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泥带水地爬上岸,冷风吹来,湿衣服全都贴在身上,冰冷刺骨。他哆嗦着拧掉衣服上的水,绞了绞头发,这才感觉好些。
他打量一番身周的银杏树,再看看西斜的太阳,十分苦恼。在峰顶看树林,固然心旷神怡,可是从林子里走出去……谁能来告诉他究竟要走多久?
休息一阵,他决定沿河向上游走,不管能不能找到花半羽,至少离城近一点。到了妙香峰,他也才认识回花都的路。而且,落崖时的内心波动,他还要好好消化消化。
花半羽的安危,他是不消操心的。那个万年桃花纯属祸害,多半死不了。他还是王爷,怎么会在没有完全安全保障的情况下贸然出游?何况还是在花都,这个权利斗争的中心?
河边树林里有一条羊肠小道,路面坑坑洼洼,布满了枯树乱石。
区小凉在上面艰难地跋涉,看满目苍黄,心里忽喜忽忧,思前想后,却越理越乱。后来他烦躁起来,索性不再去想。
等见到花半羽,也许一切就会自然而然地进行下去吧?他很驼鸟地想。
小路静悄悄的,前后没有什么人声,唯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在不断回响。
远远地偶尔有鸟的鸣叫,恍恍惚惚地听不大清。
他的视线不时被缤纷散落的黄叶打断,脚尖不住地踢到腐朽的树干。
明亮的光线慢慢变淡,金黄的树叶渐渐转成浅黄。迎面的冷风缓缓地越吹越急,卷起落叶漫天飞舞,树林的沙沙声一阵阵地愈加响亮。
微苦的银杏树味儿,始终包围着他。区小凉走得大脑缺氧,意识有些飘忽,竟觉得他是走在梦里。
没有尽头的小路,不知道通向何方。
他的世界似乎只剩下这条小路,他别无选择,只能沿着它一直走下去。似乎只有走下去,才会有出路,才会到达他的理想之地。
可是,他的理想之地在哪里呢?那里真的会让他的理想实现吗?区小凉迷茫地想,摇摇摆摆地蹒跚而行,不让自己中途睡去。
天黑透的时候,脚磨出了水泡、披头散发的区小凉,历经磨难终于回到了妙峰山下,他落水的地方。
看着反射着清冷月光的山峰下空荡荡的枯草地,区小凉呆了呆。
他四下看看,仍然是明月当空,月下孤独的一个他。
黄叶小路的梦似乎到头了,区小凉这才发现他的目的地,只是一片空旷。
他无力地坐倒在枯草落叶中,用力捶了一下地。
为什么会没有人?那个万年桃花到底在哪里?他不知道他回来了吗?明明说得那样漂亮,会等他,可是,现在他在哪里?
恨了一阵儿,区小凉又疑惑起来。他回忆白天的遇袭,想到先后两批冒出的黑衣人,以及第二批黑衣人羽箭的数量和狠辣。猜测会不会是两批黑衣人打了半天才意识到应该联合起来对付共同的目标——蕊王?那花半羽……?
再想想那两个让他至今难忘的刺猬血人,他猛地打了个冷战。
不会的,花半羽那个妖人绝不会有事!他的痞笑仍在,他的温度仍在,他对他的爱也仍在。他怎么可能死?他不信,他要去找他。找到他,然后不管他是死是活,都要告诉他……
一路没能想明白的心思,在这时奇迹般地水到渠成。区小凉眼眶发热,艰难地站起身。
秋夜凄冷的风中,忽然有轻微的汗水和血腥味儿传来。混浊的气味里,有一丝熟悉的异香清晰异常。
龙涎香的芬芳,高贵而典雅。
区小凉突然泪落如雨,重又坐倒在草地上,全身止不住地发抖。
细碎的脚步声渐渐听得到了,又渐渐停止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那个全身飘香的人,一个人的脚步声继续在接近。
区小凉狠狠地擦把脸,抬头望去。几十支火把下,长发飞扬,俊脸生辉的,不是那个打不死的万年桃花,又是哪个?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向前走了几步又停下,有些不敢相信地眨了眨眼睛。
花半羽略有狼狈,却依旧天仙化人般俊伟。
他走向区小凉,一向懒洋洋的步态竟有些踉跄,脸上挂着一个如在梦中的微笑,低声说:
“你在这里啊!我就说,我的小衣儿命大福大,人又聪明伶俐,怎么会这么容易就死了。算花雨他们倒霉,还在下游打捞你呢。”
“你还说!你笨死了,你是怎么当王爷的?不会一队水路,一队陆路找吗?你知道我走了多长时间?又在这儿一直等了你,等了你……你这个大混蛋!”
