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久,五株牡丹被尽数连根拔出。
他捧著那碗珍贵的汤给了秦想:“喝了,兴许能好些……”
秦想正疼得直哼哼,也不管这汤是什麽来历了,只听了“能好些”三个字,端起来就往嘴里送,可才进去一口,就又吐了出来。
“什麽味儿,苦死了……”
“苦口的才是良药……”张子念扶著秦想坐起来,拿著药碗一勺勺地喂,末了,又给他泡了些糖水喝,“也不知有没有用……你先睡一会儿吧。”说著,搬了个板凳坐在床边看著他。
秦想只觉得张子念根本感觉不到自己的痛楚,心中含著一股怨气:“疼死了,谁睡得著……哎,你懂药吗?刚刚给我喝的是什麽?万一更严重起来……”
“那是牡丹的根皮!”张子念本就很是心疼自己的牡丹,若非看秦想疼的厉害,他绝不会去掘了自己的种的花,但到头来秦想却怀疑自己,也不免口气重了三分,“我听师父说能缓解腹痛,才挖出来给你熬汤的!”
“丹皮?你哪来的丹皮?”三年来与张子念朝夕相处,秦想多少也了解他的性格,张子念断然不敢妄动宋单父的牡丹,那麽……
“是师父给你的那五株牡丹……?”秦想忍著腹痛,瞪大了眼睛问,见张子念点头,他像是惊叹又像是自言自语,“你那麽喜欢花……你怎麽舍得……”
张子念自是不舍得的,但花根已入了秦想腹中,何况又是自己心甘情愿这样做:“明年再种,也未尝不可。”
秦想心虚地“噢”了一声,闭起眼睛。
“张子念……你别走……”
“嗯,我不走,我陪著你。”张子念凑近了些,手伸进被角握住秦想的手。
“张子念……我想靠著你……”
“……好。”他起身坐到床头,秦想便蹭上来,头倚在他腿边,一手紧按著疼痛难当的小腹,一手死死抱住了他的腰,仿佛这样就会舒服一些。
直到宋单父回来,秦想的肚子始终一会儿轻一会儿重地痛著,一点也没有好转的迹象。
定然是瞒不过了,即便瞒得过也不能再瞒,张子念便将此事告诉了宋单父,两人一合计,将秦想送下了山去洛阳城里找大夫。
城北回春医馆的王大夫医术精湛,且治病多用偏方,百试百灵,二人便将秦想送至此处。
大夫看了秦想,又把了脉,问道:“他这两天都吃些什麽?”
张子念道:“昨日吃了些山里的野果,今天吃了些丹皮,其他的都是稀粥而已……”
“丹皮?”宋单父奇怪地问,“他吃丹皮做什麽?”
“是我给他吃的,因为您说可以缓解腹痛,我就……”
宋单父哭笑不得,後悔自己当初怎麽就为著避嫌而少说了一句,“哎呀”了一声:“那丹皮……那丹皮缓解的是女子经期引起的腹痛,秦想又不是女子,你胡给他吃什麽……!”
张子念听了,脸腾地一红,低下头去:“我……我并不知道……师父,那这样会不会有什麽影响啊!”
想著自己拔了牡丹,却帮了倒忙,张子念又是心疼又是著急,後悔万分。
大夫摇头道:“无妨,这孩子得的是炎症,有时丹皮亦可做消炎用。”说著,提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我给他开个方子,你们照著给他抓药,一日一剂,好好调养半年,就可痊愈了,若中途再有其他,你们带他来找我。”
宋单父雇了辆马车将秦想送回山上,张子念则拿了药房取抓药。
他见秦想这病来得凶险,但这方子上却只写了两样事物:蛇舌草,黄糖。便心道,王大夫开得方子果然异於常人,兴许会有奇效。
张子念拿了药回去熬给秦想喝,秦想当即觉得舒服了许多,喜道:“真灵!”他又怕秦想夜里病再复发,喊不到人,便去自己房里抱了床被子过来,两人睡在一起。
张子念才一躺下,秦想就一脸坏笑地蹭到了自己的被子里来。
“张子念,给我抱抱。”也不管对方同意与否,秦想便一只手环上了张子念的胸前,抬起一条腿搭到了他的腰上。
从未有过如此亲密的举动,张子念全身绷直了竟不敢动,吞吞吐吐地说:“秦想,你、你干嘛……”
秦想毛烘烘的脑袋在他颈间自在地蹭了蹭,像只小动物:“我习惯抱个东西睡觉……我一般抱著被子的……今天……”
许是被腹痛折腾了这一整天,秦想精疲力尽,话也未说完,就睡著了。
宋单父念在秦想生了病,需好生休养,便不再他跟著去牡丹花田了。秦想日日躺在床上等张子念伺候,日子过得轻松自在,就是时好时坏的腹痛让他有些厌烦。
仗著这病,秦想便天天要和张子念一起睡,说是这样舒服、安心,他才能好好睡觉养病,张子念一来拗不过他,二来也确实怕了秦想这不知何时就会发作的腹痛,只得依了他。
日子就这样轻飘飘地过著,牡丹花开花败,结了果,落了种,转眼间就入了秋。
秦想的身体渐渐好起来,几乎不再肚子疼了。
再吃完这几贴药,便是半年之期,差不多已经痊愈,但想到病好了就要去花田里种花,就要没人伺候,就要没有张子念陪著睡觉了,秦想顿觉一阵沮丧。
张子念端了药过来,细心地吹著热气:“喝吧,最近可有再痛?”
