魍花开四季 之狗尾草————水虹扉

作者:水虹扉  录入:04-17

背後传来隐约的马蹄声,世庭正在忐忑不安的时候,耳畔忽然响起一声道号。

世庭在马上急速奔驰,那声道号并不高,却如此清晰,竟不知是如何传入耳中。

世庭在逃命,应该无瑕顾及其它,仍然心中一凛,手中不自觉地收紧了马缰,让跨下黑马停住脚步。

再回过神来,只见一个鹤发老道拦在马前。

他错愕片刻後,认出那老道。他还记得,那个近乎诡异的星夜。

“你为何在此?”他不知道自己怎麽会问出这句话。

“贫道在此,是因为与贵人有宿缘,也是为了助贵人躲避身後追兵。”老道微微笑著,银白色的须发在风中飞扬。

“信口开河,我怎麽能够信你?”世庭面无表情,抽出腰间宝剑,抵在老道颈上。

“贵人可以不信。然而贵人的境况,不可能更坏。”老道唇畔笑意仍旧,“贵人听後面的马蹄声,是不是更近了?”

这老道出现的奇异,话又中肯,世庭想了想,将宝剑收回还鞘,认真望向他:“你要如何助我?”

“贵人请随我来。”老道微微欠首,转身在前面带路。

世庭只觉眼前一花,刚才面前还明明只有一条路,现在却分成了两条。

世庭错愕片刻後,心内终於明白,这老道确实是异人。

老道举步走上另一条路,世庭纵马跟在他身後。

在另一条路上行走了没多久,世庭听到身後的马蹄声近在咫尺,不由回头望了一眼。

只见大队骑兵就在适才世庭行走的那条路上,排成纵列急驰前行,扬起滚滚尘烟。

然而相距这样近,他们的目光却全都注视著前方,丝毫没有注意到另一条路上的世庭与老道。

或者说,在他们的眼里,这条岔路根本就不存在。

世庭见到这幕,震惊得无以复加,良久方才回过神,转过头。

只见老道扭过脸望他,脸上神情似笑非笑:“前方就是贫道修行所在,贵人可在此处歇息,直到日落。”

世庭点头,平静下来,再度随著老道前行:“如此,有劳道长。”

约莫半炷香的功夫,只见前方绿树围绕处,现出一角飞檐。

继续往前走,却是一座小道观,粉墙黑瓦。观前放著一个半人高的铜铸香炉,炉身半旧,布著些青绿色铜锈,其间烟雾嫋嫋,空气中弥漫著一股檀香气。

世庭下马,将马拴在观前的一株大柏树前,随老道走进观门。

道观内四下无人,老道引著他迳直来到香房。

香房内摆设的朴素整洁,房中一案两椅,案上放著两杯清茶。朝东的墙壁上挂了一面很大的镜子,不知是何材质制成,异常明亮,人站对面,映照得毫发毕现。

世庭与老道分别在两张椅子上坐了,捧起手边清茶。

世庭面对眼前这有几分诡异的老道,虽然略感不安,但并不觉得害怕。他渴得厉害,将手中清茶一口气饮尽後,仔细打量起身处的这间香房。

房间里空荡荡的,几乎没有任何摆设。於是那面悬在东墙的镜子,就显得格外突兀。

不知道是不是镜面异常明亮的关系,那面镜子望上去,竟隐隐笼罩著一层七彩宝光,有种摄人心魄之感。

世庭身为王族,自幼见过的珍宝无数,但似这样的镜子,却是头一回见到。

“道长为何助我?”世庭打量了一番四周,又将目光转向身旁老道。

“贫道说过,贫道与施主前生有宿缘。”老道笑著,“……这也是近百年来,贫道的一个遗憾和心结,令贫道难证三清,落得在尘世辗转徘徊。”

“为人化解执念,不知不觉中,自己竟也凝成执念。”

世庭似懂非懂的点头,见天色还早,自己尚要在此等待一整个白天,索性与这道人清谈消磨时间:“道长既知我前生,那麽我前生是何人?”

