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气点点头。
「如何?想不想去走走看?」皇上问。
「皇上走过吗?」
「那是倒大楣的时候才走的,好端端朕的下去做什么?但你若是不忌讳,朕倒是可以允你走一回。朕也想知道下面是什么样子。」
福气笑笑,说:「听您这么说了,我还下去让自己倒霉吗?我看还是不要的好。」
「哈哈哈,那么这许可你就先保留着吧。将来等你哪天想下去瞧瞧,再好好的帮朕看一看。」
福气调皮地伸伸舌头。「我可不想要有那么一天。」
「哈哈哈哈。」
从没想到会有一天真的要走这密道,福气走到皇上床边,在右边的板子上轻轻敲,发出了空、空的声音,一听便知道里头是空的。这想必便是皇上所说的密道了。但,要怎么进去呢?当时并没有真正想要下去,所以也不曾问过该怎么做才能开启密道入口的门。用推的推不动,拉也拉不开,这入口做得精巧,完全就像是一般的隔板那样,不像道门。既然如此,想必是有机关的了。福气于是开始摸索着寻找开启密道的机关,他仔仔细细地、手眼并用地搜查,隔板上没有什么机关,床上也没有看起来像开关的东西。福气找了很久,忽然他听见外头传来贾贵的声音叫着他的名字。贾贵已经发现他不见了。
福气心里紧张起来,四处张望,想看有没有可能的装置。一个不小心,他踩着了被褥滑了一跤,在摔得眼冒金星之前,他伸手胡乱一抓,抓到了一条绑床帘用的粗结绳,他连忙用力抓着平衡自己身体。没想到这绳子一拉便被拉动了,他摔在床上屁股差点裂成四半,但他却没叫疼,他惊讶得忘了疼,因为那密道的门正在他眼前缓缓开了。原来这条金色绳索便是机关,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听着贾贵的声音由远而进,福气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爬进地道去了。他习惯好,进去之前,还把被子叠好,进去还将门给带上。
地道里头黑得不见手指。福气不敢妄动,先在原地坐了一会儿。此时他听见贾贵呼唤他的声音,彷佛就在隔壁,但那声音一会儿又远离了。福气吊着的心放下了一半,视线较为适应黑暗,他便开始缓缓移动。他伸手摸索,发现自己是坐在阶梯的上头,他缓缓移动,用坐着的姿态向下爬了几阶,便到了平地。
这密道还算宽广,从阶梯下来之后,大约可以容纳四人并肩而行。但是密道内气闷得很,一吸气就是满腔灰尘。福气一手捂着口鼻,摸黑前进,其实心里怕得很,他虽是成年人了,但自小就怕黑。现在若非不得已,他实在想快点回头爬回那张床上去。这地道不知有多长,不知何时才能走到尽头。
走着走着,寂静与黑暗包围着福气。福气渐渐能够习惯这种感觉,他甚至开始能够享受这种平静。
最近的几个月,他彷佛在高山溪壑间攀爬,忽而高,忽而低,事情发生得又多又急又快,他还来不及细想,就已经排山倒海迎面而来。他因为能与阿戚成亲而欢喜;又因为希望落空而难过;他被衣裙的亲吻吓得六神无主;又因为他的离去而感到失落;朱恭说喜欢他,他接受了;忽然朱恭又说要走,害他难过极了,最后他决定和他一起走,却被贾贵给留住了……
福气走在黑暗冗长的地道中,这条路就像是他将要搭上的船,未知的旅途让他担心害怕,但他已经做了选择,无法回头。他只能相信朱恭,相信道路的尽头是光明的。
约莫过了一、两个时辰,密道似乎到了尽头。那儿又有道阶梯,福气拾级而上,最后是一道石门。这石门像是卡住了,起初怎么推也动弹不得,但福气用尽全力试了几次之后,门就有些松动了。他受到鼓舞,又努力推了几次,门便开了个小缝,福气勉强侧身挤出去,等他到了外面,才发现这门是隐藏在一个浅浅的山洞里。走出山洞之后就是一片树林,抬头从树林之间向上看,月光皎洁。已经晚上了。
