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鬼脚步停了下来,问我:「你不会在打什么主意吧?我家真的没钱喔,就算你要撕票也付不出来。」
我好气又好笑:「看你没几个斤两重,瞎了眼才绑架你。你要是担心我图谋不轨的话,喏,这些钱给你,你自己利用吧。」我掏出身上所有钱。
因为这几天泡在酒吧里,我每天都会去提一大笔钱出来,拿出厚厚的一迭钞票。
那小鬼瞪大了眼睛,看得出来他双眼发亮。
他吞了吞口水道:「想不到你还真有钱,刚刚应该直接去扒你就好了。」他突然摇摇头,问我:「你干嘛要给我钱?你应该也是学生吧。」
「我是学生没错,我钱多的没处花送人不行吗?」我有些心酸,这点钱也只能让他今天晚上用,到了明天,他还是会再去偷东西。
小鬼挣扎着转过头:「算了,你的臭钱自己留着花吧,我不需要靠别人施舍。」说完又扭头要走出去。
「唉,是吗?这些钱对我来说也没用,那我只好烧掉了。」我说着拿出打火机。
听到打开打火机轻脆的「锵」一声,那小鬼转过头来像看到鬼一样瞪大眼睛,钞票已经点燃了。他冲过来抢走我手上的钞票,另一只手拍熄上面的绿色火苗。
「妈的!你神经病!就算再有钱也没听过这样的!」他慌张地甩着手上的纸张。
「就请你收下吧,这对我来说,真的没有太大用处。」我用最诚恳的表情跟他说。
小鬼看了看钞票,又看看我,嗫嚅着:「那我就帮你花吧。」他回头走了几步又跑回来,拉着我说:「一起去吃饭吧,我请你。」
我知道这是这个倔强的小鬼表达谢意的方式,便没有推辞,跟着他走入汹涌人潮。
我看着又瘦又矮的小鬼,羞耻感盈满胸口。他年纪那么小,一个人独自在这残酷的社会挣扎着求生存,我竟然还敢说自己像活在地狱一样。
第一次察觉到自己是多么无知,在父母的保护伞下长大,遇到一点挫折就自怨自艾,把自己当成被害者。
想起我过去几天的生活,只觉得连脚都抬不动了,我有什么资格跟这么努力生活的人走在一起?我能说自己已经努力过了吗?
我闭起眼睛,不敢看周遭形形色色、却同样执着生活的人,羞耻感围绕着我。这是我选择的路,一路走来却只留下不可抹灭的遗憾与悔恨。
「你叫什么名字?」我轻轻问他。
「不重要啦,过了今天我跟你就互不相欠,你该不会想报警说我骗你吧。」他无所谓地说着,然后声音低了下去:「我知道你并不是真的这么有钱,有钱人也不会像你这样子,为了要我收下这些钱还不惜要烧了它,我自己会过下去的,总而言之真的很感谢你……」
听着他感谢的话语,我在心里激动地说:不是这样的!我只是一个胆小的家伙,为了一时的同情心泛滥,这些举动只是要满足自己卑微的虚荣。
到了明天,你什么都没了,我却自以为做了件好事而沾沾自喜,我只是个浑蛋,一个醉生梦死了二十三年的无知浑蛋!
「到了。」他转过身来,一脸馋相地说:「就是这间,这间店虽然破烂了点,但是超好吃的喔。这里的老板……」
「找到了!」一只手突然伸出拎住了小鬼的领子,那人大叫:「抓到小偷了!」
那小鬼只是挣扎,但他怎么挣脱得出那彪形大汉的手呢?他求救般地看着我,我却只能任着那男人在他身上搜出赃物。
「放开我!」小鬼像只被提起后颈的猫不断扭动。
那大汉不耐烦往他肚子上就是一拳:「别动,你这臭小偷,好的不学学偷东西?你今天是偷错家了!」
看到这时我才如梦初醒,我赶紧上前拉住那男人:「别动手!都已经人赃俱获了交给警察就好,你何必动用私刑?」
男人随便一甩手,我就被推得站不住,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我愤怒地站起身就要上前去和他理论。
「承昕?」
熟悉且日思夜想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我浑身一颤,迈着僵硬的步伐连头都不敢回就想逃跑。他的手先一步拉住了我,有力地箝住我的肩膀。
「你怎么在这跟那些人扯成一团?我找了你一整天耶。」他扳过我的身体,看到我的脸时,他瞪大了眼睛:「你、你怎么……」
「别烦我!」我用力甩开他,「我现在很忙!」
我回头一看,刚刚那大汉已经不见了,被他抓着的小鬼也被带走了。我还是没能帮到他。
我怒瞪李翰文,但我心知肚明自己只是在迁怒,对于那个可怜又可敬的男孩,我又能为他做什么?
