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峻立刻陷入激烈的思想斗争中:很想走出去,问问那个人这里是什麽地方,但那个人离悬崖太近,只怕自己的声音惊动了他,一不留神跌下去,那自己可就罪孽深重喽。
不过,要是他本来就决定要自杀呢?我如果见死不救,罪岂不更重?
正想著,崖旁的人缓缓转过身来,连峻冷不防又被惊出一身冷汗。不得已与他对视,连峻发现此人并没什麽特别:与自己一样黄肤黑发的中国男人,眉眼略显狭长,丹唇轻抿。身量较连峻高一些,显得修长而清瘦。
这人,连峻注视著,琢磨著,和我……有点像?
还未想完,那人开口了:
“你……”
“这、这位兄台,”见他开口,连峻忙抢过话头,“我、我并不是存心打扰你,你要是决计轻生,我也不拦你。只是你跳下去之前能不能把衣服借我用用?天气很冷,你也用不著了吧……”
“你,”那人仿佛没听到连峻的话,依然定定地望著他,自语道,“不属於这里。”
“咦?我知道啊,可是……”可是这是什麽鬼地方?
那人望著连峻。突然,他的唇角微微一扬,“你过来。”
连峻怔怔地服从了。来到白衣人的面前,那人从袖管中掏出一把折扇,按在连峻手中。连峻迟疑地低头看看手中的扇子:赭石色的扇柄,绢制的扇面,上面绘著昏黄的残叶和墨色的菊花,应当是手绘。
扇面左下角还有题字:廖靖安兄惠存,嘉定元年,应天江氏子习题敬。
“这是……?”连峻疑惑地抬头,却见那人不知何时脱掉了外面的白衫,扔在地上。
那人没有回答,抬起手指著前方林间一条曲曲折折的小道。“你走那条路就可以下山了。一定收好这把扇子,直到见到……该见的人。”
“该见的人……?”被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搞得一头雾水的连峻还未回过神,面前的人已经向後倒去,从高高的山崖上飘下,向著深不可见的山涧坠去。
“啊!”连峻失声地惊叫出来,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他从没看到过这样的情景,太夸张啦,真的有人在自己面前自杀……
不过,害怕归害怕,现在该怎麽办呢?连峻望了望天边殷红的落日,已经是薄暮时分,再过不多时,天就要黑了。这整座山,大概只剩自己一个人类了吧?
连峻心里嘀咕著,圣灵耶和华大日如来佛真主穆罕默德十八罗汉八百比丘尼十二门徒哪位能安慰魂灵保我平安就请助小的一臂之力吧,我在这里念诵圣经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古兰经一辈子记住各位的大恩大德啊……然後,像是终於下定决心一般,拾起地上的白衣。
自寻短见的老兄我借你遗物一用了,话说你也算同意借我了吧,天气真得很冷你死了可是我想活救人一命胜造七层宝塔仁兄的恩情我来世作牛作马必当报答,请仁兄在天之灵保佑小弟我不被狼吃不被狗追不被虎啃不遭熊劈……(以下省略)
连峻将白衣套在身上,顿觉暖和了许多。他看看那条掩映在林丛中的小路,又望望远处洒满余晖的山头。他狠狠握紧手中的折扇,头也不回地向著小道走去。
白衣人说的是真的,那条羊肠小道的确一直通到山脚下。一路上连峻碰到了路过的小兽和道旁的野花,不过没有鬼怪也没有野兽──神大概听到他的祈祷了。
好不容易下到山低,天已经完全黑了。努力张大眼睛向前眺望,借著星光,连峻看到了远处紧闭的城门。
这里有座城啊。跳崖的那位老兄说的该见的人,会不会在这座城里面?
还有,他不会是随便说说吧?他好像……对我的事情一清二楚,可我根本不认识他啊。这人的话我可以相信吗?
因为高度紧张而疏离了的重重疑团再度聚拢来。连峻给它们排著队:
疑团一:这里是什麽年代?从那扇面上所题“嘉定元年”来看,很像古代的某个年号。那白衣人也是一幅古人的装束打扮。是什麽时候呢?连峻後悔没有随身带一本《现代汉语词典》。
疑团二:这里是什麽地方?是神州大地的一部分固然没错,可是弄不清具体位置也实在太被动了。
疑团三:白衣男子是什麽人?为什麽好像跟我很熟,还一副可以预知未来的样子?那把折扇跟我到底有什麽关系?
