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武器。是一种玩具,小孩子在夏天最喜欢玩的小玩艺。”区小凉笑笑,没有再作解释。
浅香不明白为什么一提到武器,他家少爷就会忽然没话。没想清楚,他挠挠头,小声说:“暗香哥他……”
“他还是不肯来?”区小凉面容一整,望着他问。
浅香的表情也变得凝重,难过地低下头:“是。”
区小凉沉吟片刻,慢慢问:“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自夫人去世后,暗香哥的病一直时好时坏。好时,明白得和从前一样。坏时,谁也不认得,就只知道成天坐在夫人坟前。谁要拉他离开,他就和谁急。”
浅香哽咽着顿了顿,擦擦眼睛接着说:“上次我来岛时,他的情况不稳定,所以没能来成。这次再回去,他已经在你们家祖坟边上自己搭了间小屋子,一个人住在里面。我弟弟说,他现在清醒的时候多些,一直在照看那些坟墓,只是不愿意和我弟弟他们住在一起。我弟弟没办法,只好每天给他送饭,日常用度也及时送去。”
区小凉点点头,望着庭树上的积雪,若有所思。
浅香眼中显出痛色,低声继续说:“我依少爷吩咐,请他来岛。暗香哥那时刚好清醒,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摘下了帽子……他,他已经自行剃度了!”
“你说什么?!”区小凉惊吓地扭头看他,眼睛瞪圆了。
“是真的。暗香哥还让我转告少爷,他现在已得偿毕生所愿,心里很平静。就像是尘归尘土归土,他的根就在桐城。请公子好自珍重,不必再为他担心。”浅香转述暗香的话,眼中已是泪光点点。
区小凉沉默不语,将目光转回树上的积雪,心神飘忽。浅香住了口,随他望去,脸上也是一片茫然。
“这样也好,我们都不要再去强求他了。每次你回内陆都想法去看看他,桐城咱们店铺也有可靠的人手可以帮忙。不过,主要还是得靠你弟弟,他……”半晌,区小凉闷声说,询问地扭头看浅香。
“少爷放心,我们俩兄弟自小和暗香哥就亲,有他在,暗香哥不会出什么事。”浅香连忙回答。
区小凉点点头,表示接受他的保证。
得知暗香执意不肯来锁琴,说不遗憾那是骗人的,但他更尊重暗香的选择。只是,他始终无法确定,为了一个人,困守一生,这种作法究竟是好还是坏。
暗香和柳夫人从某种角度给他的感觉是如此惊人地相似,他们那种为了爱甘愿付出一切的决心和毅然,常常让他感慨和感动,还有那么一点点对这种付出的憧憬。
静静出了会儿神,区小凉开始问起原将军里的其他人。
浅香在他沉思时,一直没有插话,只是睁着略圆的眼睛等待。现在听他问起,忙将各人情况都详细说了一遍。
得知冷香和暖香都将在年内娶媳妇,区小凉就是一怔。他总觉那两个孩子仍旧只有十四五岁,怎么一眨眼竟要成人丈夫了。转念一想,他穿来天朝已有三年,那俩孩子也早到了成亲的年龄,实在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他不由微笑着问:“女家是什么人?他们可都喜欢?”
“都是自小订的娃娃亲,算是青梅竹马。还好吧,也谈不上不喜欢。”浅香有点别扭地回答,噘起嘴。
区小凉见状暗暗一笑。浅香也订有娃娃亲,可是他始终不能喜欢那个女孩子,后来更是遇见了梅香兰,亲事就更加不可能。两家为退亲的事情拖了很久,浅香父母为此很不满,以至他和小梅姑娘的婚事到现在都还没有办成。
“别着急,小浅浅。我看伯父伯母也不是不通人情的人,等我这几天和师父说说,请他当个大媒,让你们也能早日成亲。伯父伯母最反对的不就是嫌你们没有媒妁吗?”他拍拍浅香的肩膀,笑着安慰他。
“那敢情好了!公子,现在老先生正巧在,你现在就和他说说去!”
