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宁愿你永远不知道这是什麽花。”因为一旦花开,也就意味著他要下山,去和某个素未谋面的姑娘成亲了。
张子念徒然地笑起来──除了笑,还能有什麽表情呢?
随著花期将近,两人之间的气氛愈发凝重而尴尬起,总是未说几句,便要麽相顾无言,要麽争吵起来。
说他不难过,说他心甘情愿放秦想下山,说他满心欢喜为秦想祝福,都是骗人的。
可他又能怎样?他不可能许秦想一个未来,即便是一个为世人所不齿的未来,他也给不起。
即便这次秦想留下来了,但兴许哪一天,自己家里也会一封家书,叫自己回去成亲──若真到了这一天,他张子念有勇气去违抗父母之命,固执地只认定秦想一人麽?
他爱秦想──但成亲什麽的,都是没有办法避免的事。
又是某日争吵过後,张子念拍了桌子,秦想摔了门。
近几天,已是敏感得连任何一点小事,都可以变成引爆两人火药的导火索。
张子念恨自己何时竟变得像秦想一样容易冲动,他们剩下的时间不多,本更该相惜的,可却也因著同样的原因,使他变得烦躁起来。秦想本就不是体贴的人,更谈不上善解人意,稍有不快,便会引起一场口角。
他昏昏沈沈地睡了过去,睡得很不安慰,仿佛只做了几个梦便醒来了。
床边放著一盆牡丹,花瓣上尚还带著晨露。
“这是今年开的第一朵牡丹。”
声音传来,张子念诧异地抬头看去,秦想正坐在自己的床尾,眼睛下挂著两个黑圈。
“你……一夜没睡?”
秦想点点头。
“……就为了这朵花?”
秦想又点点头。想了想,又补充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种的是什麽花吗?你现在看到了。”
张子念的目光又落到床边的花上──那花的形状与其他的牡丹全然不同,有些类似於铃兰花,只不过铃兰多为白色,而这朵牡丹,却是淡淡的粉红。
“你又何必……”
秦想不管他想要说什麽,打断道:“你还记得师父带我们去庙下镇时,我们在院子里遇到的那个姑娘所说的故事吗?”
“秦想,你该不会是想……”张子念当然记得那个少女绣荷包的故事,但在这个节骨眼上收到这样的礼物,他却有些束手无策,“这花你送错人了。”
“但这荷包牡丹,我只想送给你。”秦想逼近一步,“一年前我种下这花的时候,就是这麽想的,现在,我还是一如当初。”
一如当初──这个词让张子念心中有些悸动。他深吸一口气,强自忍住想要拥抱秦想的冲动──但看起来,却像抽噎。
“你……婚期将至了吧……不需要提早回家去准备一下吗?”
秦想看著张子念一脸漠然,慢条斯理地掀开被子,慢条斯理地穿衣服,慢条斯理地下地去,对那一枝荷包牡丹视若无睹。
“张子念!”秦想狠狠地扳过他的身子,几近暴怒,“你就不能正常一点吗!”
“为了一朵花而一宿不眠,把荷包牡丹的传说当真,可笑地爱著一个男人──不正常的到底是谁?”张子念狠下心来,毫不客气地反问。
秦想看著他许久,说不出话来──最终推了一下,放开握著他肩头的手:“就最後一点来说,不正常的的确是我。但是──你张子念,同样如此!”
他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自信,一语捅破了长久以来张子念有意遮在两人之间的那层雾蒙蒙的纱。
“你张子念,就是爱著我秦想。”
不是询问,也不是请求,而是陈述,陈述一个毫无疑问的事实。
被戳中心事的张子念恼羞成怒,抬手一把将床边的荷包牡丹推倒在地。
花盆“哗啦”的碎裂声,宛如惊雷──这代表著张子念的拒绝。
秦想怔怔地看著洒了一地的泥土,和花瓣半垂的牡丹。
张子念立刻便後悔了,但他却丝毫不肯说出一些服软的话来:“以後……不要再做这种事。”
一时的怒气与羞赧让秦想忽略了张子念眼底的悔意与不忍。他点点头,又点点头,显然没有想到张子念会有这麽激烈的反应──那绝非他一贯所熟知的那个通情达理的人。
他推开门,大步流星地向山下走去。
焦骨10
【十】
张子念以为这次争吵和往日的没什麽不同,虽然心底有种影影绰绰的不安,看著秦想走下山去的背影,他的心像被什麽拉扯著一般,被揪得疼痛。但他也没有追出去,即使追出去了,他也说不出什麽能够让秦想好过些的话来,反而只会让事情恶化下去。
他想走出去在花田里坐坐。才一推开门,便看到碧绿的草在整个北邙山上蔓延开来,宛如被谁蒙上了一层温柔的轻纱──山坡上海浪似起伏著的荷包牡丹映入眼中,粉红色的柔嫩花瓣像是要滴出泪来,如风中铃铛般摇曳。
看到这光景,便让人想起秦想。
张子念低头关了门,回到屋内坐著,脑中一片空白地发了许久的呆──他只觉得心中烦躁,却找不到头绪来。
又索性躺在了床上,胡思乱想中,一个画面突然跃出跳到眼前。
──“凭什麽我要叫他师兄!”秦想团子一样的脸上尽是不服,甩开了张子念的手。
张子念忽地一笑──那是两人十岁时候的事了。