秦想喝著药,转了转眼珠,抬起头时是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有、有有有,刚才还痛了呢!”
“怎麽会这样?”张子念信以为真,“王大夫明明说半年便可痊愈呀……我去让师父再带你看一会吧!”
“别!”秦想一把拉住转身欲走的张子念,“不、不用看,其实也不是经常痛,我兴许再喝几副这药就好了,若到了年底还不好,再看不迟。”
张子念思索了一番,点点头。
秦想便就这样一直装病,入了冬。
而就在这个冬天的末尾,从山下传来了皇帝要在明年开春,於京城长安举行“斗花宴”的消息。
焦骨03
【三】
所谓“斗花”,其实也未必是要分出个高下来,不过是趁著来年阳春三月的时候,气候好,心情好,大家带著从各地进贡的奇葩来供皇帝与贵妃赏玩罢了。
秦想眼巴巴地想要宋单父带他一起去,但宋单父却以“大病未愈”为由拒绝了他。
“秦想……按理说,在我和子念去长安的这段时间,该让你回家去的……”宋单父好言相劝道,“但是偏巧正是花期,山上的花不能无人照料,所以师父去请你爹娘上山来陪你,你说可好?”
“不好!不好!”秦想急道,“师父,你就把我一起带上嘛!我保证乖乖的,不给你添麻烦!”
宋单父矮下身来,按著他的双肩轻轻一叹:“不是师父不愿带你……只是你的病……”
秦想立刻跳起来:“我没有病!我的病已经好了!师父,我还没去过长安呢,而且我想和张子念在一起!”
张子念站在一边,被秦想的这句话所触动,但念及他的身子,便也劝解道:“秦想,师父也是为了你好……你好好地在这里养病,等到牡丹花落了,我们也就回来了,我给你带礼物,好不好?”
“不好!”听了张子念开口,秦想立刻转过头去把矛头对向他,“不然,你也不去了吧,我们一起留下来照顾花田!我生著病,一个人忙不过来!”
“秦想,你怎麽一会儿说自己病好了,一会儿又说自己生著病,你到底怎样了?”宋单父皱起眉问,不论哪种,他都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徒弟说谎。
“我……”秦想语塞。
自打他生病以来,他便天天与张子念在一起,连夜里睡觉也不分开,有时即便没话说,但只要能感觉到他就在身边,秦想也觉得舒畅。若此番师父真带了张子念走,也不知要去多久,他一个人定要憋闷死了。
“师父……你要是不带我去的话,我……我就不吃饭了!”
“胡闹!”宋单父终於动了怒,“你怎麽就不能像子念那样,懂事一点?师父说了,是为你的身体著想,若你早些将身子养好,我何有不带你去之理?何况我们旬月便归,又不是不回来了。”
奈何秦想生起气来,软硬不吃,圆溜溜的大眼睛里涌起一层薄雾,一扭脸跑出了门外。
宋单父带著张子念下山的那天清晨,秦想赌气躲在屋里没有出来。
当二人的身影渐行渐远时,他却又打开窗子,扒在窗台上依依不舍地看著,直到两人消失在白茫茫的山岚中。
张子念就这麽跟著师父走了,把他抛下一点也不理会,他那麽喜欢跟张子念在一起,可张子念竟毫不在意!
秦想满脑子都是这个想法,越想越气恼,越想越坐不住。
“张子念!你最讨厌!”
他一下从床上跳下来,跑到山野的草丛里猫著腰捉起虫子来,坏心眼地盘算著一个主意。
当天晌午,秦想的娘亲便上山来了。
秦想被人看管著,好不自在,即便是偷偷溜出去玩,也只能一个人拾根树枝,百无聊赖地抽打著路边的野草──这北邙山,也不过如此了。
他又想著此时此刻,张子念正跟在师父身边在长安城游玩,就更气不打一处来。
“长安好,你再也别回来!”
如此这般过去了十日,窗外的花田开满了!紫嫣红的牡丹,秦想一个人看著,更觉孤单。
“张子念,我许你回来了,但你得给我带礼物!”