浅香惊喜交加,心急火燎地就要推区小凉过去,一边使劲地向黄龙子方才站的地方看,结果失望地发现已是人走地儿空了。他不由恨声叹气,松开手。
要搁在平时,区小凉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挖苦浅香的大好机会。不过他现在正在因为暗香心情比较压抑,所以只是略说说他,劝他别那么猴急,就转而问起其他人。
浅香想想自己的确也不急在这一时,反正他现在天天和梅香兰见面,你侬我侬地也差不太多。因些虽有点怏怏,不一会儿倒也丢到脑后去了。
提到司香,浅香脸上浮起一丝嘲讽:“这次我和小兰兰回花都,见到她了。原来夫人的事之后不到一个月,她就当上了吏部尚书千金的陪嫁丫头,进了仆射李将军府。所以我们才遍寻她不着!她现在左右不离将军夫人,很得夫人赏识,倒比在咱们家时更风光。”
“仆射李将军?是叫李响吗?”区小凉捕捉到一个人的信息,下意识地追问。
“可不!就是前年的武探花。北征后升的官,人长得不差,听说官声也还好。”浅香肯定地回答。
区小凉一恍神,半眯起眼睛喃喃低语:“奇怪……他怎么可能娶妻?他能让吗?”
他怎么也不敢相信那个对蕊王爱逾生命的少年会这么早就另娶他人,烛光下胸口上那道创伤似乎仍是历历在目……
“那有什么可奇怪的,男人都得娶妻,不是么?”浅香不解地看他一眼,想了想有点羡慕地继续说,“他们的亲事,我后来听说还有点故事。李将军在花朝节上,偶然见到尚书小姐,马上就登门去求亲。尚书大人竟然也全不顾无媒无妁,一口就答应了。不过一个月俩人就结成一对,出入成双,让不少知情人的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尚书小姐在花都很有名,因为她长相很美,可是左脚小时落下的残疾,有点跛。她的眼光极高,等闲人入不了她的眼,老大都没嫁得。尚书大人只有这么一位小姐,钟爱得不行,一切都听她的。如今,她嫁作将军夫人,尚书大人把这个女婿当儿子看,也是言听计从。还提携他和都中权贵结识,成天呼朋唤友的,眼下在都中正红得发紫。”
浅香停下讲述,有点气喘地看看区小凉。
区小凉琢磨一阵儿,心中渐渐有个猜测,只是不好和浅香说。
为了巩固蕊王的势力,李响还真是什么都敢干,连女人也奉命娶了。不服气就是不行!蕊王那边自然也不会亏待他,他这把刀用得真叫个顺手。
不过,这些都和他无关了。现在,他已经学会不再为那人心痛。幸好,幸好……
“你们是怎么和这个大红人遇上的?”区小凉开玩笑地随口问,提步准备回厅里。
“是我陪小兰兰到表少爷家做客的时候碰上的。当时他们夫妇和司香正向外走,我们就和她大概说了几句。剩下的,是我向表少爷打问来的。”
浅香惴惴不安地偷瞟区小凉一眼,老老实实地汇报。区小凉和步留云奇怪的行径,多少让浅香有些疑惑。明明是曾经好得要穿一条裤子的两个人,现在却谁也不再提谁的名字,怎么看都透着古怪。
区小凉的脚步顿了一下,继续向前走,随意地问:“表哥还好吗?”
