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骨
作者:纪草
【一】
唐天宝初年,四海升平,百姓安乐。
国运昌时花运昌,论起种花,当属洛阳地脉最宜,在偌大的洛阳城内外,又要属北郊的邙山最为合适。
洛阳花师宋单父常年独居於此山,开辟了大片的山坡用以栽种牡丹,其手法独特,品种多样,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皆有人前来寻访买花,赞不绝口。
时值三月上巳,长安城处处飞花,玄宗皇帝携太真妃登沈香亭,宋单父献富贵花百株,力压群芳。龟年对花抚弦而歌,青莲醉酒赋《清平调》三首。
名花倾国两相欢,常使君王带笑看。
自此,洛阳牡丹声名益噪,每年花开时节,万人空巷,全城若狂。而在这万花之中,自当属宋单父所栽种的最为炙手可热。
自沈香亭归来後的第四年春,宋单父收了一个徒弟,年方十岁,懂事乖巧,名叫张子念。
又半年,一户姓秦的人家将儿子送上邙山,那男童与张子念年纪相仿,名叫秦想。
宋单父有意将一手养花的本领传授予二人,便时时将他们带在身边,纵是无事可做,也要听他讲养花的技巧,随他观察气候、土壤,除了春节,其他时间未经允许,不得私自下山。
按照道理来说,张子念先拜宋单父为师,且又略长於秦想,秦想当叫他一声“师兄”,但当宋单父向秦想提起此事时,秦想却将与张子念拉在一起的手一甩,圆圆的小脸上尽是嚣张跋扈的神情。
“早入门算什麽,年长又如何,谁学得好,谁才是师兄!”
宋单父听了,只道这孩子顽劣不堪,而张子念站在一旁,觉得秦想虽目无礼教,却别有性格,可爱得很。
“师父,秦想说得有理,”张子念歪头笑道,“徒儿愿与他一较高下。”
秦想回过头来,见张子念从容不迫的样子,更是心中不服:“比就比,不就是种花吗?我才不怕你!”秦想虽比张子念小,个子却比他高半个头,走过去往他面前一站,低头一瞧,顿觉豪气万丈。
宋单父心道,这张子念虽早入门半年,却也未必比秦想多学得多少去,且就让他们比一比,看看根底、资质如何,也是好的。这便答应了二人,从自己栽种的牡丹里挑了六株分给他们,让他们在北邙山上择个地方自己继续种,待到了来年花开时节,再定高下。
第二年春天,过了清明,便是牡丹花期,宋单父叫了张子念与秦想来,验收二人的成果。
两人种的皆是紫色的墨魁。秦想先拉了宋单父去看自己的,只见三株牡丹上,每一株都开出了三四朵花来,凑近一闻,香味扑鼻。
秦想看了看宋单父,又看了看张子念,表情颇为自负。
“如何?张子念,你可服输?”
张子念看著秦想的墨魁,微微颔首:“你这花当真不错,大而香,叶片也圆纯肥厚,想是下了不少功夫吧。”
听了张子念的称赞,秦想的头抬得更高,内心爽朗起来:“那我去看看你的!”说著跑到张子念种花的地方。
张子念与宋单父也跟了去,还未走到跟前,便已飘来花香,而秦想正愣在那里。
“你……师父究竟给了你几株花!”
宋单父听秦想这样发问,走近低头一瞧:眼前的三株墨魁每株都被修剪得只剩六枝,但却枝枝尽发,紫红色的牡丹沈甸甸地赘在枝头,如同绣球一般好看。他再向边上的花看去,顿时会心一笑。
张子念见秦想正怒气冲冲地看著宋单父,像是在怨他的不公,便过去拉著秦想的手解释道:“我种的确实是三株,其他的,只是与牡丹相似的芍药而已。”说著,看向宋单父,“师父曾经提过,若是将牡丹与芍药种在一处,便可互相影响,使花开得更大,更美。”
宋单父显然未曾想到,自己随口的一句话会让张子念牢记在心里,不住地微笑点头。
显然已经输了的秦想却气急败坏,扭头就走。
“张子念!你耍赖!这次不算,你耍赖!”
打这以後,秦想就没给过张子念好脸色看。宋单父本以为这次比试的失败可以激励秦想用心学习,却没料到他竟执拗至此,就连教他种花,也不肯好好在一边看了。
“秦想,既然敢比就要服输,这才是男子汉的作为!”
纵是宋单父来劝,也被秦想驳回。
“我没输!世人也是先识芍药而後识牡丹,可牡丹依旧压过芍药被称为花王,凭什麽我就要叫张子念师兄!”
正坐在一边看《百花图谱》的张子念随口道:“因为牡丹花盘比芍药大,根茎也更为粗壮,花型……”
“就你懂得多!”秦想脱口而出,想了想,还觉得不解气,“张子念,你最讨人厌!”