「怎么回事?那两个人是谁?你怎么这副德性?」李翰文慌张地问。
新的问题又来了,我要怎么和李翰文解释?我没预料到会在这种情况和他碰上,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面对他或说出这一切!
「这不关你的事。」我只能用逃避解决问题。
李翰文脸上是浓烈的愤怒和不可思议,还有疑问和忧心。他吼道:「什么叫不关我的事?我从来没想过竟然有一天你也会对我说这种话!什么事不能对我说?」
他走过来抓住我的手:「你……」一个字都没说完,他看到我手腕上的伤口,「你自杀!?」
我一开始还会戴戴手表或护腕遮住那道愚蠢的伤口,但后来连遮都懒得遮了。我看着那道伤口,还是一层痂,边缘有点脱落,露出新生的皮肤。
原来时间没过很久嘛,我以为这个伤口已经结疤,深深刻在我身体和有如槁木死灰的心里了。
我挣脱他的手,不顾地往前走。他追上来一把抓住我的肩膀,硬掰着我转身面对他。
「有什么事你不能讲?有什么事不能解决?你为什么要想不开?」他吼着。
说那不是自杀也没人会相信,谁会没事在自己身上割条伤口?我只木然地说:「你不懂。」
「我不懂什么?你的事我都知道!」
我举起手让他看清楚,说:「这是我今天割的。」
「不可能,这已经好几天了,这几天见你都没这伤的,怎么突然……」他猛然住口,神色惊异,看来他也察觉怪异之处了。
「……所以我说你不懂。」
我们站在路灯下,相对无言。
他突然拉着我往我家走。我有些紧张,不肯往前走,「我还没要回家!」但他的力道拉得我站也站不住,也无法挣脱。
「我们去找你爸妈好好谈个清楚。」他强硬地说着。
「不!不行!」我惶恐地大叫:「我不能让他们看到我这样子!」
这时我才知道,我原本以为已经麻木的心还是有惧怕的东西,脑中勾勒出当他们看到我的样子会有什么表情,我就无法再想象下去。
李翰文停了下来,直勾勾盯着我:「那去我家,你要把一切告诉我。」
我只能点头。
坐在他家地上,我把事情始末再一次跟他说了一遍。
他一语不发听着,只有在听到这件事我已经跟他说过时,微蹙着眉。当然,他听到我这几天的生活时,脸色也难看得不象话。
我一口气说完后只能看着地上发呆,心中竟然是无限的舒畅。
我想,我一直希望能找个人倾吐我心里的苦涩,但只要一想到隔天一切都回到原点,好像说不说都无所谓了。
李翰文脸色铁青,一语不发地坐着,房间里的气氛僵硬到我深怕微微一个动作,就会让一切碎裂。
我稍稍抬起头想看看李翰文,一抬眼就看到他一拳挥来,我来不及闪躲,直被他打得眼冒金星。
「我……」一个字没说完,他又是一掌飞来打在我另一边脸上。
我躺在地上好半天都起不来,嘴巴嗫嚅着只吐出几个字:「对不起。」
李翰文听到我的话扑过来揪着我的领子,手高高地举起来又想给我一拳,我看着他,丝毫没有躲避的意思,因为我知道这是我应得的,他再多揍我几拳也不为过。
但他的拳头始终没落下来。他抓着我的衣领,像在忍耐极大痛苦似微微地颤抖,手背上青筋都浮起来了,他咬牙切齿地从牙缝中挤出话来:「为什么你要这么残忍?」
温热的水珠滴在我脸颊上滑了下去,背着光我看不到他是否流泪了,我抬起手想摸摸他的脸,在触碰的那一刹那,他又开口了:「为什么要让我知道?」
我的手僵在空中,水珠滴在我的手上又滑落到我的眼眶里,禁不起那刺痛,我闭上眼睛。
「你就舍得让我看到你这鬼样子!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你认为我不会有任何感觉吗?为什么不跟我说?告诉我让我每天去陪你,难道我就这么不值得信任吗?」他声音里是极度的压抑、无措。
他让我坐起来,我清楚地看见他湿润的脸颊和双眼,而眼泪也持续不断滚落下来,认识他这么多年了,我从没见他哭过,就算是他受伤最深那时。
他那从未在他人面前流淌的泪水就这样溃堤而下,顺着他坚毅的脸孔轮廓滑落。
我心里就像是被狠狠地抽了一鞭,绞痛不已,为了他的脆弱,为了因我的无知而受伤的他。我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安慰他好还是要道歉好?