疑团四,也是最最关键最最神秘的一个,就是……我为什麽会到这儿来?我到底造了什麽孽,向被车子撞,然後就莫名其妙地到了这个地方?不弄明白这个,我死不瞑目啊啊……
或许我应该庆幸,我在车祸中受的大概是致命伤,可还是活了下来,只是……回去的时候走错了时空。
现在,原来那个世界怎麽样了呢?原来那个世界的他们,爸爸,妈妈,何为,纪真,他们在干什麽呢?他们也在经历黑夜吗?这里和那边季节相反,黑夜和白昼也相反吗……
想到这些,连峻心中升起强烈的不可抑止的孤独。
走著走著,道旁有一座小庙,兴许是祭山神的。远处的城门关了,现在已经是深夜了吧。
好吧,就把一切都暂时抛开,先捱过这一夜再说。
连峻进了小庙。还好,里面没有已经划分好地盘的山贼和乞丐。连峻尽可能地将身体缩在角落里,这样即使进来个人,估计一时半会儿也注意不到他。
突然变成古装剧的主角倒是挺刺激的,只是刺激差不多全被对未知前途的忧虑与恐惧掩盖了。虽然不想睡著,但睡意又不是自己可以控制的。
算了,睡吧,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如果我能活到明天的话。
第四章
连峻被自己的梦惊醒了。他梦见自己从悬崖上滑落下去,悬崖上面站著的白衣人的脸一会儿变成纪真,一会儿又变成何为。
站起身,揉揉酸痛的肩膀,然後走出庙门。天空的黛色还未完全退去,一丝晨光已然出现在东方。依现在的季节,时间应该还早。
天亮再出发去那座城吧,现在过去,即使城门开了,也碰不到人。连峻这麽想著,又进了小庙,回到原来的角落躺下。
再睁眼时,天已大亮。默默袖管,扇子还在,连峻整了整衣袖,上路了。
那座城池并没有想象中那麽远。距离城还有不长的距离,连峻止住了步子,那朱红色的城门让他突然感到发怵。城门上方耸立著一座三层飞檐的城楼,城楼正中悬挂著书有“宁和府”三个鎏金大字的牌匾。
连峻忽然想到,虽然有一件蔽体的衣服,可是从鞋子发型到言行举止都与当地人大相径庭,一定会被当成异类。到时候自己孤伶伶一个人可如何是好?
那麽,因为这样就不进城了吗?显然不行,都已经来到城门口了,岂有不进之理?况且……
连峻的肚子非常适时地叫了一声。从昨天下午到今天早晨什麽东西也没吃,饥饿让连峻立刻做出了决定。
好吧,不管会遇到什麽,就进去碰碰运气吧!
进了城,连峻突然感到,这整座城市除了缺少现代气息以外,与自己居住的城市格局无二:宽敞笔直的大道,道路两旁房屋、楼阁林立,还有不计其数的茶肆、酒楼、商店,也有店铺出售金银玉饰、青白瓷器。街上行人来来往往,偶尔有马车经过,有的人在一旁的摊位前停下,挑选瓜果蔬菜。这里并不缺乏任何城市应有的特征,没有的只是耀眼的灯光、刺耳的车鸣声,以及现代都市令人烦躁不安的生活模式。
看得出,这算是一个富足、平静的城市。连峻想著,嘴角下意识地翘起,自己却并不知道为什麽要笑。突然肚子又叫了一声,这次声音很清晰,还拖著颇长的尾音。连峻的脸顿时红了一片,不过好在身旁的人个个行色匆匆,没有人注意到。连峻发现,其实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引人注目。
不对啊,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填饱肚子。可是……连峻打量著自己,浑身上下只有一件长衫,一身自己的衣服,一双鞋子,半分钱也没有。真是背啊,出车祸的时候明明有带钱在身上的,为什麽结果只有一套没用的衣服跟来了呢?不过话说回来,就是带了钱也没用,这里的人根本不可能知道人民币为何物……
忽然,手触到了袖子里的某个硬物,连峻猛然想起,除了衣服之外,自己还有一件东西。
那柄绘有枯叶墨菊的折扇。
连峻小心地掏出那把扇子,小心地将它展开。扇子像他从白衣男子手中接过时一样,没有任何污渍和损伤。
端详片刻,连峻将扇子抵在胸前,心里默念著:
白衣老兄在天有灵,虽然阁下要我妥善保管这把扇子,但迫於生计小弟实难从命。你想我要是不吃饭就得饿死我饿死就是人扇两空,所以恕小弟用宝扇作一交易,不成功便成仁,交易不成我自认倒霉从此再不打此扇的主意……
依惯例进行完一段冗长的内心独白,连峻扫了一眼路边一个卖古玩字画的摊子,不声不响地找了一小块空地,将扇子展开摊在地上。环视四周一圈,连峻捡起半块白色的碎砖在扇子旁的地面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售”。
连峻这个奇特的摊位很快引来许多路过者,大家争著一睹这唯一的商品的究竟。人们对摊主怪异的发型也很好奇。连峻见人围得差不多了,便开了腔:
“各位父老,在下路过贵宝地时不慎将钱袋丢失,身上只剩这把折扇。在下现在是饥肠辘辘,只好出此下策,在下不求多金,只求此扇能换顿饭钱,请各位赏脸救在下之急啊……”
想必是听懂了连峻的话,人们有的交头接耳著什麽,有的俯身仔细研究那把扇子,有的甚至掏出钱袋,询问连峻多少钱合适。连峻不禁得意起来:平日那些古装影视剧总算没白看。
没等连峻得意完,围观的人群挤进一个人,边喊著“借过”一直挤到连峻近前。
“咦,江公子啊!”