想到方才的惊惧,区小凉忍不住哽咽,大骂出声。
“乖衣儿,是我不好,快过来。”花半羽柔声说,深情地张开双臂。
“凭什么要我过去?你过来!”区小凉怒火万丈。
“我说过,我会等在这儿,等你回头看见我。小衣儿记性真差,这么快就忘了?”花半羽打趣他,却嘴角含笑,眼中温柔流动,似要溢出将他淹没。
区小凉心里一热。这个桃花,竟读懂了他此时此刻的心思呢,真是个精灵的妖人!
他抽抽鼻子,注视着花半羽,迈开腿,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顿了顿,然后猛地扑上去抱住他,将脸埋地他的胸前,哑哑地骂:“混账!害我担心。”重重地捶了他后背一拳。
花半羽收拢双臂,紧紧回抱住他,把脸贴在他乱蓬蓬的头发上,轻声抚慰:“嘘!没事了,我们都没事了。”
随从侍卫熄了火把,悄悄退到远处,背转身静候。
区小凉贪婪地吸取他身上的香气,忽然觉得这香气更加好闻了。他将耳朵贴在花半羽胸前,听他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单调的节奏,在他听来却美妙无比。这个声音正在告诉他,这个桃花是真的没事了。
脸上有些烫,是着凉感冒了吗?他呆呆地想,又想起另一件事,鼓起勇气问:“十三,你会不会怪我?”
“嗯?”花半羽觉出他在发抖,拉开披风将他也裹进去,应了一声。
“我现在,还是没有准备好。我心里……,可是,我已经决定和你在一起。你会不会觉得我在利用你?”他知道花半羽知道他还没有完全忘掉步留云,所以他想还是坦白些比较好。
花半羽扶住他的肩,漂亮的眼睛凝视他:“只要你和我在一起,剩下的事都不必多虑。”
银色月光下,花半羽的脸异常动人。长发像有自己的意识,泛着光芒环绕着他,使他整个人看上去似是一名偶落凡间的仙子,温柔而美丽。
区小凉痴痴地和他对视,如同被施了魔法完全无法思想,只觉得这朵桃花越看越迷人。
花半羽放在他肩上的手抬起,捧住了他的脸,慢慢俯下头,将自己薄薄的唇在他唇上轻轻印了一吻。
他稍微离开一点,深深地看进他的眼底:“小衣儿……”
唇又落下来,辗转在区小凉的唇上,热烈地亲吻他。
区小凉颤抖着回应,生涩而又热切。
馥郁的龙涎香从花半羽口中,度到区小凉嘴里,与他清新的气息交缠,如水乳交融,难分难离。
深蓝色的夜幕中,皎洁的月亮如浸在水中的玉盘,晶莹冰寒。满天忽明忽暗的星子,静静地俯视遥远的这两个人,璀璨似钻石在闪烁。
银杏树林里,有夜风吹过,落叶飞散在半空。月色下的黄叶成了黑色,飞蛾般在银色月光下,翩翩而舞。
俩人的长发被风吹得绞住了,像两根古藤密密匝匝地紧紧缠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最终形成一个整体。
区小凉迷迷糊糊之际,想,为什么呢?十三,你为什么要派丁九去将军府卧底?两年前你就知道祝小鬼了吗?十三……
34.两个男人的床(上)
“我要回去!”宣布。
“不行。小衣儿的身子还没好,不能乱走动。”温柔的规劝。
“我已经好了,我要回去!”坚持。
“胡大夫说你仍有点发热。”搬出医学权威弹压。
“反正我要回去!”再坚持。
