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思及此,殷珞忍不住自嘲的轻叹。是病了的缘故吧!这几日躺在床上,不知怎的总想起他,越是强迫自己不该想,那高大沉稳的影子却越是在脑海里萦绕不去……
兀自思索著,抬头却见程先满脸不悦,正怒气冲冲扯著男子的衣袖朝屋里走来。
这程先个儿原就不高,那陌生男子跟在他身後足足高出他两个脑袋有馀。令人错愕的是,那样龙形虎步、高大挺拔的汉子对著身长只及胸口的程先,态度却顺服得像只忠心耿耿的大狗,尽由著他这麽一路拖拉扯直到殷珞床前。
看著一高一矮杵在面前的两个人,殷珞委实觉得有趣。
「程先,这位公子是……」
「哎!他是谁不重要啦!总之,就是我家里养的警卫护院之类的!」
对语气中不经意流露出来的亲腻与霸道毫无所觉,程先转过头,一把将身後的男子拉上前来,推到殷珞跟前。
「尉辰,见到了吧?现在与我同住的就是这样比我温文儒雅上千倍的公子,我不可能会有什麽危险,所以你尽可以乖乖回去,别再来打扰我了!」
「请少爷别再任性,随属下回府。」
「程先,是该回去了!再如何棘手总是要做出个决……啊……」
殷珞原只是温和一笑,边耐著性子劝导,边如常伸手去扶程先手臂。岂料修长指尖根本还未触碰到衣袖,便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力量给撞开!殷珞微楞,只见那位被唤作尉辰的男子以极快速度化身为一堵高墙,阻挡在他与程先之间。
「尉,你怎麽可以这样粗鲁!无心是病人耶!」
「我……非常抱歉!请原谅我的无礼!」似乎为著自己的冲动与程先的恼怒而懊悔,尉辰连忙扶起殷珞,原本刚毅冷峻的外表显得有些无措。
尽管尉辰眼中的敌意未有稍减,殷珞却彷佛自他眼中看到了某些再熟悉不过的神情,那种一心一意保护著珍贵所有物的神情,与心底那张始终不曾忘却的脸孔一下子重叠了……
这男子,该是对程先……
「辰哥哥!你就好心让我在这世外桃源避避风头嘛!你也知道,那件婚事对方又不情愿,我何必急著委屈自己去看人家脸色?何况我现在回去,只怕不久就得奉旨成婚!你……当真不後悔?」
「可是你这样跟个男子同住,未免也太……」
「怎麽那麽罗嗦啊!你给我记清楚了!我是个男的!男的!男人和男人同住有什麽不对?你再罗嗦,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听程先对这尉辰痴缠耍赖的语气,分明就像是情人间撒娇的呢哝耳语!
殷珞看在眼里,抿唇只是笑著,这傻瓜……口口声声哀叹著遭人抛弃,难道竟是不懂得自己真正的心意?
「总之就这麽决定了!你去对我爹娘说,时候到了我自会回去,让他们别瞎操心!」
「可是小……少爷!这……」
「别这个、那个的!你回去!回去啦!有事再出现就行了!」
「那……我家少爷就暂且麻烦公子了!在下会再来的!」
望著男子频频回首的高大背影,殷珞只思量著,该不该点破这当局者迷的棋障?又该不该劝程先回家去?
殊不知机巧天定,向来只由得人随势走,祸福难测……
* * * * * * *
「将军!启禀将军!先锋营开始撤退了……」
「传令下去!左右两翼弓兵手稍安勿躁,待先锋营将对方引进沼泽之後,立刻进行封锁!」
「是!」
嶙峋堆叠的巨石顶端,骏马乌亮的鬃毛被狂风卷得凌乱,以主帅亦槐为首约略三十骑人马遥遥立於制高点,远眺著整个战阵的推移。
以退为进,诱敌深入,再利用事先埋伏於沼泽外围的弓箭手进行包抄。殷珞曾经语带感慨的说过,要摆弄这样的技俩,胜负关键存乎一心,只尽在个〝贪″字。
因为贪,所以躁;因为躁,所以盲……只要诱得敌人盲目恋战,穷追猛打,这请君入甕之计便底定大半。
言犹在耳,当日二人持盏绘图、笑谈兵书的音容笑貌宛如昨日,而今那始终在身後为他拂散一切迷瘴的沉静身影,却已悄无声息自他的生命里默默退开。
不贪……不也是一种盲?