福气深吸一口气,啊,真好,闷了那么久,终于吸到新鲜空气。
身在树林中,却不知道路在哪儿,福气先朝着同方向走了一段,很幸运地找到了道路。他沿着道路快步,欲走出树林,但就在他一心赶路而没注意到四周的时候,他听见身后有人叫他。
「王福气。」
「谁叫我?」忽然之间眼前一黑。发生什么事了?福气尖叫一声,慌张地伸手欲抓,却发现自己整个人被套进一个布袋里。他挣扎着想要脱身,被外头的人用力抓住,对方不只一个人。没一会儿,他就被扎扎实实地套起来,兼之用绳索捆牢。
「放开我!救命呀!」福气不断扭动身体,并大叫着。
「小兄弟,我们没有要害你性命,但你若是再乱动尖叫,我们只好先把你打昏。」
福气闻言闭上嘴巴,不敢再叫。只听外头的两人对话起来。
「你那布袋上不开个小孔,等下闷死了他。」
「对,幸亏你提醒。」这人说着,用刀在布袋上划开了个小孔。
「不知道另一个在哪里?」
「管他的,先把这个带回去领金子。让其它家伙瞧瞧,我们跟他们可是不一样的。」
「好。」
福气被人扛在肩上,极不舒服。但他更担心的是,不知道是什么人要捉拿自己。他们提到「其它人」、「另一个人」,那难道是还有其它人要抓他们?他们也要抓贾贵吗?他和贾贵平时又没有什么仇家,怎么会这样呢?
贾贵四处找不到福气,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虽不知道福气是怎么做到的,但他猜想也许福气已经跑出行宫了。一想到他可能会跟朱恭会和,贾贵便急得满头是汗。他派了些人手在行宫里继续搜寻福气,并要守卫看住出入口不准任何人进出,交代完毕,他便策马直奔向朱府去。
「你来找我问福气?有没有搞错?谁才是那个把人藏起来的人?」朱衣裙冷冷地说。
「你……」
「我不想跟你说话,请你立刻离开。」朱衣裙说。
「那么,」贾贵说:「如果福气来这里,请你叫他回去我家找我。」
「哼。」衣裙冷笑着,不置可否。
贾贵正在着急,见了衣裙露出这样的表情,忍不住怒上心头。
「你们都疯了。」他说:「男人和男人在一起,这种为天理所不容的事,你们却要我眼睁睁地看着福气去做吗?让他跟着一个男人,远渡重洋,在陌生的地方生活。语言不通、没有朋友,他到了那里,除了朱恭之外什么都没有了。要是有了什么闪失,他和朱恭吵架了,翻脸了,那他连要回来求助都不行。到时候,岂不是死路一条?」
「我告诉过你,朱恭是个好人,是比你我都更好的人。他绝对不会做出伤害福气的事,你根本不了解他。」
「好不好是你说的!就算是个好人,那其它的人又如何?他们会接纳福气吗?会对他好吗?即使是在异国,男人与男人的关系仍然是错的!在这里,就算福气做错了事,我仍当他是亲人,我还是会照顾他。但是在那里,谁会照顾他?谁要对他好?」
「不论如何,那是他的选择。」
「如果他的选择将为他招致不幸,我宁愿扮个坏人,如果剥夺他的自由能让他平安,我就是会这么做。」
「你不要太自我中心了,福气他又不希望你这么做。」
「但我非做不可。」
朱衣裙当然知道贾贵是为了福气好,但此时他看见贾贵就是忍不住一肚子火。他揪起贾贵的领子,恶狠狠地说:「随便你要做什么、要怎么想,全都不干我的事。不要来找我,也不要妄想我会配合你什么。我已经派了人手在找福气,如果找到他,我马上就送他去广州跟恭会合。你别以为我会听你的!」
「你……」
朱衣裙放开贾贵,用力一推。贾贵跌坐在地。
「没事的话请你离开这里,你应该知道我不欢迎你。」
贾贵看着朱衣裙背对自己、一副不屑的态度,也不自讨没趣,便离开了。
朱衣裙等贾贵离开,立刻进屋去换了装,准备骑马出门去联络那些探子,让他们重新搜索福气下落。正当他换装完毕欲出门之际,府内仆役带着一个男人匆匆地冲进大厅。
「三爷!」
「什么事情?」朱衣裙定睛一看,这人也是探子之一。看他上气不接下气,似是跑得很急过来的。
