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最得意的事情,就是作为狄平的弟弟。因为可以和他同吃同睡,他们是最亲密的人。每每和裴五吵起来,都会用这层关系来气他。
长大了,才知道还有比兄弟更亲近的关系,可是,他们却不能……
裴五眼中隐藏的火热和挑衅,狄平可能不知道,但他看得清清楚楚。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有如此嫉妒裴五的这一天。不是嫉妒他的家世,不是嫉妒他的文采武功,不是嫉妒他的成就,只是嫉妒他和狄平没有血缘关系,嫉妒他不如自己和狄平亲近,嫉妒他可以光明正大地获得与狄平有更深羁绊的资格!
曾经最引以为傲的事情,如今却是自己痛恨伤感的来源,曾经最喜欢的身份,如今却最想抛弃……
狄安抓住狄平的肩膀,红着眼睛吼:“哥!那个故事,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好!我再说一遍。小安,我们不是兄弟。我们原本都是天庭上的神仙……小安,我们真的不是兄弟!”狄平轻轻拍着狄安的背脊,难得好声好气地安慰着他。
狄安狂躁的神情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几分欣喜,几分迷茫。他无力地靠在狄平肩膀上,不住地呢喃:“我们不是兄弟,不是兄弟……”
当晚,狄平躺在床上,静静等待。
一更天过去,没有动静。
二更天过去,没有人来敲门。
三更天到了,四周依然静寂一片。
狄平不由气馁。
遥想当年,在天庭上,自己轻轻一笑,就可以迷倒无数道行高深的神仙,令他们如痴如醉。
到了凡间,姿容丝毫不比在天庭逊色,也确实迷住了不少人。最后不得不设计毁容,远走他乡,躲避在定康县。
可是狄安,自己三番两次“挑逗”,居然没有成功!难道又是像在天庭一样,他对自己的美色一点也不动心?
就算他美色当前,坐怀不乱,自己和也他二十年酸甜苦辣、风雨同舟,这二十年的感情,难道也是假的?
不会!
他明明就是对自己有意思。
很小的时候,他就和裴五争夺自己。
后来,自己对他做了那些事情,他也不反对。
白天去看那些姑娘,他的表情,也很明显是在吃醋。
他不可能 对自己一点感觉也没有!
至于他考虑的兄弟问题,自己也已经和他说过多次了,他们不是兄弟,在凡间走一遭,过几十年就会回天庭。
那他,到底还在犹豫什么?
做人,怎么比做神仙要麻烦这么多?
或者,只是他一个人,不管在凡间,还是在天庭,都很麻烦?
当初,自己也曾和他在一起生活了几百年,下凡的时候,他却没有一丝担心……
如果几百年的朝夕相对,他都无动于衷,那,现在这二十年,也算不了什么吧?
狄平的手慢慢地抓紧了被子,扭成一团……松开,在自己心脏处放了很久,又去揪被子……
终于忍不住爬起来,抱着被子再一次走到狄安房门前。
房间里却还亮着烛火,狄平侧耳听了一会,有些声响,狄安似乎还没有睡。刚把手举起来要叩门,门却忽然打开了,狄安的脸在眼前放大。
“哥……”
狄平不吭声,径自走进去,铺好被子,躺下。
狄安瞪大了眼,看着鸠占鹊巢的狄平。半晌,僵住的脸缓缓变得柔软,嘴角也微微翘起来。
吹息了烛火,窸窸索索脱下外衣,狄安钻进被窝,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一样, 小心翼翼地挨着狄平,四肢放平了,一动也不动。
被窝再暖也不如人的体温,两个人的呼吸声在寒冷的深夜清晰可闻,毛孔里散发出的灼热气息互相交织在一起。狄平翻了无数个白眼后,手臂一伸,把僵硬的狄安拉到自己怀里,搂着这个明显比自己强壮的身躯。狄安纠结了没两下,也大着胆子回抱住狄平,安心地睡了。
经此一夜,两人虽然没说什么,也没做什么,但却有一种拨开云雾见月明的意思。尽管没有互相表明心迹,心里也各自有考量,但至少,两个人不再冷战、别扭。
早上起来,神清气爽。
狄安虽然单独面对狄平有些脸红,但面向众人时,不再如前几日那般笼罩着千年寒冰与万年哀愁。一干下人纷纷松了口气,连狄夫人的病情似乎也快要大好了。
狄府上下一派轻松喜气,让前来拜访的裴五纳闷不已。
狄安虽不想见到他,但也不再小家子气地赶人 ,待他和狄夫人家长里短唠叨一阵以后,比较热络地招待了他,还与狄平一起笑说了年幼时三人的一些糗事。
裴五敏感地发觉狄平与狄安两人的言语神情在互动间多了一些情愫,心渐渐沉下去,脸色慢慢变得苍白起来。
二三章 告白
“哥,你要去帮裴五的忙吗?”是夜,狄安贴着狄平,闷声问。
狄平摇头,“我连自己都需要靠爹娘和你的护佑,哪里还有能力去帮他?”