「将军!时辰到了……」
「出发!」
轻扯缰绳,座下的黑驹瞬间如利箭疾射,领著尾随在後的其他马匹朝崎岖险峻的山崖下驰去。
这支直接听命於亦槐的三十铁骑,成员本是邵家自行训养来维护将军安全的贴身护卫,由於不喜欢有人跟著,於是亦槐自做主张,将其改组成一支兵籍上并不存在的编制外部队,凭藉极快的移动速度与长期培养的默契,机动提供战力补强与奥援。
除了蹄铁敲击在硬石上的声响之外,只馀人与马规律的喘息声回盪四周。自几近直角的陡峭石壁下探,一道宛如遭受巨斧劈凿而开的深峻河谷,自上游密林蜿蜒直达两山间的隘口。
一众人马沿著水势湍急的河谷,安静朝隘口前进。
依照亦槐事先所规画的路线,只要绕过河谷出了隘口,正好切进沼泽区的前端。如此一来,一旦原本布署在那儿的左右两翼发生任何状况,他们都可以适时由河谷抢出,以最快的速度进行支援。
走著走著,亦槐突然停下脚步。
「将军?」追赶上突然裹足不前的长官,副将紧跟在亦槐身侧,顺著他的目光朝空盪的四面观望。
「飞鸟在骚动?」
「嗯……大家加强警戒!情况只怕有变……」
「将军!小心後头!」
回应著副将的惊呼,四周一下子响起了震天价响的吆喝声。亦槐一抬头,只见隘口外、山壁上,不知何时竟布满成排成列的弓箭手,所有箭矢的目标一致,全对著谷中的三十一骑……
「可恶!中计了!」
虽说擒贼先擒王,但亦槐万万想不到对方竟然残酷到直接舍弃那批即将陷入沼泽,被大军重重包围的兵马不去援救,反将主力用来对付他们区区三十人?
而更让他疑惑与不安的是……这支被列为最高机密的幽灵部队,敌军究竟从哪里得知他们的存在?
「保护将军!快!保护将军!」
罗织的箭矢如狂风骤雨落下,以他们区区三十骑,妄想杀出这近四百人的箭阵无异以卵击石。
亦槐沉吟片刻,咬牙将马匹的辔头一回,领著部属转身便朝上游森郁的密林里急驰而去……
「所有人员听令!以自身安全为重,进入密林之後各寻掩蔽,不得抗命!」
下了这样毫无章法的指令,亦槐不去理会身後传来的抗议声,带头挥著长枪自箭雨的缝隙中穿身而过。
他太过清楚,论忠诚,他的部属完全无需担心!唯一让他不安的是,他们极有可能会为了保护自己这个主帅而不顾自身的性命安危。
即使主帅的地位犹如主宰,一日不可或缺;即使他的手臂、小腿已渐渐沾染上血污,恐怕也撑不过几时,亦槐却绝不要他的部属为他舍命!只因为如今的他越发明白,无论主帅督军或是传令伙房……身後都有一位、两位、无数位殷殷等待盼望,衷心祈求著亲人平安归来的身影。
那种一颗心悬在半空中,却又无能为力的等待,比战场上任何的厮杀更难熬!更折磨人!摧心拉肺,相思断肠,这样的滋味,他和他都嚐过……
所以,亦槐不愿也不舍这些部属屋里头的任何一位,因著他的过错而绝望、心碎,伤痛欲绝。
翻舞著长枪不断挥去自四面八方狂扑而来的箭雨,亦槐紧紧咬著牙关,不时留心著身边部属的行动。
「跟上!叫後头压阵的快跟上!啊……」
「将军!」
破空而来的长啸自耳际飕飕划过,随著亦槐一声痛呼,直透心脾的刺痛瞬间自腰侧沿著神经传遍周身。