老道笑而不答,只伸出手,指了指东墙上镜子:“前世之事,还是淡忘的好……贵人更关心的,应该是目下时局吧。”

“我这里有映日宝鉴,观者所想知道的,世上正在发生的事情皆可映其上,贵人不妨一观。”

“道长果然高人。”世庭笑道,站起身,走到那面镜子跟前。

老道确实说中他心事……比起前生,他更在乎今世,更在乎眼前这场夺位之争的结局。

世庭对著那面明亮镜子,心神甫动,就见镜面上自己的影子一下子消失,化做被浓浓绿荫遮蔽的官道。

官道之上黄尘滚滚,雷肃身披铠甲,骑著火烈马,带领著大部队急速行军。

世庭见雷肃扭过头,神色严竣的问身旁随从:“还有多久能够抵达王城?”

随从回答:“禀将军,依目前行军速度,今日傍晚之前就应该能够到达。”

雷肃神情稍霁。

世庭听了这句话,也觉得松口气,不再替雷肃那方面悬心。

世庭又想到,王城中的那些人该如何应对眼前局面。

镜中,只见通往北方边境的官道之上,两个信使骑著快马急驰。

世庭不由微笑。

北边境的杨云飞将军,大概是王城那些人最後的指望。但是杨云飞顾忌重重,不可能如此轻易发兵。

杨云飞是镇守北边的将军,手握重兵,拥有能和世庭抗衡的军队实力。他没有王族血统,也没有加入任何派系。正因为他没有加入任何派系,因此深受老王重任,认为他可以做为元老派和外戚派之间的一道缓冲,一个顾忌。


如今老王已逝,杨云飞此番如果能救援成功倒还好说,若不成,让世庭成功登基,便只有死路一条,九族性命难保。

再者说,这是王子间夺位之乱,并非外敌入侵,老王又未曾留下明确遗诏。战争中伤了谁死了谁,杨云飞身为外臣,都难逃干系骂名。

杨云飞性格谨慎小心,最大的可能是找借口拖延发兵的时间,先观看形势。

北边境的威胁不足为患。

那麽,赵铎那边怎样了?有没有成功逃出来?

镜面再度变幻。

一间窄小阴暗的屋子,四面墙,没有窗,似乎是地下室。

赵铎和两个士兵坐在一起,全身甲胄,身旁放著几把沾了血的利刃,神情阴郁。

赵铎大约是经历过守元帅府那场战斗,眼见手下百余精骑死伤殆尽,心情自然不佳。不过,好在赵铎看起来没有受伤。

现在王城中兵力,都忙於应付即将到来的雷肃大军,以及追杀逃出南城门的自己,没有时间,也没有必要去搜查自己遗留王城中的残部,赵铎应该会没事。

想到这里,又仔细看了看那间屋子,确定里面只有赵铎和那两个士兵後,世庭心中不由一沈。

那麽……阿良呢?阿良不是应该和赵铎在一起?

镜子里面遇出的景象,刹那间从阴暗的房间,变做了有著明亮光线的室外。

世庭眯著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才能够看清楚。

那里是王城的南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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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良一家人被带到了南门外,每人发了一件号衣,以及一根削尖顶端的竹杆。

