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石岳安从淮安回来的那一天路过杭州。天空飘著小雨。
他不知道为什麽自己会突然在这陌生的地方小住片刻,到街头最热闹的茶馆听伊伊呀呀的吴侬软调,又在画舫中闲坐,漫不经心地浏览一湖碧色。
这个城市充满了柔软的气息,与他刚硬的习气大为相抵。在江湖人看来,石岳安应当是北方人,在塞外活动。他的刀沾满了凶徒的血,使他自己看上去也像个凶徒。为了给兄弟报仇,他曾千里飞骑独闯龙盘山,一刀割下了龙盘老大的头颅。为了太原的饥荒,他夜闯官府禁地,劫持府尹,逼他开仓放粮。
几件事情之後,北方的大街小巷上贴满的揖拿他的通告。所幸他原是一脸的络腮大胡,刮掉之後,竟露出一张与以往绝不相似的脸来。在这风吹草动之际,他只好南逃,来到这山柔水秀的江南福地。
他不喜欢这个地方。正如他一向不喜欢一切柔软的情绪。他喜欢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喜欢猜拳行酒令,喜欢拍兄弟的肩,骑最快的马,喜欢在泰山的绝顶与人对招,即便是坐船,他也喜欢怒浪狂涛。憎恶晴天,喜欢暴雨。憎恶春暖,喜欢冬寒。所以,在杭州这样一个时晴少雨,花香四溢的都市,他几乎找不到自己喜欢的去处。
只有一样事情可以让石岳安彻底地安静下来,那就是下棋。
他觉得自己的一生虽远离风雅,远离平静,唯有棋艺一样,足以让他自豪,让他觉得自己不仅仅是位武林人物,即便是以棋艺诸称江湖的武当木道人也要自愧不如。
杭州的棋馆并不少,他下了家,所向披靡,终於也没了兴致。一天只是在这城里喝酒乱逛。百无聊赖之後,他又去寻找新的棋馆。那些一流棋馆里的出名人物都是他的手下败将,这些二流的地方,水平就更加稀松平常。他懒洋洋地下了一个下午,终於厌倦了,打算离开这个城市,到别处流浪。最後一个对手是个本地人,输了之後,笑著对他道:“兄弟的棋术高明得很,不过,你一定没有会过澄光公子。”
澄光,这名字他第一次听见。
“没有。”他老老实实地道。
“兄弟适才那番话,小弟勉强同意。杭州城里高人不多。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这位澄光公子的棋艺,只怕是全天下第一的。入道以来,从无敌手。不过,他是个性情古怪的人,一个残废,以琴棋书画为生,与他下棋,要付银子。很多银子。”
石岳安并不缺钱。所以听了这话眼睛一亮,道:“说说看。”
“这位公子身世不明,大约也是位世家子弟。他一生下来,一双腿子便是畸形的。他父亲大为恼怒,以为是怪胎,便一剑连根斩下了他的右腿。原想将他刺死,不料他母亲苦苦哀求,这才勉强给他治了伤,却不肯留他在家,而是抛弃到一个小庙之内,由一群和尚抚养长大。听说他相貌绝世,人也是绝顶聪明。可惜一身残废,动转不得,只好在前面的大街上开了一间‘冷石斋’,以技艺谋生。求字,求画都有定价。下棋、听琴则是一次五百两。你若胜了,或他弹错了,银子便十倍还你。”
“他从来没有输过?”
“从来没有。其实到他那里去的,以听琴为多。你晓得,澄光公子平日避居深宅,极少露面,只有弹琴下棋时,才肯见人。却有不少王公子弟见了他一面便魂飞魄散,便是音律不识也肯白白掏五百两银子去看他一眼。前些时,亲王府里的长公子曾亲临冷石斋,一次便送上五千两银票,要听澄光十曲,被他断然拒绝。他一天最多只奏三曲,下棋只下一局。绝不多干,更不陪客,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是这副态度。那位长公子无法,只好天天过来听,已听十天。却不曾与澄光搭上一句话。因他弹琴时从来都是一言不发。弹完之後,也是掉头就走,连杯茶也不请人喝的。”
石岳安笑道:“你不是说,他不能走路麽?怎地又掉头就走?”