「朱三爷,我们刚才在北边的树林里找到了王福气,本要将他带回来见你。但半路上遇见了官兵,却把我的同伴和王福气都扣住了。」
「什么?」衣裙一听,生气地问:「好端端的抓你们做什么?」
「这……因为我们怕王福气跑掉,所以把他装在布袋里、绑了好几圈,那官兵以为我们是掳人的绑匪。所以…………」
「蠢蛋!」
若是被官兵抓走,那么最后早晚落入贾贵手中。那样一来,福气要脱身又难了。朱恭的船大约五天内便会启程,他现在还在路上,如果要把福气送过去,那么他一定要将福气带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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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气现在人在衙门里。刚才那两个绑匪扛着他跑了一阵,没想到半途遇上了官兵,便被拦了下来。扛着他的这一个绑匪被抓住了,另一个则是跑掉了。官兵将他们带到衙门来,福气本想叫他们去找贾贵过来,但仔细一看,却发现有些奇怪。这几个官兵是生面孔,没见过的。他在长安这么多年了,就算官兵们不认识他,他们的脸孔他却大半都熟了。因为他喜欢看市井平民的生活,喜欢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和表情,所以记住了许多人的脸孔。但这几个,他怎么也想不起见过他们。
「唉哟!唉哟!你们轻点,我说了我真的不是歹徒,我只是受人之托在找人而已,不是绑匪呀。」绑了福气的人说。
「你不是绑匪,难道我们才是绑匪?」其中一个官兵说。
「官兵大爷,我可没这么说。我只是说,我是真的清清白白」
「是不是清清白白,明天县老爷审了便知道。今天你就先蹲大牢,谁叫你三更半夜绑着人家。」官兵说着看了福气一眼。然后便问另一个官兵:
「那现在怎么办呢?这个绑人的家伙就先丢进牢里关一天,明天再让白大人来审。这位小兄弟明天得当人证,要现在放他回去吗?」
「这我也不知道呀,我以前又不是干这个的。要不你去问问其它人。」
「哪来其它人?算了,算了。」那官兵问福气:「小弟,你叫什么名字?」
「王福气。」
「王小弟,明天县老爷要开堂审理案件,你明天早上再来好不好?」
「好。」
「那好吧,你可以先回去了。」
福气走出自己再熟悉不过的衙门,他这才想起来,新的县令白倡道已经来了。这几日,贾贵忙着阻止他跟恭一起走,不知道有没有好好地帮白大人接风?当初他刚走马上任时,前任的谢大人热情款待他们,还作了些法事祈福。据说那已是不成文的规矩,一般都是要做的。若是不做,便会招来灾祸,所以大家也很重视。不知道贾贵会不会得罪了人?也许在去找恭之前,应该再去看看贾贵……
「福气。」
深夜里有人忽然叫自己的名字,这已经是第二次了。福气紧张地举起手,避免又被布套套住。
「你这样是在干什么?」衣裙看着他的傻样问。
「啊,衣裙?你怎么会在这儿?」
放下双手,福气觉得有点没面子,脸烧红了起来。心跳得好快。
「我来接你,跟我一起回去吧。」
「回去?回哪里去?」
「当然是我家,还有哪里。」
福气不太明白朱衣裙的意思,他的意思是说,要让他回到朱家去,就像以前那样吗?想起过去那段时光,就如同春风拂过,心都暖了起来。福气脸上浮现了笑容,心中雀跃不已。他问:
「那恭呢?他回来和我们一起吗?」
福气的意思是,三人要像过去那样住在一起,但朱衣裙却会错意了。他的表情微妙地冷了三分,他说:「恭已经先去了。放心,我会安排让你去和他会合。今天已经晚了,这件事明天早上我会处理。你不必那么急。」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的人告诉我的,现在被抓住的人,是我委托他们去找你的。恭等不到你便先去了。等他一到广州,船就要开,再不快点送你过去就来不及了。」
