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现在充斥着我的脑子里,却是李翰文的脸,眉眼轻佻,笑意盎然。
我从遮掩的双手缝隙中,看到了一辆机车停在我眼前,是很熟悉的蓝色125,一只穿着靴子的脚踏在地面上稳住车身。
「承昕?」
我抬起头,是那个我一直朝思暮想的人。熟悉的脸孔,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关怀……
「你怎么蹲在这?你不是要赶报告吗,在这里干嘛?」
我站起身正想开口,瞥见机车后座坐着的人。是外文系的学姐,戴着李翰文车上放着的第三顶情人专属安全帽。我突然想起,「今天」李翰文本来就预定好要和学姐约会的,现在凌晨一点多,他们……
我硬挤出个笑容:「没有啦,出来买宵夜,刚刚抽了根烟……」我边说边骑上自己的车,发动引擎。
「你还好吧?我送学姐回家后去找你,你今天睡家里还是回你租的地方?」
我戴上安全帽:「不用了,你来干嘛,我还要赶报告咧。」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骑走,还听到李翰文在后面大叫:「喂……」
接下来我每天一早出门在图书馆开馆前就在门口排队。进去后,把没看完的书再一次从原本的位置上拿下来。
这样其实很累,因为没办法做笔记,只能记在脑子里,而看的都是我完全没接触过的东西,只觉得一辈子都没有如此用功过。而晚上回家时,再去办会员借电影看。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几天,我把馆藏中有中文翻译的看完了,现在想着手原文的。
本来想说原文着作方面,英文的是没问题,其他德文法文就再说吧。但英文的书翻了几页只觉得天旋地转,脑子都快爆炸了,根本看不懂!一箩筐的专有名词还有些拉丁文,只能边看边翻字典。
这样一来,进度严重落后,还常常看了这个忘了那个,只好再回去重看。
我拼着命地看,看得昏天暗地,尽量让自己忙碌到不会想起李翰文,不再想起那不切实际的空谈。
但毫无希望的寻找让我渐渐灰心丧志。愈看只是让自己更苦闷,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几乎不抱期待了。
当初看电影时还不觉得如何,但实际发生在自己身上时,那一点一点袭来的绝望渐渐充斥全身,每天活在同一天过着相同的日子,同样的人和对话让我烦躁不堪。
这种空虚无聊腐蚀着灵魂,已经毫无未来可言,所有一切的梦想与希望再不可能达成,这样的生活简直和行尸走肉没两样。
要让人绝望还真的很容易,只要剥夺他所有的希望,剩下来的就只有空壳了。
我的「寻找人生道路」挑战进行得如火如荼,已经不记得过了几个十八号星期三了,我一直特意遗忘,不去算时间的逝去——其实根本也不算是过去,对其他人来说,只是一天而已。
我的希望慢慢地在磨损,终究会消失吧。我隐约知道,要找到回去的路比海里捞针还难,但还是欺骗自己没有什么不可能。
不管怎么查,不外乎就是「虫洞」和「时间裂缝」之类只能在科幻电影看到的东西。我去了学校物理系和天文系询问到的结果也只有一个:那只是理论,是现今人类、甚至一百年后的人类都不可能完成的,说简单点,就是痴人说梦。