那人道:“都是些小道消息而已。那澄光因先天不足,身体极弱,动辄生病。剩下的那条腿,据说还是出生时的模样,十几年来,不曾有半点发育。因此也就无法走路。而他的肌肤却是极嫩的,经不得半分摩搓,稍用力一碰,不是出血,便有伤痕。所以也不能穿粗布衣衫,起坐之处必是纯丝的软垫。有时他会一病数月,关门闭户。有时下棋下到一半,他会突感不适,要求休息。那时,他会和你另约时间,或将棋款如数奉还。他的嗓音极度悦耳,却极少说话。”
“听你说来,他倒是个奇人。”
“他的起居由几位贴身的小厮服侍。院子里,雇著极厉害的保镖。他不缺钱,谁要硬来,他便以死相逼,所以,倒真没有人敢对他用强。”
“你见过他?”
“我哪有五百两闲银干这个?”
紫述 (2)
在那条街上,冷石斋看上去并不显眼。
进了大门则更觉冷清。沿著墙壁爬著一道古藤,方春而开著紫花,贯珠般累累地垂在叶阴之中。一丛绿竹穆穆闲闲,影壁一般挡在正中。守门的小厮引来了澄光身边的一位主管侍从,名唤苏金,四十来岁,一张清臒脸上有一种老成的态度。
“客人是求字求画,还是听琴下棋?”在客厅里请石岳安坐下之後,苏金很客气地奉上一杯六安茶,温和地道。
“下棋。”
“哦。”
“这是银票。”
“不客气。”苏金看了一眼,没有接过,道:“敝公子的时间和耐性都有限,不接待普通棋客。公子若是真心想下,我们可以先手谈一局。”
原来是这样的规矩。
苏金的棋艺果然不坏,下到一半,将棋子一收,道:“请恕在下方才鲁莽。石先生果不是泛泛之辈,请跟我来。”
穿过几道游廊,他将石岳安引入一间暖室。进门的时候,苏金请他脱鞋,两人便穿著白袜在暖室中稍无声息地行走。苏金道:“请稍候,容我进去通禀一声。”
暖室只是通向正屋的一道外门,却布置得十分雅致。深红色的玫瑰椅,花梨木的六仙桌。地上满铺著一张柔软深厚的地毯,上面织著奇异的花纹,想必也是极昂贵奢侈之物。他坐了一会儿,苏金拉开另一道门,笑著道:“公子正好有空,不过他刚病了几天,身子还不大好,若有什麽得罪之处,望石先生莫怪。”
说话的时候他看了石岳安一眼,显出对他高大的身材极不信任的样子。
“岂敢。”
穿过一道手绣的白鹤插屏,迎面的棋厅比地面高出了一尺,上面只垂著几道帷幕,看上去空空荡荡。地板上面铺著深红色的地毯,比之外厅,愈加柔软。四周除了几个巨大的花瓶之外,别无一物。正当中有一个小小的大理石棋桌。一边放著一个暗紫色的织锦宽垫。不远处摆著一个三尺来高的镂花穿丝紫铜薰炉。一缕暗香飘过,空气显得愈发冷清。
澄光便安静地坐在其中的一个丝垫上。
他的年纪大约只有十七八岁,有著只有少年才有的纤细身材。似乎十分怕冷,身上穿了好几层衣裳。在他瘦弱的身材之下显得并不臃肿。那些衣裳都是极薄的湖丝所织,纯白中绣著暗花,当中扣著紫色的腰带,衣摆处镶著一道浅浅的紫边。他肌肤苍白细腻,眉头微皱,似乎在忍受著痛苦,一双眸子清亮如漆,却又寒冷如冰。他笔直地坐在垫子上,双肘却不得不搁在两道矮几上以支撑身体。他的下身十分单薄,裹在宽袍之中。
少年的脸上有一种奇异而宁静的表情,对一切陌生人都无动於衷,仿佛自己与这个世界毫无关系。而他所要应付的事情,又是成竹在胸的。
“请坐。”他指了指棋桌对面的那个紫垫。
石岳安笑了笑,坐了下去。
他发现澄光盯著他的脸,对他的笑容毫无反应。
然後他对身边的苏金低声地说了几个字。苏金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又拿著另一个紫色的软垫过来,道:“是这一个麽?”
