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公子凝神正扶着窗栏,看着黑漆漆的窗外。
“殿下,”左童走到段公子身边,“左童已照殿下的吩咐,在刚才曹子文的酒里放了药,包准明天一早十头猪都拉不动他起床,绝对不会让这痞子再缠着我们上路。”
“按上回说的,今年的科考是由谁负责?”
“回殿下,是苏意殊。”
“居然是他,”凭栏之人,面沉若水,轻声吟道:“好,待到回京,即刻让他来见我。”
“是!”
第二日,曹子文醒来的时候已是晌午,他赶紧奔到段公子的房间,早是人去房空,于是他又奔到马厩,只剩了一些被马给嚼烂的草渣。
他捧着那堆草渣,朝天唉叹了一声:“美人啊……你可一定要在京城等着我啊!”
第 2 章
一大早,苏意殊正坐在家里喝着碧螺春。他特意叫人从东山挖来的垂丝海棠正在窗外非常识趣的初蕊并放,今天起床后不知道为什么左眼一直在跳,不由就捧着茶碗多看了几眼垂丝海棠,好压一压正在突突直跳的眼皮,忽而见到窗外一小孩儿从一片绯红的垂死海棠间跑来。
“苏大人,”原来跑来的是左童,跑得气喘吁吁的,“苏大人。”
苏意殊吹了一口茶气:“没想到太子回来的那么早,我本以为他还要在外面玩上一阵。”
左童道:“太子说了,让你即刻去见他。”
苏意殊微微一叹:“也好,只是,得等我喝完这杯茶。”
“苏大人,您可要急死左童了……”左童叹了一口气,“太子正等着您呢!”
此刻,太子正坐于殿前的阶上,专心玩着手心里的一只极小的黑鸟。
“殿下,”苏意殊走到太子面前,“乌鸦乃不吉之鸟,殿下还是不要养了。”
“太傅认错了,”太子起身挥袖一扬,那只黑色的小鸟就随风向着殿檐外的晴空陡然飞走了,“乌鸦并非不吉之鸟,何况这也不是乌鸦,而是鹩哥。”
“鹩哥?”
太子已经起身,一边说着一边转身:“前段日子有南方使臣送来的,据说这种鸟,生性胆怯惊怕,但却极为学唱说话,吐字清晰,需从幼训起。我出宫了数日,对它疏于了调教。”
苏意殊想了想,道:“有张口,总是会坏事的,何况是会说话的鸟。”
太子转视苏意殊,抿嘴,语气中带着一些奚落:“太傅,心思入微,时时谨慎,难怪会被父皇钦点为此次科考的总管事。”
苏意殊自幼才学八斗,被誉为神童,十六岁高中状元,名冠一时,自后便入仕为官,直到二十六岁,深受皇上恩宠,钦点为太傅,教导太子读书,而今一转眼已然过去了八个年头。可纵然过去了八个年头,太子抬头看了看苏意殊,他却依旧是不老,皮肤光嫩,与十年前俨然一个模样,时常叫人怀疑,这人若不是从坟墓里跑出来的活死尸,就是天上掉下来了个半仙。
“殿下今日叫为臣来,恐怕就是为了科考吧。”苏意殊微微一笑,“不知太子殿下有何打算。”
太子点点头:“此次科考的名册,你带了吧?”
“太子有吩咐,自然是带了。”
“你查了看——这名册里是否有一个叫曹子文的?”
苏意殊抬头看着太子,便是一愣:“殿下为何要查这个叫曹子文的人?”
太子伸手从袖口中露出一段极白净的手腕,撑着额头,闭着眼睛,靠在殿椅的扶手上,懒懒道:“我讨厌这个人。”
“若是查出此人,殿下意欲如何处罚?”
太子干笑了一声:“这我倒是没想过,太傅只管查便是了。”
“臣只是好奇,曹子文所犯何事,竟然得罪了太子?”苏意殊又走上前一步问道。
太子睁开眼,黝黑的眸子静静的看着苏意殊:“怎么,太傅好像不太乐意查。”
苏意殊挥了挥袖,一俯首沉然道:“不用查了。”
太子斜瞄了一眼已被宫人摊在地上的长长的名册,浅浅一笑:“这名册上的人,少说也至少有个学生三千,太傅连查都不用查,就知道此人已于名册之中,太傅当真是有过目不忘的慧眼。”
言毕,苏意殊扑通一声跪在太子面前:“实不相瞒,殿下,这叫曹子文的,正是为臣的侄子。”
殿外的太阳越升越高,已逼正午。
“哦?”太子的眉微微一挑,看着苏意殊的额头渗出了一些细密的汗珠,不由,仰起下巴,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来,“太傅起身,近一步说话。”
苏意殊起身,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总算想明白为什么早上左眼一直在跳,原来又是这惹事的侄子,官还没做成,祸就已经闯下了。
太子亲切道:“太傅只管实话实答便是,这曹子文,是个怎样的人?”