我没日没夜疯狂地查找数据,还为了去中研院请教不惜大闹了一番,那口口声声说要先预约、下个月才能会面的小姐见我是念商学院的大学生,既不是研究生,更和中研院的研究范畴沾不上一点边,还劝我不要预约,约了也见不到。
她说不动我,就叫警卫来把我拉出去。被丢出来后我又走进去,跟她说这是性命攸关的事,缠得那小姐没办法,只好让我上去会客室等,警卫还站在旁边,防止我把那些国宝级的研究院士刺个一刀。
而后来了个名扬全世界的物理学傅士,还是诺贝尔奖得主,我吓得坐直身体,深怕在这么权威的人面前出洋相。没想到是这么有派头的大人物亲自前来,本以为会找个院士随便唬烂我。
听了我的问题,他露出遗憾的表情,只说理论物理学不是他的专长,但他可以确定的是我的问题,的的确确是天方夜谭。他很仔细地跟我解释,纵使我只觉得像鸭子听雷,然后他亲切地送我离开。
我茫然地走出建筑物,阳光依然耀眼,但初春的低气温仍让我直打了个哆嗦,明明每天都是十八号,为什么今天感觉特别冷呢?我紧了紧身上的外套,了解到这阳光照射不到我内心阴霾的地方。
抱歉了,李翰文,我撑不下去了。
当天晚上,我去了另一个酒吧林立的地方,比起上次去的那边,这里要乱多了。满身刺青的混混,吸毒吸到两眼空洞的毒虫,年久失修的红绿灯——不修也无所谓,反正用不到。
在这种地方我才能麻痹自己,不再想那些我奢求却永远也碰触不到的东西。
泡在酒精里,我发昏的双眼彷佛看到我所追求的就在眼前,伸出手徒然地想抓住些什么,却只是让我了解到,我已置身噩梦中,永远不能醒来。
终于,我放弃了寻找,我深切地感受到自己是孤独一人,任凭时间一日日流逝。
我待在家里,一天到晚打线上游戏。之前我最诟病的就是那些整天打游戏,不事生产,不思上进的人,但打了几天下来,网络游戏的确有其令人疯狂之处。
沉迷在虚拟世界里,就是忙着组队打怪、攻城、找公婆之类的,可以让人抛开所有现实中的烦恼,没有人在乎你在现实中是谁。
起床后就坐在计算机前注册,要不然就是去买点数卡,接下来一整天的时间我钉在计算机前,累了就睡,睡醒就继续玩。
每天辛辛苦苦打出来的等级和装备,就算存档了隔天还是会归零,我就再换一个游戏打,一天打一个,所有听过的查得到的游戏几乎都打遍了。
后来我腻了,网络世界没办法让我获得满足,我尚未麻木的心,还是在寻求更能让人沉沦的方法。
还是酒最好,难怪曹操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喝了酒真的能让人忘记很多事,在酒精前任何事都再无足轻重,所有的事情都可以拿来酿酒,喝下去后一醉解千愁。
我每天夕阳西下时才出门,在夜店流连忘返,嫖妓打架样样都来。老旧的街区充斥着低俗的广告牌和霓虹灯,在这种下九流的地方,龙蛇杂处,还真是适合自甘堕落的人们在这里沉沦。
今天我勒索别人,明天换我被勒索殴打,还沾了几次毒品,但可悲的是我已沦落至此,却还没有一死求解脱的勇气。
在灯红酒绿中我明白了一件事,我确实,是喜欢着李翰文的。
刚开始,我也曾疑惑着我对他的感情,会不会只是我们相处得太多太亲密所造成的错觉。但后来我发现我梦里的人都是他时,我去找了女人。
我一直都喜欢女人,丰满的胸部和修长的双腿,长发飘逸。但我脑中浮现的是李翰文的脸,想象着和我在床上翻云覆雨的人是他,跟我热切拥吻的也是他。
每天晚上,我都在宾馆或酒吧桌上入睡;隔天早上,在自己家里床上醒来。
第六章
一天晚上,我带着浑身的酒气回到外租的房间时,远远地看见李翰文出现在门口,猛然一惊,这是不可能发生的,我一直维持着一样的十八号生活,李翰文都没有出现,但今天却……