四周的部属全在一时间赶了过来,亦槐朝他们摆摆手示意无碍,旋即忍痛将手里的长枪横臂一推,甩开接踵而至的另一波攻击。
受到惊吓的马儿不断嘶鸣、跳跃,亦槐紧抓缰绳,纵身朝部属们引领的方向驰去。
他暗地伸手去检查腰侧的创口,只见锐利的箭头整个儿没入铠甲,温热濡湿的液体泊泊涌出,染红了整面掌心。
亦槐心底暗叫不妙,只觉得周身的气力与温度,正经由那热辣到麻痹的缺口不断向外流失……
「将军!进入林子里就安全了,请撑著点!」
「将军!您还好吗……」
「将军……」
伤口持续溢出的腥红,与渐显冰冷苍白的脸色形成越来越明显的反差。
在马匹持续的颠簸中,亦槐昏沉沉的脑袋逐渐遗忘了自己正身陷战阵,彷佛回到了雪溶时分的天罄山,马背上,那张极轻极淡的笑颜似新雪映月、洁净无垢,正对著自己温柔微笑……
「珞……」
(待续)
落红(14)(虐)
(十四)
心蓦的一恸!
殷珞紧揪著胸口,心脏像打鼓似擂著。
这是怎麽回事?好难过!心底无端端的不安……
「槐……」
即使程先还不准尚未康复的他随意下床,然而此时此刻,殷珞却是如何也无法安心的继续躺著。
轻叹口气,他起身披上长衫,信步走出那静得让人恐慌的房间。
程先由尉辰陪著外出,说是要赶在回家前去与几日来已经熟稔的村民、孩子们话别!
近日,这两人的关系倒是越发好了!程先虽是拖拖拉拉、三番两次的耍赖,终究也在殷珞的劝导下,同意随尉辰回去将一切说清楚。
如此一来,又将恢复一个人孤伶伶的日子……
走出房门,明明还是略嫌闷热的早秋时分,殷珞却觉得无端的发冷!冷到周身几乎无法克制的颤抖!
怎麽回事?今天自己到底是怎麽了?茫茫然的胡乱思索,殷珞完全忽略屋子里迥异於平常的状况,兀自沉浸在惶惶不安的疑虑中。
「请问,是珞少爷吗?」
「你们是谁?怎麽……啊!」
来不及弄清楚状况,殷珞只嗅到左右两道陌生难闻的气味,两只细瘦手臂旋即被粗暴擒住,而後是手臂上撕裂般的疼痛。
殷珞一下子警醒,只见两名高大粗壮的莽汉正一左一右紧紧箝著自己,而正对著前方的门口,遮敝住日光的巨大阴影正朝著自己缓缓靠近。
「乖,抬起头来!咱们可是好久不见了啊!」
淫虐而猥琐的笑,张狂得好似要将人生吞活剥!
殷珞的血液,彷佛在声音响起的瞬间生生凝固。他轻抬起发颤的下颚,原就失却血色的脸颊,刹时褪至惨白……
恶梦!他一辈子挣不开、挥不去的恶梦,像盯上猎物的饿狼,贪馋地看著他。
「你怎麽可以这样子一声不响的离开呢?这些日子,当真是想煞叔叔了!」
笑,夹杂著几近神经质的兴奋。
尤如蜘蛛攀向蛛网上的白蝶,左丞相移动著那身由民脂民膏堆叠而成的痴肥躯体,向眼前动弹不得的人儿一步步迫近。
「怎麽?高兴到说不出话来了?」微眯起细窄的眼,油光黏腻的脸直凑到殷珞跟前,迫得他抬起视线。
「说来,我还真得好好答谢贵府的老夫人!多亏有她的指点,总算让我找著了你这块埋藏在黄土地里的美玉!」
老夫人?夫人知道自己在这儿?还将一切告诉了左相?