狄安搂紧了狄平的腰身,掩饰着自己的兴奋说:“哥,虽然你很少出门,但家里很多主意都是你出的,你才是我们的主心骨,是你在庇佑我们才对。不过,如果你想出门走走的话,我一定会陪你的。”
狄平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外面也没什么好玩的,我还是喜欢在家里捣弄一些简单的东西。”
出去?
出去干什么?
自己不喜与人来往,交际就免了。
至于风景,自己看过的名山大川、奇异景致比这多了去了,也没什么兴致再看这些普通的地方,还不如好好地在家里弄自己的那些木头。
不过,以后倒是多了一个去处,可以去找裴五。
他今天提出来让自己去衙门帮他,这是不可能的。但是,去看看热闹还是可以的。
狄平慢慢想着,裴五早几天初见自己时的泪眼花花,在自己娘亲面前可怜兮兮地诉苦……不由轻轻笑起来,几乎有点迫不及待想看到他在公堂上的样子。
如果县衙的县丞、捕快和定康县其他的百姓看到知县大人在自己家里的这副模样,不知该是如何反应?
狄安不知道狄平的这番心思,但知晓他肯定会拒绝裴五的请求后,满足地睡过去了。
同一时间,裴五在狄府门外,靠着围墙,吹了一夜的寒风。直到天色发亮,狄府渐渐传出早起人员的动静,才仄仄地拖着脚步往县衙走。
下午,当狄平想去衙门找裴五时,却意外地发现,隔壁李家正在收拾东西。各种家具器皿装了好几车,似乎把整个家当都搬出来了!
李家虽然只有四间小房,但也住了好几十年,怎么会一下子全部搬出来?
原本一个人出门的狄平返家找了个下人去打听,才知道,有人花高价买了他们的房子,并给他们在城里置办好了新的住处,要求他们立即搬走。
前来交涉的,是城里专门帮人跑这些房屋地契买卖事情的中间人,至于真正买房子的是谁,李家也不知道。
得到消息的狄员外着急起来。
狄府四周住户不多,平日往来的人也少。当初选中这里,他们对四周邻居都打探过,知道周围的人都比较纯朴,不怕有人发现狄平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才放心住下来的。
如今突然来了一个不知名的人,花大手笔做这件事情,其心难测啊!
狄氏夫妻与狄平哥俩有些紧张地讨论了半天,也没商量出个头绪来。
傍晚的时候,惴惴不安的狄府众人看到一辆马车停在李家门外,随后,两个小厮扶着一个病怏怏的人进了李家那有些破烂的大门。
狄平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那个人就是裴五!
他还看见,在小厮拆卸的为数不多的行李中,最显眼的就是一大盆郁郁葱葱的大蒜苗。这么寒冷的天,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弄出来的。
狄员外见了,赶紧通知狄夫人,让她安心,自己亲自带了两个儿子和下人过去帮忙。
其实没什么好帮的,或者说,要收拾的地方实在太多,反而无从下手——破烂的大门、凌乱的小院子、光秃秃的墙壁、嘎吱作响的掉了一半的窗户、空荡荡的房间,连张床或椅子都没有!
李家也是过苦日子的,搬家时能搬走的东西一件也没有留下来。
裴五的两个小厮到厨房走了一趟,嘀嘀咕咕地抱怨:“裴大人好好地,为什么要从衙门搬出来住?这里到县衙,要走一个时辰吧?”
“厨房连一根柴火都没有,想烧点热水给大人喝也不行……”
“是啊!看样子,晚上只能睡在地上……大人又受了寒……”
“你们在嘀咕什么?”狄员外冲两个小厮喝斥一声,又对着有些发楞的狄安道:“叫人把家里的房间收拾好,赶紧去请个大夫来,今天晚上,让小五到我们家去。”
裴五此时正抱着棉被,抖抖瑟瑟地缩在一个坑上。狄平见他脸色潮红滚烫得不正常,赶紧把他从被窝拉出来,往自己家走:“这里离县衙这么远,你何苦买下来?今天先到我们家去睡一晚,明天仍然回县衙去吧。”
裴五抓住门框,不肯走:“子川,我……我只是不想一个人孤零零住在县衙。我只是想离你……你们近一点……今天晚上,没关系的,我可以睡在这里……”
狄员外在一旁跳脚:“你都病成这样了,还逞什么能?”