“挺好的,就是瘦了,也没有从前那么爱说笑。小兰兰和他说了半天话,他就只爱理不理地哼哼几声,看得我真想扁他!可我又打不过,只好忍。”浅香狠狠地掰手指,极为抱恨。
“哈哈,下辈子吧!下辈子你可能会有机会打过他。”区小凉笑着走进大厅,脸上没有一丝阴云。
他还好就好,他没有做到一心一意,并非他的过错,是这个时代的局限。
而自己不能回应他的叩门,也不是自己的错,只是情缘两了,谁也怨不得谁。
55.你的爱还在不在(五)
年三十晚上,大家聚在金府暖厅,享受金锁锁使出浑身解数张罗的海鲜大餐。圆桌上有美味的龙虾、螃蟹、鲷鱼、石斑鱼、青鱼、鲍鱼、鲮鱼,还堆满了鲜美多汁的各种贝类,内容极为丰富。
大家抛开鲍参翅肚,筷子一致地集中在一盆鱼面上。
鱼面是用鳗鱼胶混合米粉制成的汤面,里面搁着小鱼小虾小蟹小贝和杂鱼丸子,面上撒着一层葱花和姜丝,所有配料都事先用热油爆过香。
热气腾腾的美味盛在锅也似的白瓷盆里端上来时,香气四溢,引得众人全呈恶虎扑食状。眨眼间鱼面就被一抢而空,差点连盆子都给他们吞了。
众人一边吃得稀哩呼噜,一边含含糊糊地从面条缝里夸金锁锁心灵手巧。
沈笑君听得眉开眼笑,好像大家夸赞的是他,几口吃完面就跑到厅外去放鞭炮。浅香早就坐不住,也跑出去帮忙。
不一会儿,炒豆似的鞭炮声在院里院外响起。村里其他人也陆续响应,震耳欲聋的爆竹声此起彼伏,岛上一片欢腾的景象。
鱼面刚上桌,区小凉就拿出军训时练出的速度冲上去飞快地抢了一大碗。他自己顾不上尝,用筷子将面卷成小卷儿,慢条斯礼地吹凉了去喂丁九。
家人团聚的好日子,丁九作为他们当中的一员,当然也得参加集体活动。所以区小凉早就指挥沈笑君和浅香将丁九安置在暖厅软榻上。
丁九身上盖着金锁锁家的老熊皮,头下枕着区小凉秋天灌的荞麦皮大枕头,被大家照料得舒舒服服,暖暖和和。
丁九身穿那件绿色的新袍子,两只眼睛骨碌碌地乱转,不住打量暖厅里的一切,似是大感好奇。
面到嘴边,他乖顺地张口,听凭面前这个最常出现在他面前的人喂自己。吃下第一口,他高兴地咂咂嘴,然后主动张口求哺。
区小凉被他的模样逗笑,一筷筷喂他吃到打嗝才住手。放下碗,他给丁九仔细擦擦油汪汪的嘴。
见到这个表明结束用餐的举动,丁九有些失望地望向区小凉,露出乞求的神情。
“小九乖啊,不能再吃了,你不是都打嗝了吗?那是你的胃在说‘饱了饱了,再吃我会痛,不要不要’。所以你得乖乖听话,不然就会这样——”他捧胃做出一付苦脸。
丁九迷惑地看着他,满目担心,显然是误会他身体不舒服了。
见状,区小凉连忙停止示范,随手捧起面碗,几下将剩下的面条吃光,然后冲丁九露出个大大的笑脸。
丁九担心的表情消失,弯起眼睛开心地笑起来,满口白牙闪烁。
区小凉这才放心,回身放碗。抬头却见一桌子的人都正在冲他发呆,像是全被雷劈了一样一动不动。
“喂!你们看什么呢?我脸上突然开花了?”区小凉被他们盯得头皮有点麻,虚张声势地大喊。
“没有!”
众人很有默契地齐声回答,然后马上恢复刚才的热闹,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发麻的头皮渐渐回到常态,区小凉手托下巴轮流打量那几个明显有问题的家伙,却想不出个所以然。
放下手,隔着袖筒,他悄悄捏住身旁浅香的软肋,凑到他耳边小声逼问:“说!你们刚才都看什么呢?怎么一脸猥琐?”
感觉皮肉有危险,浅香苦着脸低低哀求:“别,别啊,少爷!我说还不行吗?你先把手松开。”
“说!”区小凉理也不理他的可怜相,手上微微加力。
“我说,我说!”浅香连忙投降,不情不愿地问,“少爷刚才干什么呢?”
“刚才?”没干什么,就只喂丁九吃面来着。他狐疑地皱眉。
“对呀,你刚才把丁九剩的饭吃了。看上去,你们俩个好像老夫老妻……啊!”浅香打着哆嗦说,随即一声哀嚎,蹦起老高。
区小凉甩甩手,满头黑线乱冒。
这都什么啊,他那不是怕倒掉浪费吗,怎么这些人竟然会联想到那上头去?还这么不约而同!难道,在他们眼中,他和丁九已经是那种关系了吗?