张子念虽然懂事,但毕竟是个孩子,听秦想这麽一骂,不由红了眼圈,拿起书躲进了自己的房间。
面对秦想皱成一团的脸,宋单父也毫无办法,只得不抱任何希望道:“明日我下山有事,夜里回不来。看这天气,兴许会下雨,你二人在山上,诸事要小心。”
秦想不答,宋单父拿他没办法,摸摸他的头便也回房睡去了。
次日待宋单父下山後,果然下起雨来。
此时已经入了夏,雨点如豆大。张子念托腮坐在窗边,看著外面山坡上已经谢得只剩叶子的牡丹,一看便是一整天。
这一天下来,没有人和秦想说过一句话,他心中堵得难受,虽然正在和张子念闹别扭,但仍忍不住凶巴巴地道:“喂,你都坐那一天了,想什麽呢!该不会是师父走了,你害怕吧?真是胆小鬼!”
张子念撅了撅嘴,撇过脸来:“我才没有呢,我是在想,还好牡丹花已经谢了,否则非得被这雨珠给打得全都败了不可。”
“哈,你竟然在想这个!”秦想觉得有趣,“人家牡丹花当然会挑个最好的时候开了,风吹不著,雨打不著,还用你操心?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那麽死脑筋。”
张子念看著秦想,忽地一笑:“你说得也是,秦想,你真聪明,可你为何不跟著师父好好学呢?”
秦想倨傲地把脸一扬:“为了证明,即使我不学,也能种出比你更好的花来!”说完,便跑到房里了。
当天夜里,雨越下越大,电闪雷鸣。一道白光过去,刹地在窗上落下一道诡影,风“呜呜”地嚎叫,有如百鬼夜哭。
秦想正在床上躺著,翻来覆去睡不著,突然房门自己打开了。
他吓了一跳,一翻身爬起来拥被贴在墙边,定睛一瞧,却是张子念缩在门口。
“你……”他松了一口气,“你干嘛像……像那什麽一样!”
十一岁的小男孩,尚还丱著乱发,怯生生地说:“我……我怕打雷……”
“噢……”秦想估计将尾音拖得很长,顿觉自己的形象高大起来,再看向张子念时,顺眼了许多,“来吧,那我就收留你了!”
“嗯!”张子念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跑过去与秦想钻进了同一个被窝。
秦想见张子念缩成一团,便伸手把他揽在怀里,有板有眼地教训道:“你都这麽大了,还怕打雷?羞不羞!”
又是“轰”地一声,张子念浑身一哆嗦。
“我……我就不信,你什麽都不怕……”
“我当然什麽都不怕!”
突然,门被风撞得“咚咚”直响,仿佛有人敲门一般。
“师父回来了?!”秦想道。
“别!别去开门……万一是鬼……”
“你提这个干什麽!万一……真给招来了怎麽办……”听到“鬼”这个字眼,秦想也不禁牙齿打颤,把张子念抱得更紧,两人紧紧团在了一起。
好容易挨到了天亮,雨终於停了下来,窗外响起了啁啾的鸟鸣。
宋单父踏著露水归来时,屋里的两个小孩已是前嫌尽弃,言笑晏晏了。他正琢磨著这一天一夜里两人之间发生了什麽事,张子念就把他拉了过去。
“师父,昨天夜里好可怕,好像有……鬼……来敲门……”
秦想也紧盯著他,点头如捣蒜。
宋单父想他二人定是被昨夜的狂风暴雨吓住了,心中暗暗好笑,装出一幅神神叨叨的样子,道:“是呀……这北邙山风水甚佳,俗话说得好,‘生在苏杭,死在北邙’,历朝历代的帝王将相,达官显贵,去世後都一个个地往邙山上葬,就连平民百姓也争相埋在这里,整座山都要被坟墓给挖空啦!长久下来……”
本以为张子念和秦想会吓得抱头,谁知秦想突然眼前一亮:“哈,我知道了!师父,是不是因为这里的死人多,养料足,所以北邙山上的牡丹花才开得特别好?”
“啥?”
