天早上才到的。」
「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找我,还不能让福气知道?」
「这我就不清楚了。您就直接问朱先生吧。」
男人没再说话。不久,轿子停止颠簸,男人拉开轿子的帘布。不知何时,他们已经到了一间茶馆前。男人引着贾贵上楼,在一间包厢前站住。
「就是这儿。」男人说。「我不跟您进去了。」
「好。」
贾贵正要敲门走进去,门忽然开了。贾贵吓了一跳,只见朱衣裙站在里头,一脸阴郁。他对着男人说:「等一下,璟旭,你送贾大人回去吧。」
「咦?可是,贾大人才刚到。」
「这是怎么回事?朱先生,不是你找我来的吗?」
「很抱歉,现在没事了。」朱衣裙说。「我本来有件是想拜托贾大人,但刚才我一个人坐在这儿,脑子渐渐清醒了以后,才发现自己刚才想做的是多么卑劣的行为。恕我不能将事情说清楚,很抱歉让您白跑一趟,请您回去吧。日后我会再登门亲自向您赔罪。」
「究竟是什么事?」贾贵忍不住奇怪地问。朱衣裙看来神情憔悴,是怎么了?
「有的时候,人会因为寂寞和难过,一时胡涂,而作出后悔的事情。就像背叛朋友、辜负家人,只为了自己而不顾别人。那都是不义的行为。这几日我情绪不佳,差一点就变成了这样的人。幸好,我现在想通了。」
「你说的事,和朱恭有关吗?」贾贵皱眉。
「也许是吧。」
「你把我弄胡涂了。」
「贾大人,总而言之,朱恭是个非常好的好人。而且,他绝对不会做出福气讨厌的事情,所以你大可放心。你知道这样就够了。」
「我知道他是个好人,但问题不是在这里……」
「无论如何,多谢你特别跑一趟。请回去吧。」他转头吩咐。「璟旭,麻烦你了。」
送走贾贵,朱衣裙回到包厢里。他躺在茶馆为贵宾准备的床榻上,双手捂着脸,喃喃自语。
「恭,我太卑鄙了。差一点我就又要背叛你……对不起……我只是太寂寞了,只是希望你让福气留下来……我不会再这么想了……祝你们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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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又过了一天,到了朱恭和福气要出发的时候。
「你们要出海,必须到广州去搭船。昨日我已经紧急请人去广州联络,等你们到的时候,自然会有一艘坚固的船在那里等着你们。你们两人骑马去会快一些,不过也要几天的时间。」
「衣裙,我就知道!你真是我的好兄弟!」
朱恭激动地抱住朱衣裙。今日他一早起床,大厅里已经摆着好几个箱子,里头装的都是些珍贵衣物、绸布,其中的一个中型箱子非常地沉重,那是因为里头装的是满满的金块。另外还有一个较小的木盒子,则是装着珍珠玉石。
门外,镖局的人已经在等着了。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包括拖运的车、工人,还有骑在马上威风凛凛的标师们。大伙儿都已经准备好随时能够出发,要帮朱家把东西运到广州去。朱恭很感动,虽然昨日朱衣裙这么强烈地反对他离开,今日却已经体贴地将所有的事情都打点好了。
「真谢谢你。」
「说什么谢谢。既然是好兄弟,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衣裙别过头。「我只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那就是,等到你可以回来的时候,就一定要回来。」
「嗯。」
朱恭用力地点头。他忍不住再一次抱住朱衣裙。朱衣裙拍拍他的背。「好了,再抱就误了时间了。你要去县令府接福气吧?我得把这些东西弄上车去,就不陪你过去了。」
送朱恭出门之后,朱衣裙继续他手边的工作,这些事情他都很熟练了,身在拥有众多船只货物的朱家,安排送货、装船、找相熟的镖局押货……很简单的工作,他闭着眼睛都能做。但是昨日和今天,他却屡次中断,烦躁地做不下去。
只要一想起这些是为了送走福气和朱恭而做,他就痛恨地想停止。但是天性对朋友的忠诚和责任感,又矛盾地促使他继续。他说服自己,这些痛苦持续不了多久的,等到今日他们离开了,自己就可以开始准备淡忘了。但越是这么想,对那两个人的一切记忆就不断地缠绕着他。
他与朱恭如同真正的兄弟一般,比亲兄弟还要亲。他的大哥、二哥都常笑他们像是一对双生兄弟,但长相却又一点儿也不相同。朱衣裙原以为他们两人能够就这样一直在一起直到老去,没想到分离却提早到了。
想起要与朱恭分离,心里拥起的是苦涩的滋味。但想到福气要离开,朱衣裙心里却又是另一种味道。那是难以形容的,又恨又爱的感觉。最讨厌被人背叛的朱衣裙,在上次遭到福气的拒绝之后,本想就此忘了他,再也不跟他来往。但几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