脑中飞快地想着,才想到今天没带手机出门。过去几天我都会带着,当仪清和李翰文打电话来时用公式化的回答应付,每天在同样的时间接起来,说着一样的对话。
我再度垂下肩膀。当看到李翰文时,我第一个念头是难道事情有了转机,一度心喜若狂,可能时空又发生了曲折,形成我们看不到的四维变化,这就代表出现其他变化的可能性就愈大,也代表我能回去的可能性愈大……
不过真相是,这只是我的疏忽造成的变化。
我低垂着头慢慢地走向前,李翰文牵着车走出来要发动时就看到我。
「你跑哪去了?我刚去过你房间没人在我就来这了,纪妈说今天一整天没看到你,早上出门你也还没起床,今天我和仪清打了一整天的电话你都没接,你和仪清约好没去又没打电话实在太不寻常了,我还想你跑哪风流去了……」
他一见到我就像连珠炮一样讲个没完,我只是安静地听他说,也懒得开口,我现在已经懒得做任何事了。
他前进了一步,藉由路灯他看清了我的脸。
「你、你怎么这么憔悴!?」他惊道。
我轻笑了一声。我几天以来埋首书堆却毫无成果,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心力交瘁的结果让我瘦了几公斤,后来又过着糜烂的夜生活,加上脸颊的凹陷和黑眼圈,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三分像人,七分倒像鬼。
所以我一直避免见到认识的人,连我父母都没看到我这副落魄德性。
对他来说,我一夜之间变成这样,想必非常不可思议吧。
「怎么了,昨天见你还好好的,今天就……」他说不出来。
「当然,对你来说只是一天的差别……」我冷笑着,「但对我来说,这一天就像在地狱的一辈子。」
「你在说什么?」
李翰文走过来就要抓住我的手,我用力推开他,他一个踉跄往后退了几步。
「别烦我了,这不干你的事。」我转头就跑,李翰文呆呆地站在原地。
我叫了出租车坐上去,司机用着乡音问说你要上哪去,我没回答,只是闭着眼睛,那司机也没再问,让车子缓慢地在路上行驶。
我捂着胸口,心脏彷佛有了自己的生命,想要从身体里跳脱出来。
李翰文语气里真挚的关切让我得到些安慰,知道我在他心中的地位,我永远是他重要的朋友,也仅是朋友……而已。
只是几天没见到他而已,刚刚那一面让我满怀的情绪一拥而上,我现在才知道李翰文当初说的意思了。
原来思念是如此地让人痛彻心扉,如此强烈的、几乎要将我的灵魂啃噬殆尽。
接下来几天,我将手机关机不再接电话。
李翰文也如我预料中的,天天在我家门口出现。我这样做也带着私心,我知道只要这样,李翰文因为担心我,一定会取消约会来找我。
虽然对他来说只是一天的约会,但可以每天看到他,确定他今天没和别人在一起,光这样就让我安心许多。
我不敢回家,但又想见见他和家人,只能每天在附近徘徊,等父母都回家以后、等他走了之后再回到酒吧醉生梦死。
午夜梦回时,我总会想起他,总让我心痛得不能自已。
一天,我趴在酒馆里睡过了头,清醒时一看时间,糟了,今天要错过了!赶紧抓紧时间跑回去。
快到我家路口时,我一个转弯不小心撞上一个人,一时收势不住,撞得两个人都跌在地上。
我坐在地上,脑袋还在晕眩。那个人拍了拍身体站起来,突然就对着我大喊:「他们追来了,还不快跑!」说完他拔腿就跑。
我看到他来的方向,果真有人追来了。糟糕,八成被那人当作代罪羔羊了!