我一手抚上他的背,感觉到他的身体僵了一僵,接着伸出双手将我拥入他怀里,力道大得像要勒死我一般,我有点喘不过气来,一来是肺部被他挤压得快没空气了,二来是被自己喜欢的人这样紧紧地抱着,呼吸都快停了。
但剧烈的心跳却大声到好像在这个静谧的房间起了共鸣似的,都可以感觉到空气的振荡。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觉得李翰文的心跳彷佛和我合而为一,跳动得同样急促。
「你一会儿要我对你全盘托出,一会儿嫌我告诉你,现在又想勒死我,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办了。」我反手抱住他,感受他温热的背脊,滚烫的泪水沾湿了我的肩膀,直透进我的身体。
我享受这难得的亲密时刻,这也是我们认识以来,气息与身体最贴近的时候。享受他的双手带来的拥抱与温度,这种感觉让我留恋不已。
「答应我,别再伤害自己了,好不好?」他的气息吹在我耳际,有些麻痒,让我只觉得脸烫得像火烧一样,话也梗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我知道错了。」我讪讪地说。
「如果你要再这样自残,就别跟我讲,也别让我看到,我受不了看你自暴自弃的样子,我宁愿什么都不知道!」他离开我肩头,双手握着我肩膀,盯着我的双眼满是痛心和后悔。
「这生活持续多久了?你告诉我过几次?」
我茫然道:「我记不清了,我想……只要不去想,就能忘记这个无尽的痛苦……」我举起手看着那道伤口:「这是第三天的时候割的,从愈合程度看来,该是有一个月了吧。」
李翰文用力的在地上捶了一拳,双目紧闭:「我真恨自己的无能,只能看你被折磨却无法帮你,我真希望我们能易地而处,或是让我跟你一样,至少还有我能陪在你身旁。」
他的话让我就像是漂流到无人岛的落难者,看到海平线那头出现救援船只一样,重新获得了力量。
我第一次看到如此情绪激动的他,让我也开始后悔为何要绝望,无论如何不是还有他吗?他是我生命里无可取代的人,就算一辈子不让他知道我的心情,就算一辈子守护着他、看着他幸福、以朋友的身分待在他身边,这样我也甘之如饴。
想到这里,似乎心中的阴霾都一扫而空了。我抬起头,真挚地对他说:「我答应你,我每天都会找你,我不会再去泡吧了,我……」他笔直地注视着我,我有点羞于面对他的目光,毕竟他在我心里,已不能再称之为普通的朋友了。
「我很庆幸,有你这样的好朋友。」我说出埋藏在心里的话,虽然只有一半是真的。
「我也是。」他戏谑地笑说:「遇到我真是你三辈子修来的福,有哪个朋友会相信你像科幻电影一样的遭遇吗?」
他温热的手触上我的脸颊,手指轻轻地摩娑我的眼角,像怕我受伤似的温柔,充满着怜惜。我很喜欢他的这个动作,就好像自己是备受宠爱的,这种感觉让我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李翰文轻声地问。
「我也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吧,我也想过,要不要趁这个机会,好好尝试一些以往做不到的事,作奸犯科之类的。」
「那种事,你已经做得够多了吧。」李翰文的语气略带凶恶。
我才想起那夜夜笙歌的几天,我倒是做了不少不应该做的事。我连忙说:「开玩笑的啦,我打算去试试新玩意儿,我在找资料的那几天,学了很多科学知识呢。