“江公子也来看看稀奇光景?”
人们向来人招呼著,自动让开一条路。进来的青年微笑著向大夥儿致意,然後在连峻面前站定。
“这扇子是你的吗?”
突发的情况让连峻有点发愣。眼神下意识地扫描著来人:年纪与自己相若,身量看来比自己略高一点,额头光洁,大大的眼睛透著英气,嘴唇的形状很好看,身形算不得魁梧粗壮,却很结实,可算是一种美男类型的范本吧。
“喂,没听见吗?问你话呢!”
对面的人见连峻盯著自己发愣,不耐烦地叫了一声。连峻这才回过神,心里不满地嘀咕:说话不会客气点啊,白长了一副好皮囊。
“是我的啊,”连峻气呼呼又有些心虚地回答,“不是我的能拿出来卖吗?”
青年看看连峻,又低头端详那把折扇,然後从怀中掏出一张纸,似乎在做一番什麽对照。片刻,青年抬起头,把手中的纸折好放回怀里,冷不防一把抓住连峻的手腕。
“干、干什麽?”连峻吓了一跳。青年不由分说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另一只手顺便抄起了那把折扇。
“是你的东西就没问题了,跟我走吧。”
“什麽没问题了啊!”连峻惊奇不已,“你要我跟你去哪儿?”
拽著连峻的青年没有答话。围观的人们纷纷让路,同时向二人投来疑惑和好奇的目光。青年回应著人们的道别,然後重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继续拖著连峻疾走。
“喂!你到底要干什麽?”连峻被青年摸不著头脑的行为搞得既惊讶又恼怒,拼命想要甩开对方的手,“你放开我!”
“少罗嗦!”被连峻的反抗惹得火起的某人转过头来,目露凶光,“再吵就把你卖到妓院去!”
“什……”连峻险些被一口气噎死。感情今天是碰上人贩子啦,真是命途多舛,这肯定是白衣老兄在天之灵给我的惩罚,惩罚我卖那把扇子……
见连峻一下子噤声不言,青年的步子反而慢了下来。“瞧你吓成这样,我跟你开玩笑的!”青年忍不住笑出声来。
连峻呆滞地望望大笑不止的青年,觉得自己差不多要抽过去了。“你的态度前後怎麽差了那麽多?”连峻无力地问。
“我也不知道,”青年喘息著止住笑,“就是觉得你的样子特别好笑……”
连峻没好气地甩了他一眼。“你现在笑够了是吧?那你手的力道可不可以放轻一点?你抓得我很痛……”
“啊,抱歉,我是武将,所以手劲比较大。”青年的手松开连峻的手腕,连峻感到他的手指滑过自己的手背,继而指尖被轻轻攥住。
连峻的心没来由地轻颤了一下。有多久没记起了呢?手指的触感。他也这样牵过我的手,那是在小学的时候。相隔十余年,被一厢情愿当作某种约定的触感……
青年转过脸看著连峻。
“怪啊,”他开了口,“我以为你见到认出这把扇子的人会很感慨,没想到居然是这种反应,跟父亲说的不一样啊。”
“我才觉得怪呢!”连峻白了青年一眼,“哪有你这样的?什麽都不说拉起人就跑,还说什麽感慨……”
青年猛地刹住脚步,转过身注视著连峻。
“什麽?我父亲……”我父亲怎麽可能知道有这麽把扇子?连峻将这半句话咽进肚里。不然要怎麽解释呢?说自己跨越时空来到这个不知名的年代,自己的父亲还在原来的世界?连峻想来想去,只得回答“没有”。
“那你父亲也没跟你提起过江家的事吗?”青年的眼睛瞪圆了。
江家,应该就是那个“应天江氏子习”吧?可是那是看了扇面才想到的,并没有任何人告诉我啊。连峻只得再次回答“没有”。
青年的眉心纠结成一团,他从胸前摸出那张纸,仔细看了一会儿,又审视著抓在手中的扇子。
“没错呀……”青年自言自语。突然,他像是恍然大悟一般,目光直逼连峻:
“你真的是廖纤尘吗?”
廖纤尘?那又是谁?连峻困惑地盯住青年,摇了摇头。
青年的眼中流露出刚见面时那种生硬与恼怒,他一把拎起连峻胸前的衣襟,“这扇子是廖纤尘的,怎麽会在你手上?是你偷的?抢的?还是你已经把廖纤尘怎麽样了?”
青年边愤怒地质问,便大力摇晃著手里拎的人。连峻被他晃得头昏脑胀,连忙为自己申辩,“我什麽也没做啊!这扇子是在一座山的悬崖边,一个人硬塞给我的!”
青年突然一声招呼也不打地松开手,连峻险些被扔到地上。
“悬崖?硬塞给你?”青年的嘴角出现一丝轻蔑的笑,“你有比这更合理的谎话吗?”
“信不信由你!”连峻的火气也上来了。刚刚不明就里地被拖著跑,现在又被胡乱怀疑一通,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倒想问问你,我抢这破扇子有什麽用?能吃还是能卖钱?还犯得著为了它害人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