苏意殊不由叹了口气,又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我这侄子,其实心眼不坏也聪明,别的也没什么大不好,就是个祸精。他爹在地方上做着一个小官,平时家里宠得很,就养成了这性子。”
太子听着,嘴角又勾起了笑意:“照你这么说,就是半个优点都没?”
苏意殊又擦了擦额头,总算是把汗抹净了,却觉得背后有些凉意:“倒也不是——听说,他帮他爹在地方上居然破了几个案子,不过我看,那也是撞了点小运。”
“破的都是些什么案子?”
“这个为臣就不清楚了。”苏意殊又叹了口气,“为臣这就回去,把他从此次科举的名册里除去,恳请殿下,饶了我这不懂事的侄子一条性命。”
太子平眸看着一脸紧张的苏意殊,不知道为何,心情居然畅快了起来。
“太傅真是严重了,”太子走过来,亲切的搭着苏意殊的手,音调略略压低,“我并没有打算将这曹子文除名,也未打算对他施以任何的刑法,何况现下知道他是太傅的亲侄。太傅授书于我八载,我又怎会在这点小事上难为太傅,让太傅难为亲难为臣呢?”
“殿下……”苏意殊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
“只是,我虽不想与太傅为难,却也实在是讨厌这个人,”太子想了想,眉头轻挑,“这样吧,我想了个法子,你照着办就是……”
等曹子文一瘸一跪的饥肠辘辘瘫在苏府门口时,苏意殊早已站在门口,手揣着一根鸡毛掸子,双手叉腰,等候已久了。
“舅舅……舅舅救我……”曹子文伸出手,向跟前这个高高在上的舅舅求救,“我快饿死了……”都不知道他是在喊“舅”,还是在喊“救”。
“哼?饿,你还有脸知道饿?”苏意殊狠狠的抄起鸡毛掸子就朝曹子文的屁股上去,“我看你还饿不饿……我看你还饿不饿……”
曹子文顿时感觉屁股火辣辣的开了花,整个人像触电似的,捧着屁股就蹦达了起来。
苏意殊对苏府上下用人喊道:“刚才教你们拆的那些家伙是做什么用的,还不都给我上?!”
曹子文一看事态不对,噗通一声,跪倒了苏意殊脚边,就往他大腿上蹭去一把鼻涕狠狠的哭了起来:“舅舅……子文已经两天没吃饭了,一进家门,还要被打,以前舅舅最疼子文了。舅舅如果真的要打子文,等子文吃饱了,再打子文好不好,否则子文真的会被打死的……舅舅……呜呜……舅舅……”
这一声“舅舅”又一声“舅舅”的,喊得荡气回肠,颤得苏意殊不由心软了半分。
那群举着刀柄和扫把的下人看到少爷哭的那么天地失色,也都不由松了手,谁也不敢上前。
“舅舅,”曹子文一边哭噎着一边从怀里揣出个鼻烟壶,“子文知道舅舅最喜欢收集鼻烟壶了,这是子文在老家让师傅特意做的,里面雕画了舅舅最喜欢的春菊图了……舅舅……你看……”
哭着说着,双手颤颤巍巍的将鼻烟壶奉到苏意殊的鼻子底下,“里面还有些很奇异的香味,不信,舅舅闻闻……”
苏意殊唉叹了一口气,松了鸡毛掸子:“亏你还有这份心,却不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的祸。”
“闯祸?”曹子文眨了眨眼睛,“子文发誓,除了丢了些银两,绝没闯半点祸,连路边的野花都没有采!”
“连路边的野花都没采?!”苏意殊鼻子一哼,“那我问你,你是怎么得罪太子的?!”
“太子?!”曹子文顿时傻了眼,“从哪冒出来的太子……”
苏意殊逼问道:“也罢,那你告诉我,太子怎么知道这次科举考试的名册里有你?”
曹子文更是傻了眼:“子文连太子的半点影子都没见到!”
苏意殊又想了想,扶曹子文站起说:“也罢,太子耳目众多,定是你在路上得罪了其中的谁,传到太子的耳朵里。不知不觉间为自己种下了祸根。子文啊,舅舅劝你,这次的科举,就作罢了吧。”
“不行!”曹子文倒是态度坚决,立即反唇相讥,“我管他是太子,还是天皇老子,人人科举,人人平等,凭什么我就不能参加了!”
“现在是太子,将来就是皇上——”苏意殊声音慈爱了本分,“就算你中举了又能如何,你得罪了皇上,早晚还不是要被砍头?!”
“砍头就砍头,子文不怕。”曹子文把头一横,要逞英雄状,肚子却不合时宜的咕噜咕噜叫了起来,又悄悄嘀咕了一句,“再说,谁说每个太子都能当上皇帝的?!”