那时,宋单父还没有被皇帝派去骊山,秦想对他还颇为不满意,他还一心只知道种花。一切,都还很简单。
现在想来,真是一件很舒心的事。
他眯起眼睛,顺著想了下去,突然回忆起经年的许多事、许多人来,他甚至还回想起周慕晖来──迎娶了清河公主以後,不知他过得如何了。
回忆使他变得很平静,那是种近日来久违了的心情。
眼见得日薄西山,晚霞又抹出了一片祥和的人间光景。张子念走出去站在山头上,身後是无边际的荷包牡丹。
他想起那日,秦想在这里弯下身来吻他的情景。当时他眼中满是天边如血的火烧云,滚滚如浪直朝他袭来,那金色的光芒刺得人眼睛生疼。後来,一切都在眼泪中模糊下去了。
秦想回来时,已是月上中天,百鬼夜行之时。他看了看浮动著流水般的月光的牡丹花海,心中牵牵扯扯地痛,眼前又浮现出那一盆被推碎一地的荷包牡丹。
深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地叹出──也许是送得不是时候,张子念才会如此激动吧……但究竟要什麽时候送,才算“是时候”呢?还是说他秦想从一开始就不该送这盆荷包牡丹?
他走近房门口,看到张子念正闭著眼睛坐在石阶上,头歪著靠著冰冷的墙壁,像是睡著了。清亮的月光落在张子念苍白清臒的脸上,有如白璧一般。
秦想在“是否要叫醒张子念”这个问题上徘徊良久,最终还是什麽都没有做,只是敛衣静静地在他旁边坐了下来,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他已经许久没能和张子念这样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起过了。
四乡墨色,晚风习习,秦想看著小巧的粉红色牡丹挂在细细的花枝下,宛如串串铃铛,不自觉地笑起来。他转过头去看向张子念,那人的胸口轻微而缓慢地起伏著,面色平静,只不时地皱皱眉,让人不禁想要温柔地抚慰。
今日秦想一怒之下下山後,赌气似地回了趟家。
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麽要在这个时候回家,但除了家里,他无处可去。
母亲见到他突然回来,惊讶之余,便是不断地和他唠叨成亲的事。秦想恨自己早该想到,回家定会有这样的下场。老人不绝於耳的嗡嗡声弄得他更是心烦,却又让他无法逃避──这是个迟早要面对的问题。
可他怎麽能告诉自己的母亲,他不爱女人,不想结婚,更不想离开北邙山。他无法尽到一个丈夫的责任,给那个可怜的女人一个平凡而温馨的家──因为他爱上了张子念。
母亲殷切地看著他,他也只能回看著她──那双眸子已经开始浑浊,再不如秦想小时候所见的那样神采奕奕,鬓边溢出了白发,她素来束得光亮的一头青丝也变得花白蓬乱起来。秦想记得,母亲年轻的时候也是个极爱美的女人。
他一下觉得,母亲比自己印象里矮小了许多,也苍老了许多。
秦想的父亲死得早,母亲实在无力供他读书,这才将他送上了北邙山,让他学一门谋生的手艺,那时,他十岁。至今的八年来,秦想能见到母亲的日子寥寥无几,更妄论孝敬赡养──虽未远游,却等同於远游。母亲一个人是怎样熬过这孤独又漫长的岁月的,他不得而知。
眼前老妇人的形象变得模糊起来,在他的眼眶里低低地打转。
母亲拢了拢耳根处的乱发,轻轻道:“为娘总是觉得……你好像趴在咱家後院的井边玩呢,还老担心你掉下去……结果急匆匆走过去一看,一个人都没有啊……”
秦想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地流下来,像是怕母亲发现似地,一把搂住了她,俯身在她肩头,像小时候那样抽噎起来。
他感觉母亲在轻轻地拍著他的背──母亲素来都是这样,将哭泣著的小孩子抱在怀里,轻轻地拍拍後背,却什麽也不说。
只是如今,该是他将母亲抱在怀里了。
抱著她的一瞬间,他忽然生出一种放弃一切,回来娶妻生子,成家立业的冲动。什麽荷包牡丹,什麽北邙山,什麽张子念,他秦想通通不要了──为了母亲能够平安喜乐。
可眼下,当看到张子念平静的睡颜的那一刻,秦想才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要割舍下心中这份已然习惯了的牵挂,秦想做不到。
张子念的手无力地搭在膝头,左手指尖有著几道明显的划痕。秦想轻轻地执起张子念的手,摊开他的手心仔细地看──那是被花叶花枝划破的痕迹,长年来侍弄花草,手上留些细小的伤口也属寻常,秦想自己手上也有。
他的麽指指肚摩挲著张子念的手,顺著指尖的伤口一寸寸滑下。当看到张子念掌心的纹路时,他心里“咯!”一跳。
秦想虽不懂手相,但简单的纹路还是看得懂的──至少他看得出来,张子念的生命线很短,甚至不到手掌的一半。
张子念会死?!