宋单父一下还未拐过这个弯来,便见张子念一本正经地纠正道:“才不是呢……即使是这样,也是因为有了祖先的保佑,所以才会花开不败。”
秦想冲著他做了个鬼脸,未答话。
宋单父看著他二人,哑然失笑。
北邙山上的生活从此平静下来,两个小孩天天跟著宋单父埋头钻在花丛中,识别各类牡丹的花叶、花茎,鉴别土壤,捉虫除草,日日念著“清牡丹,浊芍药”,“阳牡丹,阴茶花”之类的口诀。
闲下来时,便一同在邙山的山野溪涧里奔跑,一个个坟包包见得多了,渐渐成了自然。有了人做伴,也不想家。便是辛苦了宋单父,一日为师终成母,不仅照顾著二人的生活,每每临睡前,还要被缠著说那几个重复了无数遍的故事。
张子念与秦想十二岁那年的夏末,宋单父已将基本的栽花方法、注意事项、应急措施教完,便指了十株牡丹去给二人试种,全当是验收这两年来的成果。
张子念拿著自己的五株牡丹,当做宝贝,满山头地要找个向阳干燥的地方好好栽培,但秦想却不以为然,当下随意找了个地儿就把花种下了,
“只要土壤差不多,再加以悉心照料,哪里都能种出好花的。”
张子念笑笑,不以为意。
当二人亲手将自己的牡丹花栽入土中时,谁也没有在意这个小小的分歧。
谁也未曾料想,多年後,他们竟会因此而各奔东西。
焦骨02
【二】
又是一年初春,北邙山上春草初萌,漫山遍野的青绿之色,草丛间开满了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野花。
秦想一路拉著张子念,欢快地从翠云峰跑回了宋单父的牡丹花田。
从花田到翠云峰要翻越三个山头,这是两人来到北邙山一来,溜得最远的一次了。
张子念按著膝盖弯下腰来,不停地喘著粗气,秦想趁他不注意,偷偷在手边摘了朵野花抛到了他发间。见张子念未察觉,秦想哈哈笑个不停。
“你还笑呢,”张子念不明就里,嗔怒道,“今天在翠云峰玄元皇帝庙里,你怎可如此不敬!”
秦想托著下巴,边欣赏张子念发间的小花,边漫不经心道,“那哪是什麽皇帝,就是个老头儿罢了。”
“老子玄学博大精深,我朝皇帝这才将他奉为始祖,尊称为大圣祖太上玄元皇帝,他老人家不是皇帝,胜似皇帝!”张子念一本正经地说,头上的花跟著他的动作一颤一颤,又惹得秦想哈哈大笑起来。
“大圣祖──太上玄元皇帝──”秦想合起双手,学著张子念在庙里的样子摇头晃脑,“还‘他老人家’呢,好像你们多熟一样!”
“秦、秦想!你真是……真是不堪教化!”
秦想箕踞地坐著,想著张子念何时才能发现自己头上插了朵花。
“幸好我不堪教化,否则就变成和你一样了!”
张子念听了这话,扭脸就走。
“哎,你干什麽去!”秦想坐在地上,一把扯住他的袖子。
“我去看看去年种下的那五株牡丹!”张子念赌气道。
“还看什麽呀,天都黑了,”一弯月牙正挂在天的一角,秦想站起来,拖著张子念就往屋里走,“谁让你非得把花种那麽远,不准去了,丢了怎麽办。”
张子念的手不大情愿地被秦想攥著,两人一前一後穿过打了花苞的牡丹花丛。
屋内正点著一盏灯,飘出饭菜的香味。
“师父一定等著我们吃饭呢!”
第二天清晨,趁著宋单父下山给人送花去了,张子念便早早地起来等著与秦想一同去虎牙溪玩,等了许久,秦想房间的门还是紧闭著。他推门进去一看,床上那人正缩成一团,一动不动。
“秦想,秦想?起床啦……”张子念推了推秦想,秦想这才勉强翻了个身。
“我……我肚子疼……”
“肚子疼……?”张子念看了看秦想,只见他满头虚汗,脸色发白,连唇也失了血色。
“一定是我们昨天跑出去玩时,你采那路边的野果,吃坏了肚子。”
“我从昨天晚上就开始疼了……你可千万别让师父知道……”秦想哼哼唧唧地说,身子弯成个虾米,“不然他又要唠叨个没完了……好烦……”
张子念点头称是,又道:“放心吧,师父不在,大约要过了晌午才回来呢。不过你竟然疼了整整一夜吗?可千万别是什麽有毒的果子……”
想来这顾念是有点道理的,秦想正病著,没心力考虑这些,索性将棉被拉到头顶:“我不管……那就让我死了好了……!”
“我也只是猜,兴许只是一般的肚子疼而已,”张子念隔著被子拍了拍秦想,低头思忖了一番,“我听师父说……我去帮你想想办法。”
张子念离开小屋,跑到自己栽种牡丹的地方,蹲在那五株花前。
牡丹花结了花苞,一朵一朵煞是惹人喜爱。再过几天就是清明,过了清明,这养了一年的花,便也开了。
宋单父并未告诉过张子念与秦想分给他们的是什麽花,要等花开时才能知道。
张子念抚摸著牡丹的叶片,犹豫起来。
师父说过,牡丹的根可以做成丹皮入药,止腹痛。
他又轻轻地抚上了花苞,爱不释手。
也许……会是贵妃插翠?要麽就是墨楼争辉……青龙卧墨池是矜贵的花种,师父定不放心交给自己养的……
又想到秦想似乎病得不轻的样子,好歹让他缓一缓,挨到师父回来也好……
张子念看著自己悉心照料了近一年的花,像是终於决定了什麽,弯下身去开始刨花根处的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