说是号衣,其实不过是用麻布袋剪了三个洞,再於胸前背後粗粗缝上军队标记,全因为没有时间去做正规号衣。

王城内的兵器并没有太多富余,再者谁也没真的指望这些百姓去杀敌,只求他们拖延时间罢了。大部分被逼著上战场的百姓,领的都是这样的木杆竹杆。

据情报推断,雷肃所率大军傍晚时分就会抵达王城,也来不及怎麽训练这些从未上过战场的百姓,只得先让他们排成方阵,教他们最基本的挥枪厮杀动作。

时间紧迫,训练也就分外严苛。

午时,炎热的阳光直直照在大地上。排成整齐方阵的百姓们,面对著手持皮鞭的巡视士兵,汗流浃背,丝毫不敢怠慢的挥动著手中抢。

为了避免百姓在军中集结闹事,军队特意将熟识的人分开编入战斗组。此时,阿良身旁都是陌生人,爹和弟弟已经和他分开,不知分在哪里。

他很想扔下手里的竹杆,去找爹和弟弟。然而在脊背上挨了两鞭子之後,他打消了这个念头,老老实实和周围的人一样训练。

不知道连续挥了多久竹杆,他忽然开始觉得肚子疼,而且越来越疼。

不是一般的疼痛,是那种五脏六腑都在被撕裂拉扯般的剧烈疼痛。他疼的受不了,弃了手中竹杆,捂住肚子蹲下去。

旁边立即有士兵过来,朝著他的脊背抽了两鞭:“喂,装什麽呢?快起来!坚持下去,要不然待会儿不许吃午饭!”

那两鞭抽得很重,抽得阿良麻布袋的号衣都绽裂了,鞭伤处皮肉翻卷,血淋淋一片。但是和阿良肚子的疼痛比起来,就根本不算什麽了。

所以阿良没有站起来,仰起满是泪水的扭曲的脸,哭著望向士兵:“呜呜……大、大人……我、我肚子很疼,真的很疼。”

士兵皱著眉看了他片刻,觉得他不像是装的,朝不远处的同伴喊道:“喂!这边有个急病的!”

生病的人,自是不能留在军中。当然,更不能为他浪费药品粮食。

毕竟在将来的大战中,这些有限的物资要留给军队。

於是几个士兵上前,将阿良从方阵中拖了出去,捆住手脚,扔到不远处的小树林内。

本来还要堵住阿良的嘴,防止他叫唤呻吟打扰演习,然而这个时候阿良已经疼到痉挛,完全说不出话,士兵们方才作罢。

阿良躺在地上,肚子疼痛无比。在他渐渐模糊的视线内,是一片生长得异常繁茂的狗尾草。

他张开嘴,吐出一大口血。

颜色乌黑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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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庭的心几乎跳出胸腔,他出伸手,就想去扶起阿良。

然而指尖所触之处,是镜面的冰凉。

“该死!赵铎是怎麽办事的?!他怎麽会在那里?!”世庭右手握拳,一拳砸在对面的墙上,发出一声闷响,“他、他怎麽会变成这样……”

“赵铎是为了贵人,才这样做。”老道的声音在世庭身後响起。

世庭是再透彻聪明不过的人,刹那已明白老道话中意义。他并未回头,眉头紧锁,语气中有痛楚,却没有任何怀疑:“是赵铎……让他服了毒。”

老道躬了躬身:“赵铎如此做,对将军来说算是一件好事,对他来说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世庭不说话,只是死死盯住镜中的阿良。

没错,赵铎顾虑的不是没有道理。在自己称王之後,仍旧让阿良跟著自己的话,只能成为污点笑谈。

赵铎是为自己著想,而且没有做错。

但是……为什麽看著阿良,听到那老道说出“解脱”二字,胸口处会莫名震动揪痛?

似乎有什麽事情不对,有什麽事情还没想起来。

那件事情,似乎比争夺天下更加重要,比一切一切都更加重要。

那件事,到底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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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良吐出数口黑血之後,渐渐的,从眼睛、鼻子、耳朵处都流出血来。

七窍流血,血滴不住滚落,将他身旁的草叶都染了斑斑颜色。

他蹬了两下腿,流血的眼睛虽然大睁著,却已经完全看不清眼前景物。

肚子似乎不那麽痛了,不知为何,思绪却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还要清晰。

呵……他终於想起来了,他不是十二岁的阿良。

他遇见过那队骑兵,遇见过双全……也遇见过元帅。

而且,他第一次见到元帅,不是在五年前,不是……而是在更远更远的过去。

那时候,元帅不是元帅,阿良也不是阿良。

那时候,阿良坐在厅堂之上,而元帅身著一袭红衣,散著乌檀木般的长发,在堂前剑舞缤纷,花了满堂人的眼,迷乱了满堂人的心。

腰肢那样细瘦柔韧,一颦一笑都那般美,却是那样狂烈固执的性子。

前生有债终需还,原来如此。

阿良不由微笑,轻轻开启干裂灰白的唇:“斐儿,我再不欠你。”