他被自己的这个念头惊诧得许久回不过神来。
秦想从未想过“死亡”这个问题,长久以来,牡丹一季季的开落给了他一个错觉──生命往复循环,宛若永不终结。只要这北邙山上的牡丹还开,他和张子念,就会永远在一起。
可现在,秦想才转回神来。
永不终结的,只是花而已,至於他和张子念,总有一天会分别──永远的分别,碧落黄泉,再不相见。而这一天什麽时候到来,谁也说不准。
而若又有一天,这邙山上再也开不出一朵牡丹来了呢?他和张子念又该如何?是各奔东西,还是……
他突然省悟到,往後的一切他完全无法掌握,这种省悟使得秦想陷入了深不见底的迷茫与恐慌之中。张子念掌心突然断开的纹路甚至让他觉得,身边这个人会就此安静地睡下去,再不会醒来,再不会看他一眼。
秦想的手指滑到张子念的指间,慢慢握住,扣住他的手背,掌心紧紧地贴在一起──仿佛这样,他就能够握住张子念的生命,让他无法从自己身边逃离。
也许是这一握过於用力,张子念悠然转醒,恍惚间觉得掌心微热。
当他睁开眼睛看清楚眼前之景时,秦想早已松开了手。
“你……回来了?”许是因为刚睡醒,张子念的声音还有些含糊不清,秦想听来只觉得有一种久违了的温柔。
见他点点头,张子念便站起身来向屋里走去:“那我先去休息了……”
“子念!”不甘心就这样结束,秦想本能地喊住了他,而张子念也本能地顿了脚。
“你……你就不想问我今天去了哪里吗?”他想要对张子念温柔一些,有耐心一些,就像往常的张子念那样,兴许他们能好好谈一谈,至少不要再争吵下去。
张子念晃了晃身,转过来倚在门框上:“你……有你的自由,我管不了,也不愿管。”
他的脸冷漠寡淡,与适才睡梦中的样子完全相反。
秦想想到自己适才竟然还在替他担心什麽“生命线”之类的事,而他却毫不在乎,不禁觉得自己荒唐可笑,便气不打一处来,又不自觉回到了近日来争吵时的心情。
可他不信张子念真的已经断了情,便一狠心,道:“我回了家,答应了我娘订的亲事。”
张子念依著门框的背明显地下滑了三分,一瞬间的失神也未能逃过秦想的眼睛。
但他却仍觉得不够,继续道:“子念,你可愿来喝我一杯喜酒?”
秦想知道,这样的话一旦说出口,只要张子念不肯挽回,只要张子念答应了他的邀请,则一切都不再有意义──他不得不按照自己所说的那样,去成亲,在自己的婚宴上与张子念相见。
他突然变得很死脑筋起来,却仍想赌一把。
秦想的话,张子念听得有些不真切。他想笑,却仿佛被抽干了力气似地笑不出来,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好……”他胡乱地应付著,只想赶紧逃离这场面,“我……先回去睡了。”
这次张子念是真的没了主意。他觉得秦想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却又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早上还口称爱自己的人,晚上再见时便已答应了和别人的亲事──但若不然,又能怎样呢?一切不过是他自己自作自受。他张子念给不起的,自有别人会去给。
张子念心如死灰地躺在床上,眼神失焦地对著房梁。他感受不到时间的流淌,也感受不到风,可他却仿佛还能听到窗外荷包牡丹如铃的声音。
可牡丹怎会发出声音?
他凝神听去,竟觉得像是火烧植物所发出的“劈啪”声!
张子念一翻身从床上坐起来,抬头便看到窗上映出一片不属於夜晚的火红──他慌忙跑出房间,猛地推开门。
山坡上海一般的牡丹花,被焚於一片冲天火光中。而秦想站在花田中央,木然地回过头来看著他,火焰正顺著他的衣袍一路向上灼烧。
焦骨11
【十一】
漫山坡的牡丹花枝被火灼烧得“劈啪”作响,仿佛是痛苦不堪的呻吟,娇嫩的花瓣在火舌的舔舐下化为灰烬,很快便蔓延出一片火海。
秦想淡淡笑著的眉目间却分明地含著悲伤与决绝,一阵阵蹿高的火焰使得他的形象变得有如幻影般不真实。
张子念看著他站在花与火交错相长的海洋中,忽然生出一种错觉,宛如他随时都会融化。
“秦想!”
不顾一切地冲进火里,张子念顿觉周身一阵被灼烧的痛──秦想就站在那里,难道他不觉得痛麽。
“秦想,你疯了麽!”
他拼命地想要将秦想从愈烧愈烈的火中拽出,但秦想却如同扎了根般,一动不动,脸上被火光投下的暗影,使得他的表情变得怪异而陌生起来。
牡丹的香气经火焰的灼烧,忽地变得异常浓烈。荷包委地,零落成泥,花心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