“小衣儿不乖哦。再不听话,我可要惩罚你了!”赤裸裸的威胁。
区小凉大惊失色。这个色狼!自从那天月下拥吻,花半羽就化身为亲人魔王。每天找无数理由亲他,没有理由也创造理由来亲。而且,一天数次,借喂药、喂饭、擦身清洁之机,牵走豆腐无数。
他不过是落水着了凉,有些感冒,就被他困在他的床上三天三夜不让他下地,更别提回留香小筑了。
而妖人就是妖人!这种接吻鱼式的亲法,居然仍没被传染上感冒。依旧每天容光焕发,仙姿楚楚。
“我听!你别……唔……”又被亲了!区小凉悲愤得欲哭无泪。
虽然他承认花半羽的吻技很好,亲起来也很,呃?舒服啦!可是天天这样亲个不停,他觉得自己嘴唇上的皮都快被亲掉了。
拜托!嘴的基本功能是用来吃饭的,不是接吻吧?他还要正常地吃饭、说话,没了皮可不行!他拼命推拒。
花半羽利用身高优势,轻松地压制住他,继续深入,亲得他舌头都要化了。区小凉哀号数声,头一歪装死。
花半羽总算住了口,意犹未尽地舔舔他的唇,轻拍他脸:“醒醒吧,该喝参汤了。”
区小凉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控诉:“总有一天,我会被你亲死。”
“哪儿会?小衣儿香得很,半羽忍不住嘛。”花半羽又向他凑近。
区小凉正考虑是否需要提前晕倒预防一下,花半羽却只是亲了亲他的额头,就回身从小侍童手中接过一只碗,一勺一勺放在自己唇边吹凉,再送到他嘴前:“小衣儿?”
区小凉张大嘴巴,吞下微苦的汤水,满心不以为然。
什么嘛!又装体贴白衣天使。他只是感冒,又不是全身瘫痪,他至于无论什么事都要代劳吗?他还不敢反对。否则,又得被亲个半死。
唔,不过,老王厨子菜做得一流,参汤也煲得有丝甜,够水平。
喝完参汤,再用温水漱过口,花半羽看看时辰,桃花眼又邪邪地弯了起来:“该就寝了。小衣儿,我帮你擦身吧?”
区小凉慌忙摇头:“不用不用!你早上不是才擦过吗?我现在很干净,不用麻烦了。”
花半羽的洁癖比他还要严重一点,在他每天一浴就已令周围的人纳闷了,而花半羽竟是每天固定地早晚两浴。
这三天还自动地将这个习惯安在区小凉身上,每次擦身还必得亲力亲为,让区小凉有种弄干净了方便下口的错觉。
“是吗?我来检查一下。”花半羽又化身卫生督察员,拉开他衣襟,伸手轻抚他的胸口,“嗯,是挺干净。”趁机吃豆腐。
区小凉不敢怒也不敢言,只好在他吃饱豆腐后捂住胸口,可怜地瞅他:“那就不擦了吧?”
“好吧。”花半羽托着下巴,注视他白嫩嫩的身体,勉强答应,吩咐人自己沐浴。
区小凉逃掉一劫,赶忙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个蚕蛹,扭头看花半羽洗澡。
古代的沐浴条件还真不是一般的差,上至王爷下至草民,人手一只木桶,充分体现了平等主义。高不过胸,半径一米到一米五的大桶,每天抬来搬去,解决身体清洁的大事。居然还个个想当然,洗个不亦乐乎。区小凉腹诽不断。
花半羽在侍童帮助下脱掉衣裳,迈进浴桶,任那个侍童替他洗发,另有一个小些的侍童捧着碎皂角、布巾等物。
两个侍童都长得粉妆玉琢,更兼手眼伶俐,充分体现了花半羽的用人原则。
花半羽靠在桶中,透过热气笑眯眯地问:“小衣儿又目灼灼了,我的身材怎么样,你可满意?”