「这样啊。」
「放心吧,你们会顺利离开的。」
这么说完之后,朱衣裙便沉默了。他彷佛不想再开口,一路上,脸拉得又臭又长,福气在他身边走着,偶尔说两句话,却都因为衣裙不搭腔而结束。心情不好似乎是会感染的,走到半途,福气便感觉胸口闷、不舒服,抵达了朱府后,衣裙说:
「我很累,要先休息了。你自己去找间空房间住,要吃东西的话去找马大婶。反正这里你很熟,我不招呼你了。」
朱衣裙说着便要转进内室去,却发现衣服被人拉住了。他回头一看,福气愁眉苦脸地拉着他。「你……」
「……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像个少年般的脸庞,大而灵动的眼睛看着他。朱衣裙多么喜欢这双眼、这张脸、这个人,但是现在多看一眼对他都是残忍的。加深眷恋又如何?明天亲自要送他离开的,就是自己啊。于是只好把自己武装起来,把柔软坚硬起来,宁愿冷漠,也不要让温柔腐蚀自己。
「没什么好说的。我要去睡了。」他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冷漠,埋藏在深处是前所未有的伤感。坚强的朱衣裙,不会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脆弱。拨开福气的手,朱衣裙离开大厅。他跨着大步的样子彷佛是愤怒的,推开自己房门的力道像是在发泄,但关上门的那一刻,他弃甲拋戈地投降了。自暴自弃地斜躺在床上,真想叫他不要走。但那家伙,还是一样无情无义,自己永远是被舍下的那一个。
黑暗中,他听见了脚步声。敏锐的听觉告诉他,有个个子小小的家伙,从大厅那儿跑过来了。衣裙沉默地听着,多希望那人是为奔向他而来的。他仔仔细细地听,夜里,声音多么清晰。那人跑到一半跌倒了,碰地一声伴着低声呼痛。一会儿,便沉寂了。朱衣裙坐起身,等待着。等什么呢?再过不了几个时辰,便要永远地说再见,现在还抱持的一点妄想是为了什么?
有些问题的答案并不是那么容易找到。也许也没有所谓答案。
他耳中此时听见低低如幻似真的声音,叫着他的名字。
「……衣裙。」
「……衣裙……」
黑暗中,朱衣裙感觉到自己站了起来,走了几步,开了门。他感觉到外头的月光很明亮地照在自己身上,他踩着月光的长廊,走到那人身旁。他感觉到自己温柔无比地凝视着他铁青的脸庞,轻将他抱起,抱回自己的床上放下。
好象那身体不是他的,好象醒着却又在梦中。是逃避现实的错乱让他这么温柔,不可抗拒的呼唤拆了他的防备。即使只有这一夜也好,他希望他能拥有一些回忆,只属于两个人的时光。
「你怎么这么喜欢扭伤脚,这么做很好玩吗?」
「谁叫你们地板太滑了,涂了油似的。以前也没有这么滑的……好痛!」
肿起的脚踝泛着红。福气的眼眶也红红,他小心翼翼地看着衣裙。
「你要帮我治吗?」
「不然我抱你进来做什么?放你在那儿自生自灭得了。」
「可是……可是……」
「怎样?」
「上次好疼……」
「……」衣裙轻声说:「这次不会了。」
衣裙拿了些药品放在桌上,他坐在床边,轻轻将福气的脚放到自己的膝上。似曾相似的情景,勾起愁绪如麻。衣裙抬头看了福气一眼,发现他也正在看他。衣裙忙低下头,他轻轻握住福气的脚,找到了几个点,揉压几下。那点一压下去,福气便轻声唉叫。
「唉呀。」
「痛吗?」
「不是,很麻。」
麻得他都想将脚抽回来了。忍着那股麻痒,从脚底似有道水流蜿蜒而上直灌到头皮,震得他唉叫连连。
「就是要麻,这样才不会痛。」朱衣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