後没过几日,秦想果然收到了张子念从长安寄来的信,上面说他给秦想买了小吃,就怕时间长了,带回去都坏了。
秦想耸耸鼻子,看著张子念清秀的字迹,反倒觉得小吃什麽的,都是次要了。
就这样,不知又挨过了几天,渐渐地有牡丹大朵大朵地往地上掉。
秦想横著从床的一边滚到另一边,盘算著日子,张子念也该回来了。
一日清晨,秦想被一阵欢声笑语所吵醒。
这些天,邙山上除了他就只有他娘,秦想心情不好,也不多说话。他是好久没有听到过这麽热闹的动静了。
“张子念!你回来了!”秦想连衣服也来不及穿好,当他冲出自己的房间时,正光著脚踩在地上,腰带还未系,衣服也只套上了一个袖子,却怔住了。
一个身著劲装的少年正坐在那里,张子念抬起头来,实现越过他的肩头看向秦想,微微一笑。
那少年见张子念的目光落在自己身後,便也回过头来──看到了才起床正狼狈的秦想,也冲他笑笑。
秦想只觉这少年面容俊朗,英气逼人,即便是坐在那里,亦可看出那英挺的身姿。
再看了看,他对面坐著的是张子念,两人似乎言谈正欢,秦想顿时对这少年生出一种厌恶之情来。
“这是谁?”他低下头去,故意慢悠悠地穿著衣服,表现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问道。
张子念笑道:“周大哥是我在长安城认识的朋友,他是周将军的儿子。”
少年落落大方地一笑:“我叫周慕晖,比你二人年长两岁,若你不嫌弃的话,也可以像子念一样叫我一声‘周大哥’便好。想必你就是子念常提起的好友──秦想?”
那个神采飞扬又不乏温文的笑刺痛了秦想的眼睛,“子念”这个亲近的称呼刺痛了秦想的双耳。他审视著这个叫周慕晖的人,并不答话,缓缓绕到张子念身边站定。
倨傲地抬起头,扬了扬眉毛,像是在宣告什麽。
“秦想,你怎麽不说话?”张子念想他定又是那里开始别扭起来了,悄悄拽了拽他的衣袖。
秦想不去睬他,反而质问起周慕晖:“你既是将军的儿子,怎麽不帮著去打仗,跑到我北邙山来做什麽?”
周慕晖笑道:“如今我大唐正国运兴隆,边境有节度使坐镇,海内升平,而我爹镇守京师,不需出去打仗。”
秦想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没有接话。
张子念看著周慕晖,补充道:“我与周大哥在斗花宴上结识,他见我们的牡丹开得漂亮,所以想亲自来瞧瞧。”
“诚然如此!我常年生活在长安,各地进贡的百花我都见过,也可谓见识不陋,但直到见了你们的牡丹,我才直到什麽是真国色!”
“周大哥,若你真喜欢的话,不妨你走的时候,我央师父送你几盆。”
“如此甚好!子念,你正猜著了我的心思了!”
两人就这麽一来一回地聊起来了,秦想在一边,一点也插不上嘴。
然而那两人,也丝毫没有给别人留插嘴的余地,聊著聊著,又一同走了出去,因为周慕晖说想见识一下宋单父的花圃。
秦想把喝完的药碗往桌上一扔,就气冲冲地上床去躺著睡了。
张子念洗好了碗回来,见秦想正背对著他,便也没说什麽,挨著他躺下了。
“秦想,你今天不高兴?”张子念仰著脸,看著天花板问,“是不是因为周大哥?”
秦想心道:算你还有眼力。往墙边挪了挪,不搭腔。
他与张子念之间,从来没有过“别人”──当然,宋单父除外,而现今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一个“周大哥”,还“子念”“子念”地叫著,连他秦想都没和张子念这麽亲昵过!他之前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好似张子念瞒了他什麽一样,能不生气麽。
张子念翻了个身侧躺著,看著秦想的後脑勺:“周大哥又不是坏人。”
但秦想显然不这麽觉得,低低不屑“嘁”了一声。
“你们,怎麽认识的?”
见秦想发了话,张子念好言解释:“就是在斗花宴上,皇上让花师们把花都展示出来,然後大家选自己喜欢的花,他第一个跑过来,而我正好站在师父旁边,就这麽搭上话了。”
“就这样麽?”秦想的声音闷闷的,“我怎麽觉得你们熟悉得很!”
“也谈不上有多熟悉……周大哥是个热心人,我和师父在京城的那几日,多亏了他带我们在城里游玩。”张子念想起京师长安的风光,不觉脸上露出笑容来。
还好秦想背对著他,没看到他的表情,否则定然又是一肚子气。
“我说呢,你一到了京城,才给我寄了一封信,就再没消息了,原来是和他玩得乐不思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