区小凉的脸红了红,心里大骂他变态,当着外人面脱光光不说,入桶前还左扭右扭,显摆他傲人的身体。
不过,他的身材真是好得让人没话说。四肢修长,体格匀称,背部肌肉结实而线条流畅,腹部还有六块腹肌。淡蜜色的皮肤肤色上下一致,由于体毛较少,使他全身皮肤如蜜蜡般柔腻光滑。害得区小凉只微微看了一眼,就觉得鼻子里热热的,吓得他不敢再看。
“我哪有在看你?我是在看浴桶。是黄杨木的吧,颜色很漂亮。”
花半羽眯起眼睛,好笑地回答:“是松木,遇水干后不易开裂,也有韧性。小衣儿你的那个也是。”
“哦。”区小凉碰了一鼻子灰,移开目光看花半羽的寝殿。
花半羽的寝殿为全木制,圆形,空旷而巨大,从床到门有遥远的距离。床不似普通人家靠墙放,而是摆在殿中央。殿内除了一榻一几一椅四铜灯一香炉以及围幔窗帘外,什么也没有,更显殿内空洞无当。
但室内的摆设和装饰却华丽精致,典雅得令人赞叹。
地面铺着严丝合缝的黑金大理石方砖,每一块都很巨大,表面打磨得溜光水滑,镜面似地反映出地面上的东西,使寝殿有一种梦幻般的感觉。
室顶没有吊顶,房梁椽子粗大简单的木头也被涂成黑色,稳重而古朴。
雕花的十二扇长窗,糊的是白色玉莲纸,窗内悬着淡金绣莲厚窗帘,抵御一阵寒似一阵的冷风。
床侧几案及门口两边摆着青铜鹤灯,敛翼扬颈,衔朵莲花。鹤灯只有半人高,纤细唯美,不像日用品,更像艺术品。眼嵌黑曜石,头顶红宝石,全身光可鉴人。每片莲花花瓣含着两根灯芯,灯花明亮,燃烧稳定,像是一个温暖的星盘。
殿中央的这张榻,是紫檀木的,没有床柱,有区小凉二十一世纪的寝室大小。四四方方落脚垂地,根本不可能有躲藏的余地。榻前是一小块鹅黄金丝白莲小地毡,毛绒绒的温滑柔软。
区小凉趴在床沿,观赏榻侧雕刻的莲花。那上面有上千朵莲,从全开到菡萏,形态各异,栩栩如生。
说起来,在众花中,花半羽似乎独爱莲。
王府里不仅一个小湖样的莲花池,栏杆、房梁、地面、窗扇、桌椅板凳、马车鞍座、衣服饰物,触目所及都有莲花的影子。
有一次他无意中瞥到,花半羽的靴底,竟然也绣了朵半开的粉莲。
踩在地下难道是绣给蚂蚁看的吗?当时他忍不住就腹诽了一句。
莲花上的灯火冒着嫋嫋的青烟,笔直地升到空旷的黑色屋顶。
黑金的大理石地面在灯火中,泛着一团团白色的反光,光影随着跳动忽大忽小,悄无声息。
榻的上方吊着厚薄两层床幔,厚的仍紧束,薄的那层却已散开,半掩着榻。淡金色透明的绢纱,朵朵金莲在上面恹恹地睡着。
细微的水声反衬着殿内更加寂寥,区小凉蜷着身体,手撑住头不知不觉又去看花半羽沐浴。
他的目光落在花半羽身上,却穿越了他,停在未知的远处。恍恍惚惚中一切都仿佛是一场梦魇,飘忽得让他握不住。
不过几天前,他和花半羽还在斗口生闷气,如今却像家人般共处一室,连沐浴都不再避讳。
世事不还真是无常呢!现在躺在床上的他,真的是那个原来的自己吗?一切的一切是那么不真实。区小凉呆呆地想。
步留云和月奴应该度过新婚磨合期了吧?分手时他那付怪样子真令人纳闷。
沈笑君的武功该有大进步了吧?这么久也不知道捎个信儿,大笨蛋。还有暗香他们,生活还如意吗?小浅浅也不知道结婚了没有?
还有……丁九。不知道他现在会在哪里,怎么样,做什么。是又被派去卧底,还是根本就隐藏在王府,充当隐卫的一员?说不定他此刻就在附近。他那个沉默的个性,和隐卫的身份真的很符合,只有他笨,才会误以为这种人也会为钱去当什么护院保主的保镖……
那个万年扑克脸,到底心里是怎么想的啊?不声不响地走了,走后也再无音信。多说几句话会死吗?他不是隐卫吗?武功那么高,怕人知道,可以偷偷来看他嘛。薄情寡义、没心没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