我站起来转身也开始跑。我跟在那人身后,心想要是被抓到一定脱不了关系,得抓住那家伙才行。
那人跑到一半转头看到我跟在他身后,脸上露出愤恨的表情,只能加快脚步甩开我。他突然往旁边一闪,钻进一条小巷子,与其说是小巷子还不如说是条缝隙,两栋紧贴的建筑物中间的一点点空隙。
如果是相扑选手八成进不来吧,我看着两旁边的墙壁想着。
小巷子是条死胡同,弯进去没多久就看到底了,那人坐在地上喘着气。我也已经上气不接下气,肺部机能好像已经停止了。
没想到过着这么放荡的生活,我竟然还有体力跑了这么长一段路。
那人听见我的声音警戒地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年轻的脸孔。我打量着他,看上去不会超过十六岁,应该还是学生吧。
他看着我:「切,没想到你这么能跑,本来让他们抓了你了事。」
我很不客气地就说:「小弟弟,你是偷东西被抓了吧?自己跑的速度就足以摆脱那些人了,干嘛要连累无辜的人?」
他恶狠狠地朝我瞪来:「干你屁事!」
我无奈道:「你偷东西当然不干我的事,可是你找上我当代罪羔羊,我怎么可能还忍气吞声呢?」我按了按手指关节,发出喀喀的声音。
那小鬼神色惊慌了起来,眼睛直瞄我身后,大概想伺机逃跑。
但这条巷子窄得要命,虽然追的人可能很难注意到这条缝隙会有人钻进去,但一旦被发现便是插翅也难飞了。
我站在路中央,旁边空出来的路绝对不够一个人再挤进来。那小鬼又瘦又干,而我现在虽然跟他差不了多少,但也算是成年人体型。
从他恐惧的眼神看来,他也知道真要动起手来,吃亏的绝对不是我。
我看他也吓得够饱了,放下拳头道:「没有要对你怎样啦,我可不崇尚暴力,反正我也没被抓,今天就饶过你。」
其实就算被抓了也无所谓,明天起床我的案底就干干净净了。
小鬼迟疑地看着我,神色还是很紧张:「你不打算抓我去警察局吗?」
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说道:「我又不是吃饱没事干,抓你去也没有奖金。」
他松了一口气,终于相信我说的话。
我看了看手表,叹了口气,被这小鬼一折腾,已经来不及了。
我在离他稍远的地方坐下来,看到那小鬼从怀里掏出一个纸盒包装的东西,盒子上印着最新款的手机,看来那应该就是他刚偷的赃物了。
我一时好奇,忍不住开口问:「你那是怎么偷的?通讯行东西都不会摆出来,应该很难得手吧?」
那小鬼用鼻子哼了一声,说道:「这还不简单,我进去假装要办手机,叫他拿几支出来看,不满意叫他再拿其他支来,趁店员进去拿东西没注意,赶快一捞溜了再说。」
看他说得理直气壮,我也不好说什么,问他:「你父母呢?」
「早死了,我住在寄养家庭。」小鬼语调没任何起伏,彷佛在说别人的事。
「他们……对你不好吗?」我隐约知道答案,却还是脱口问他。
「如果对我好我就不用去偷东西了吧。啊,好饿!还要去把这东西卖掉。」他大声说着。
「他们连饭都不给你吃吗?」我有些错愕,本来想说小孩子偷东西应该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要不然就是沾染了毒品。
但现在听起来,他只是为了果腹?
「那对奸夫淫妇只是我名义上的监护人,每个月诈领我的保险金,连一毛钱都不给我。不过我还是在上学,毕竟是义务教育,我的学费又全额减免,不能不让我上。」他恨恨地说。
「社会局没有插手管吗?」我很疑惑政府机关怎么没出面保护他。
「那么多问题家庭,他们哪有心力来管我一个?更何况那对狗男女都装着慈眉善目的模样,我有前科,你说他们相信谁?」他一副了然看开的样子,知道再怎么样都无法寻求希望。
他继续说:「我也去找过打工,但没人要用我。想自己摆摆地摊做小生意也没钱批货,所以我只能靠偷抢拐骗过活。现在只要等我毕业,应该就可以找工作了。」
「你还在念初中吗?」我问。
他不耐烦地看了我一眼:「你真爱管闲事耶,问那么多也不关你的事。」
「你还不是都讲了?再多讲些也无所谓吧。」我看着这小鬼,对我这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毫无防备地讲出自己的事,他应该……很希望有人听他倾诉吧。
他脸红了一下,别过头骂道:「我现在不爽讲了。」说完,他站起身。「我要走了,你自己坐在这边吧。」
「等等,你要去卖赃物吗?」
「当然,要不然我吃什么?」他一副看白痴的样子看着我。
「我……请你吃饭吧。你现在就拿着这个去卖太危险了,店家一定已经报警了,这附近可以销赃的店应该不多吧,你现在去不就会被抓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