他忿然看向众人。那几人全都无视他的杀人目光,神态自若地该吃吃,该喝喝,该说说。只有浅香躲到梅香兰那边,手揉肋肉向她诉苦,引得小梅姑娘好不心痛。
他挫败地垂头吃菜,敢怒不敢言。没办法,双拳难敌四手,何况还些都还是些很扎手的手。他忍!
用过丰盛的晚餐,大家凑在一起包饺子守岁。
浅香和梅香兰闲不住,也不会包饺子。俩人在圆桌边一会儿逗逗丁九,一会儿吃点零食,再不然就互丢佛手玩,笑闹声不断,引得众人都频频抬头看他俩笑也不去管他们的胡闹。
金锁锁准备的饺馅有三种,分别是牛肉、鱼肉、素菜,里面拌着好些菜籽油和各种调料,生的闻起来都透着鼻子香。
丁九眼巴巴地直瞅案板上的饺子,口水哗啦啦地往下淌。
区小凉用手帕给他擦掉口水,笑嘻嘻地告诉他:“现在还不能吃,得先煮熟了才行。小九,别再流口水了,一会儿给你吃一大碗,把小九养得白白胖胖的!”
对这番谆谆教导,丁九充耳不闻,仍旧只是盯着生饺子流口水。
金锁锁觉得好笑,让人现煮了几个饺子喂他。丁九吃得很有劲头,满脸笑意。大家看到他的样子,也都笑了。
区小凉用面团捏只小老鼠,眼睛处粘上黑芝麻,回身递给丁九。
“小九,这只小老鼠送给你。今年是鼠年,所以你要记得不能偷油吃噢。”他说完,忍不往鬼笑。
丁九瞅瞅胸口上那只小白面鼠,再望望他,咧开嘴快乐地笑。
区小凉趁机凑上前检查他的牙齿,满意地点头:“牙真白,也没有蛀牙,看看我刷得多认真。”
“……姨……姨……”丁九望着他忽然叫道,声音含糊像是有意又似无意。
区小凉疑惑地审视丁九的脸,为他久不开口,现在却忽然冒出这个含糊的字而诧异。
丁九是在喊人吧?他记得上次丁九受伤,昏迷中就曾叫过什么“姨”。现在他伤后第一次开口说话又念,肯定是他念念不忘的人。不过,会是谁呢?姨娘?大姨?小姨?如果他能知道就好了。到时候请她来,一定会对丁九恢复正常有莫大的帮助。但这个前提得是丁九确实是在喊人,而不是无意识的发声。
他皱眉盯着丁九苦想,急得不住揪头发。
沈笑君也听到丁九发声了,他有些惊讶地靠过来,心里想的那个“姨”却是另有其人。
他含笑问丁九:“丁九,你在说话吗?再说一遍,我们没有听清,你叫的人也没明白哦。”
“姨……衣……”丁九依言重复,咬字清晰了一点,还边说边憨笑着继续看区小凉,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是满满的依恋。
区小凉这次总算是听明白了,一瞬间他的呼吸都几乎因此而停止。他激动地用轻颤的手指握住丁九的手,目光离不开他的眼睛。
“……姨……衣……”丁九被他握住手,更加起劲地叫。
区小凉猛然回头,和沈笑君对视。
沈笑君也激动得两只眼睛放光,冲他肯定地点头。
区小凉轻轻调整呼吸,努力压下扑上丁九的冲动,表情奇异地看着丁九,慢慢问:“小九,你在叫我吗?你记起我来了?”
“……衣……衣……”
丁九的声音由低到高,由含糊到清晰,一迭声地喊着,似也为他能够发出声音而惊讶万分。
其他人也早就发现了异样,一直在静听三人的对话,此时呼啦啦地全围上来。眼见丁九真能认人了,他们都兴奋地让他喊自己的名字。
然而丁九只是望着区小凉“衣,衣”地叫,根本不理会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