苏意殊一时语塞。
“舅舅,”曹子文一把亲昵的搀住苏意殊的胳膊,就往苏府里走去,“舅舅,您知道侄儿要回来,定是准备了些好菜,子文早是饿得两眼昏花……”
“是’老眼昏花‘,不是’两眼昏花‘。”
旁边站了好久的钟伯,只是才凑上前说:“少爷,饭菜早准备好了,有你最喜欢的——’虾子裹海参‘’醉妃鸡‘’极品鲍鱼煲‘……”
曹子文笑意满满的眼睛幸福的眯成了一条线,就朝苏意殊又粘去半分:“我就说了,舅舅最疼子文了……”
苏意殊无奈的捧着鼻烟壶闻了一闻,又看了几眼庭里开得正好的垂丝海棠,这才算舒了点心。
第 3 章
“你侄子可是到京城了?”傍晚时分,太子正在案前削着一把小木刀,对案边低着头的苏意殊问话道。
苏意殊叹了一口气:“昨到的。”
“看来脚力不怎样……”太子眉头冷冷清清的,“想来,太傅必定是在劝爱侄退出科考上没有少下功夫吧。”
苏意殊又叹了一口气:“什么都逃不过殿下的眼睛。”
太子浮之一笑:“是太傅教的好。”
说完,站起身,对苏意殊说:“那么,最后曹子文会参加此次的科考吗?”
“侄儿顽劣,”苏意殊叹道,“执意要参加此次的科举考试。”
太子听完,不由会心一笑,却又是浅极,犹若湖面吹过一丝微风荡起的涟漪:“太傅,您最近总是叹气,这样会老得快的。”
苏意殊鞠躬道:“谢太子关心。”
太子又看了一眼苏意殊,说:“不过,我一直很奇怪,苏意殊,你今年贵庚了?”
“再过一个月,便是三十有四了。”
“三十四,”太子意味深长的念道,随后拂袖捏起案上刚才刻到一半的小刀,端详了起来,“记得当年,我与锦犀,第一次见到你,你才二十六吧。转眼,已经是八个年头了,我们都长大了,你却还是与当初一样,一点都没变。”
听到锦燃这个名字,苏意殊不由一愣:“大皇子他……”
“不许提,”太子沉色道,“他的名字,除了我,谁都不许提。”
苏意殊皱了皱眉,关于那段太子不许提起的往事,现在知道的人,也大多不在世上了。
他看着眼前的太子,不由思绪万千。
还记得那年冬天下了一场大雪,大皇子锦犀十四岁,二皇子锦燃十二岁,御花园的湖边有些梅花在积雪覆盖的枝头却开得格外艳目。
“大殿下,二殿下,”苏意殊走到他们面前,徐徐跪下,“臣乃苏意殊。”
“你就是苏意殊?”大皇子招了招手,“听说你十六岁高中状元,是我朝及第文人间年纪最轻的?”
“正是。”
“太好了,”大皇子拍了拍二皇子的肩,“皇弟,他就是我跟你说的苏意殊,有他在,下回父皇考我们功课就再不怕了。”
二皇子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冷冷的朝苏意殊看了一眼。
大皇子性格热情,比较讨喜,二皇子性子清冷,不拘言笑,就如同一火与一冰,相隔甚远,却又血脉相连。
很快的,苏意殊便与大皇子熟络了起来,提及一些诗词片句,两人经常有说有笑的,而二皇子总是在一旁撑着个头,眺望着远方,仿佛根本没听见似的。
“二殿下,你在看什么?”有一次,苏意殊走到二皇子的跟前,敲了敲他的桌子。
二皇子转过头,漠然的看了一眼苏意殊,说:“苏意殊,你没有听见铜铃声吗?”
“铜铃声?”
二皇子又转过身去,撑着下巴,眺望着远方:“有铜铃声在响……”
过了一日后,宫中便有了传闻,一个宫女死了。她是被系铜铃的红绳给勒死的,死时,脖子上的红绳被捆满了铜铃,死状十分可怜亦可怖。
关于二皇子,后来苏意殊也听到一些传言,有关二皇子的母亲淑妃死的较早,就把二皇子锦燃给过寄到了皇后的膝下与大皇子一同抚养。锦燃从小便是长得俊俏,深讨皇上与皇后的喜欢,只是,他的性情却也日益古怪了起来。
有的宫女说,曾见到二皇子晚上在御花园的莲花池里洗澡,又有宫女说,听到二皇子半夜总是在自己房间里自言自语。
不知道为何,就有人开始风传二皇子是狐妖,要吞噬人心才能活。直到后来,但凡宫中死了点人,都会被传成一篇绘声绘色的与二皇子有关的妖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