「为了看懂那些原文书我也学了德语和法语,花了很多钱去补习班请老师一对一授课,虽然还只是皮毛,但我想不要白白浪费这个机会,反正现在学就跟免费一样,今天交的钱明天就回来了。
「另外,我也想好好地旅游,虽然只有一天的时间,但我想国内是不成问题的。」我补充着。
李翰文大笑:「没想到你还这么精打细算呢,如果你要上课就免了,要去玩就一定要找我,你记住了吧。」
其实旅游只是借口,我想和李翰文一起踏遍名山胜景,平时我们总有各自的外务,虽然相处时间不算少,但我还是希望能有更多与他的回忆,纵使这一切他都不会记得,我也能在独处时一个人细细回味。
「不过,你得先把身体养好才行,你现在穿衣服就像晾在竹竿上,难看死了。」他抱怨道,「你现在搞坏自己的身体一点好处都没有,又不像电动死了还可以复活,等你哪一天回到正常世界却没办法正常生活,那就得不偿失了。」
他诚恳的双眼让我无法直视。
「我知道,刚刚遇到的小弟弟给我很大的打击,他过着低下艰辛的生活,为了生计打拼,坚韧地活着,却活得比我更像个人、更有尊严。我现在开始也会抬头挺胸地生活,不愧于自己的良心。」
李翰文淡淡地笑了一下:「瞧你说得像是要假释出狱的更生人一样。那小鬼……怎么办?我看得出你对他很放心不下。」
「等我回去,我会想办法跟我爸妈说,至少要让他脱离现在的家庭才行,住孤儿院都比那里好!」我知道事情没那么容易,我跟他非亲非故,对他的帮助有限,充其量只能让社会局介入,让他换个环境也好。
李翰文叹了口气说:「这是你要做的事,我就不插手了。如果有困难再告诉我,我可以请我哥帮忙。」他大哥在政府机关工作,也算是小有权力。
我什么都没说。这时再说谢谢好像很不必要,李翰文给我的支持与信任,千恩万谢都说不完。
这时,我有些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天也好。我可以每个三月十八号都跟他一起过,不用担心时光重新运转之后那些不可预测的未来和人事物,不必担心他跟别人在一起、而我只能痛苦地祝福他……
我也想过趁这个机会让他明白我的心意,但我害怕在他脸上看到恐惧甚或厌恶的表情,纵使隔天他一切都不会记得,我也没办法忍受那短短一瞬间的蔑视,一定会让我一蹶不振、痛苦不已。
这世上任何人的漠视我都不在乎,唯独只有他……
我这时才明白,原来告白是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啊。向一个人说出自己真实的心情和感觉,在无尽的紧张中颤抖着等待对方的回答……
我想起过去那些向我告白、却被我冷漠无情拒绝的女孩子们,还有仪清,跟她们比起来,我真是个胆小鬼,深怕冲动的告白之后会连最好的朋友也失去。
我知道李翰文不是这样的人,但我也害怕被拒绝、害怕在他拒绝后眼睛里的怜悯,想到这里,只觉得自己真是一无是处。
接下来几天,我的时间全花在调理身体。每天吃饱睡、睡饱吃,很快失去的肉就长回来了。
到了晚上,我还是会去找那个小男生,我没办法阻止他偷东西,只能带他跑远一点,但他总是会被抓到。
我曾试着找到他偷的通讯行,在他进去前就阻止他,但成效不彰。他会去偷另一家电器行,而在动手偷ipod就失风被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