说完,看着裴五软趴趴的样,又叹气:“小五,以你如今的身份,如果来我府里长住,确实有些不合规矩。但你也没必要这么快就搬到这个破院子来吧?今天先到我们府里去,回头叔叫人给你好好收拾了,你再过来住就是。”
裴五摇头:“叔,我自己的事情自己来,不敢麻烦您。今天晚上……是我莽撞了。但是,我……”
“不用但是了,你要是还认我做叔,就老实地养好自己的身子,其他什么话都不用说。”
狄员外一挥手,几个下人过来,连拖带拽把裴五按在狄府的客房床上。
他的小厮也还机灵,知道他们以前有交情,千恩万谢地感激狄员外,自发听从狄府的临时调配。
裴五其实烧得有些厉害了,见势不可为,也只好紧紧吧着狄平,半推半就住到了狄府。
狄安看到他抓住狄平的手不放,脸色立马就沉了下来。
狄员外不知道他们各自心里的小九九,见大夫给裴五把过脉,熬了药,就吩咐道:“小安你明天要去找佃户,就早点休息吧。平儿你且在这里看着小五,他可不能在狄府有任何闪失。明天我再叫人送他到县衙去。”
裴五昏昏沉沉地听着,听狄员外说明天一大早,就要把自己送走,心里紧了一紧。
狄平看狄安僵着不肯走,有点好笑地拉拉他的衣袖:“小安,没事的,你先去睡吧。”
狄安握握狄平的手,不甘不愿地走了。
狄平又打发走了所有的下人,摸摸裴五的额头,换了湿手帕覆上去,见他还有些神志,轻声解释:“我们在这里,一向都不喜欢引人注意。你在这里住一天,没什么。但若是这几天都在这里,县衙里的人肯定会过来……你别怪我爹说,明天一大早就要把你送到县衙去。”
裴五摇头:“我知道,我也不愿意你被别人缠上……我只是,害怕……”
害怕自己一个转身,害怕自己哪一天不在,狄府上下又会消失得干干净净、无影无踪。
害怕自己又要度过五年没有狄平在身边的日子,害怕自己再也见不到他。
如若可能,自己宁愿不买那个破院子,而是在狄府门口搭个小棚子,整天守在那里。这样,不管狄平什么时候出门,自己都可以看到,不用害怕他会突然消失不见……
见裴五脸红红、眼红红地盯着自己,狄平笑出来:“你个傻瓜,有什么好害怕的?大不了你明天还没有好的话,我送你去县衙就是了。对了,我一直想问你,我的模样有很大变化,你那天怎么一眼就看出来了?”
因为这五年,我每一天都在想你。
有的人,时间长了,你会慢慢忘记他;有的人,相隔越久,却一天比一天更让人想念……
而我,就是靠着回忆,撑过了这五年。
到最后,就像是已经把你融入到了自己的血肉里……
裴五狠狠心,努力地睁着眼睛盯住狄平:“子川,我知道你可能会打我,骂我,可能以后再也不会理我,但是,我还是要说……”
狄平奇怪:“我只是问你为什么能认出我而已,为什么要对你又打又骂的?”
“因为……我喜欢你!”裴五一瞬不瞬地看着狄平,见他脸色先是呆住,随即变得阴沉,慌忙补充:“子川!我……我和当年那些人不一样的……我……我是真心的!”
狄平慢慢地抽离自己的手,看了裴五一会儿,有些恍惚,半晌才开口:“如果是以前,你说喜欢我,我肯定会把你踢出去。但现在,没有必要了。”
裴五紧张得全身冒汗,见狄平反应还算平和,刚松了一口气,却又觉得不对劲——什么叫“现在没有必要了”?为什么没有必要了?为什么?
生病果然不好!
裴五死命按着自己开始发昏的头,努力地保持清醒。
狄平皱着眉头,见药熬得差不多,倒出来端到他跟前:“你先喝了药吧。”
苦苦的一大碗药喝下去,裴五正想问为什么没有必要,狄平却先一步开口:“你还没有回答我,为什么能认出我来?”
“厄?”裴五愣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低声说:“我……因为喜欢你,所以怕说出来被你打骂。也因为喜欢你……才能在隔了这么久以后,还能认出你来。”
狄平也愣住,他没有想到是这个答案。这个说法有些超出他的理解,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自己曾经看过的书,听过的故事,似乎有这样的说法——“心爱的人,会心有灵犀,心心相印”、“即使相隔亿万年,我也依然能在万丈红尘中一眼认出你来……”
……
但是,自己和他,不是这种关系吧?没有这么亲密吧?
狄平看看小心翼翼如受惊的兔子一般盯着自己的裴五,眼光转到床前的那盆大蒜。
当时,裴五的两个小厮什么也不管,就搬了这盆大蒜过来。还说,这是他们大人示若珍宝的东西,裴大人什么都可以不要,但这盆大蒜一定要随身带着……
心里的某个角落似乎在动摇,狄平困惑地出声:“小五,喜欢是什么?喜欢一个人,是怎么样的心情?喜欢一个人,要怎么做?”
裴五咬咬唇,甩甩脑袋,眨巴着眼睛说:“子川,有些事情只可意会、不能言传,你如果想知道,就让我在你身边,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