澄光点点头。双手支著矮几,将半截身子吃力地抬了起来,苏金忙用手托住他的下身,小心翼翼地帮他挪到一边,撤下他身下的垫子,换上另一个,又在上面铺上两层紵丝,这才扶著他坐了回去。
宽大的衣袍虚浮地悬在他身下。他的下身空无一物,行动之时无处寄靠。衣影之下隐约可见一条婴儿般的细腿,不足一尺,且毫不著力。
大约原先的坐垫令他难受,就这麽简单地换了一个垫子,他的喘息便有些急促,额上已渗出一圈细汗。
苏金道:“公子累了麽?”
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低声道:“不妨事。”
然後他有些歉意地看了石岳安一眼,道:“让客人久等。现在可以开始了。”
苏金静悄悄地退了下去。
室内一片宁静。
“客人先请。”
“承让。”
果然是一场恶战。两人一言不发地下了足足两个时辰,还没有分出胜负。石岳安感到自己有些急躁,而澄光却是沈稳有度,不紧不慢地逼将过来,中盘之後,岳安败势已现。
紫铜的薰炉散发著一股透明的热气。
这空旷的屋子显得十分温暖,甚至,对岳安而言,有些过热了。下了一半的时候,他感到大汗淋漓,於是脱掉了外衣。而澄光却石像一般一动不动地坐著,除了动手放子,没有变动过任何姿势。
“我很少和人下过这麽久。”澄光忽然道:“这是今年的第一次。”
石岳安不习惯盘腿久坐,早已觉得四肢发麻,道:“我得站起来休息一会儿。”
“请便。”
他站了起来,看见门边的水仙桌上有一个青瓷茶壶,且有几个茶杯,便走过去道:“这里有茶,你要不要也来一杯?”
澄光没有回答,他信手倒过一杯水,再回头时,却听见“砰”的一声,澄光的身子忽然倒在棋桌上,棋子洒了一地。
他奔过去扶起他,感到他的身子很烫,似乎流了很多汗。这屋子原本极暖,他却穿了三四层衣裳,又这样一动不动地在炉边坐了两个时辰,想必已是累极乏极,有人在身边时不得不强自维持,却也终於支持不住。
不知道该怎麽办,他只好让他平躺在地上,替他脱去了两层外衣,在他胸口大力地按摩了几下。
澄光闭著眼,流汗不止,额头已滚烫了起来。过了半晌才忽然苏醒过来,嘶声道:“你先出去。我……自己能照顾自己。”
“你怎麽照顾自己?”他苦笑,看著少年纤细的手臂,虚空的下身,不知为何,心中一痛。瞥见棋室之後还有一道门,不由分说地抱起澄光,大步走进内室。
那两层衣裳是细软的白绫所制,被汗水濡湿,便紧紧地贴在了他的身上。石岳安抱著他时,手无处著力,只好紧紧地托著他的腰。他柔弱的身子无力地倒在他的手臂上,那条残废的腿细得可怜,不足半握,软绵绵的垂下来。
将澄光放到软榻,他轻手轻脚地帮他褪掉了湿淋淋的衣裳。澄光的神智半昏半醒,一只手紧紧地抓著石岳安的手臂,好像生怕他会离开。他找到一块干布替他拭汗时,发觉澄光的身子极度消瘦,肌肤火热而柔滑。纤弱零丁的细腰上不知为何环著一根紫色的绫带。右腿早已连根而去了,右臀窄小,根部有三道细长的伤痕,蜿蜒而上,显是当年受伤时的缝合之处,多年之後,已淡得不见痕迹。相比之下,左臀微丰,底端却伸出一只畸形的左腿,婴儿般柔软,足背弓起,脚心朝上,五指蜷缩,尤如菊花。足踝上却套著三只编成花样的紫绦,不知何用。他在心中微微叹息,觉得人若出生如此,只怕终生都会为自己畸形的身体感到羞辱。一时找不到干衣,他只好将旁边的一张毛毯裹住他的半身,替他掩好被子。此时门忽然一响,苏金急步走了进来,道:“公子发病了?”