欠下的债已还。纵生生世世的盟约还在,然而今生的世庭,有著无数欲望牵挂,不再如前世的斐儿执著追逐,究竟会将那点执念散了吧。

没有人坚守的盟约,也就不是盟约。

如此,来生终於能够不再纠缠。

他恍恍惚惚想起来,这一世做过的梦里面,红衣的斐儿轻启唇瓣,对他说了两个字──

岑郎。

今後,斐儿不再会用那样的语调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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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庭站在镜前,看著阿良躺在树林内的草丛之中,七窍不停流著血,眼睛一点点黯淡,一点点失去光彩。

阿良就在他眼前慢慢死去,不可挽回的死去。

他只能这麽看著,他救不了阿良。

赵铎跟他这麽多年,他对赵铎的做事手法再清楚不过。赵铎不会轻易做任何决定,然而他只要决定做的事情,向来决绝果断,不给别人留下任何余地。

这件事发生的太过突然,他心中的震惊大过了所有。

直至他看见阿良在最後一刻微笑,轻轻开启干裂灰白的唇,吐出那句话。

其实阿良已是濒死的边缘,那句话说得几无声息。然而,世庭却奇迹般听得一清二楚──

“斐儿,我再不欠你。”

谁是斐儿,谁欠了谁?

不知道为何悲伤,然而深刻清晰的悲伤偏偏如荒草般在胸口处蔓延。

镜中阿良的影像蓦然扭曲了,化做一片迷雾。迷雾中,渐渐显现出两个人的身影。

红衣的少年,锦衣的公子。

他如同一直在无星无月的深夜,於深黑旷野中四处游走,然而刹那天空出现电闪雷霆,将一切照亮。

世庭一瞬间醒悟,伸手轻抚镜面,低喃道:“岑郎。”

光洁明亮的镜面,蓦然出现细小的龟裂,哗拉拉碎了一地,七彩宝光顿时散尽。

老道不忍再看,别过眼去。

他,究竟还是不肯放手。

世庭转过身,朝老道微微一笑,泪水便从眼中落下:“道长,一直以来多谢了。”

说完,转身朝门外走去。

他还记得,老道百年前曾经说过的话。

索债索债,欠债者固然要还……然而索债者,也必须付出相应代价。

果然如此。

然而那笔债,他不能放手,怎样也不能。

……

世庭到门槛处,身後传来老道的声音:“你既然选择这样做,我也不能拦你……我只问你一句,你和他若无前生纠缠,你可还会这样做?”

世庭停下脚步,没有回头,想了想後回答:“大概不会,因为我不可能为无可挽回的事情和人,去牺牲什麽……但是,我这一生都将若有所失,都将不快乐。”

说完大步前行。

老道合上眼睛,在世庭身後轻轻叹息。

这个人,心中有无限恐惧悲伤。

他恐惧的不仅仅是阿良就此离开,他更恐惧自己的未来。

他害怕在今後漫长的岁月中,在繁华权势的包围中,一点一点将前生,将阿良淡忘,再无从追溯。

轻狂追逐,为爱疯魔,总在少年时。

情再长,长不过红尘岁月。

 

**********************

 

官道之上,世庭纵马狂奔,奔向阿良所在的地方。

他来到南城门外时,已是日头西斜。

这个时候,南城门已经进入备战状态,城墙上布满了投石器,以及身披甲胄,手持弓弩刀枪的士兵。

城门紧锁。

阿良静静蜷缩在城门外的小树林内,披了一身橙红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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