他点点头。
苏金走过去,将被子掀开一角,道:“糟了。”
他将毛毯一揭,叹道:“公子的肌肤极易受伤,这种毛毯只能盖在外面,不能与他肌肤相触。”
石岳安走去一看,果见澄光的下半身环腰之处已红红地长出了一片细疹,忙道:“对不起,我不知道。”
苏金到衣箱里找出两块纯白的丝绸,将他的下身轻轻地包裹起来,这才掩上绫被,闷声不响地坐在床边。
石岳安道:“既然公子病情发作,还是请他好好休息,我这就告辞了。”
他觉得有些奇怪,相较於那间温暖的棋室,澄光的卧室却显得很冷。他的床极大,伸手所及之处都装著木制的扶杆,还有一些别的看不出用途的设施。以他的身体,显然无法久坐。一天剩下的时间只怕都躺在床上。床与地板相接之处却有一道仅供一人上下的窄梯。上有四级木制的台阶,铺著丝垫。
苏金的回答却让他奇怪:“不必。公子发病是常有的事,休息一会儿就好了。石先生如不介意,请到棋室稍候,公子马上就来。”
紫述 (3)
石岳安将信将疑地退回棋室,刚喝完两杯茶,苏金过来道:“公子刚刚服了药,现在觉得好多了。请石先生移步公子的卧室。棋桌我已替两位摆好了。”
他跟著苏金再次走入卧室时,看见澄光已坐了起来,倚在床侧,他显然服用某种支撑体力的强药,苍白的脸色中带著一丝诡异的粉红。
“苏金,退下。”他淡淡地说道。
“公子,这……”
“退下。”
临出门时苏金不动声色地补了一句:“公子,一个时辰之後淳王府上的大公子要来听琴,前天已下了定金的。”
“知道了。我与石公子,将会速战速决。”
门毫无声息地掩上了。
床头木案上的棋子已恢复了原先的位置。
澄光道:“我们继续。五百两银子一场棋,我不想让你觉得不值。”
他的话音里没有丝毫底气,话声显得断断续续。
石岳安没有理他,远远地坐在窗边的一张椅子上,看著落日黄昏,沈默片刻,忽道:
“他们逼你?”
“没有。”澄光神色清冷:“谢谢你刚才帮我。”
“你明明在生病,他却硬要你陪我下棋,晚上还要给某少爷抚琴,你一天要给他们挣多少银子才够?”
“我喜欢挣钱。挣钱也是为自己。”
“那就继续下罢。”石岳安有些生气地看著这个人,觉得他固执得匪夷所思。
澄光看了他一眼,道:
“既然你喜欢坐在窗边,我就过来陪你。这床上……也窒闷得很。”
石岳安大步走过去,拿过棋盘,道:“窗边也好,我来扶你。”
澄光冷拒:“这是我的屋子。一切都由我自己来。”
他的手边各有一个极小的紫檀木座,用以移动身体。他双手扶著木座,将身子勉强抬高,拖著那条腿向床边挪动。床上铺著纯丝的床垫,他纤弱的身躯裹在一件宽大的丝袍之中。每移一步,左腿便如女人的长辫般软软地拖在腰後,稍不留意便极易被沈重的上身压折。因这一层顾忌,他无法全力放下身子,便以一种极笨拙的姿势吃力地向前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