殷珞整个人一震,只是睁著茫然而迷惑的眸子,好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不愿相信……但普天之下唯一还记得父亲坟茔的位置,清楚他可能会回到这个地方的人,也就仅有她一人……
为什麽?为什麽要这样将人逼入绝谷?殷珞由内而外打著冷颤,难道自己的存在真逼得她必须赶尽杀绝至此?
「别怕、别抖呀!啧啧,才一阵子没见就出落得越发好看!好孩子……真是极品!已经长成比皓玥还要完美的极品了啊!」
无视於殷珞的闪避,左丞相上前扣住那细致精巧的下颚,粗厚的指节在他有如花瓣般温润柔软的唇上,肆无忌惮的娑磨著。
微冷颤抖的绵软滑过指尖,惊惶脆弱,左相整个人倏的一震,蠢蠢欲动的欲望瞬间昂扬膨胀。
殷珞闭起眼睛,拼命闪避著唇上无礼的侵犯,极端厌恶而恶心的感觉一下子自记忆深处狠狠刨起,弄得他原就虚冷的胃部一阵翻腾作呕。
曾经,为了挽救那个人的安危,为了自己一段虚弱而渺茫的梦……他强忍耻辱,任由这禽兽在身上肆虐逞凶,留著这具不洁的躯壳残喘苟活。
而今……既已孑然一身、再无顾忌,这次决计是宁死也不愿再受人糟蹋了!
清楚作下了决定,殷珞只觉顿时豁然开朗,再无任何的惶恐畏惧。
他使劲儿甩开身旁二人,趁其中一人忙乱之际趁隙抽走配刀,刀锋反转朝自己胸口便要撞去。
左相吓得心惊胆颤,忙呼住手,三人手忙脚乱冲向前,费了一番功夫才复将他制於墙上。
望著殷珞眼底无雨也无晴的平静冷漠,左相冷冷一笑。
「好倔强的孩子!瞧瞧这一心求死的可怜样儿,也该是时候让你明白自己面临的处境……听说,你还死心塌地喜欢著你那位大哥?无所谓!叔叔向来心胸宽大,不会去和那种死到临头的傻瓜计较!」
「胡说什麽……」
一口黄牙咬得喀啦作响,左丞相张狂的笑脸,由原本单纯的淫秽一变而为阴鹜邪佞的冷笑。
「镇远大将军连战皆捷的秘诀,在於他与他偷养的那三十条狗声东击西的游击战术,你说是也不是?」
「你做了什麽?」
「依对方得到情报的时日推算起来,你亲爱的大哥与那三十条笨狗现在恐怕正困在山谷里孤军奋战吧!如果我是敌军,就会集中火力将他们往军队所在的反方向进逼,要是那群等不到主帅来驰援的军队,事後在战线的反方向发现了他们撇下军队、叛逃失败的将领遗体,不知道会混乱成什麽样子?」
「你这是通敌叛国……」
「叛国的可不是我!堂堂将门出了个临阵脱逃的叛徒,就算皇上念在过去功勋网开一面,将军府上下又有何颜面面对百姓?面对忠心耿耿的部属以及他们的家人?更何况……这小子听说还悔婚抗旨在先……」
注视著殷珞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左丞相一阵恶笑,下身的昂扬的坚挺猛的贴上,隔著衣料在他下身放肆地来回磨拭。
一直是这样,只要端出亦槐,这张与世无争的纯净脸庞就会开始恍惚、开始动摇,这样的神情,简直与从前视他如无物的那两个人一模一样!
他恨透了这种让他嫉妒到发狂的神情!越是如此,他就越要将他们亲手捏碎。
「说来那小子也算是一员虎将,可惜虎落平阳,一旦遇著了成百成千的猎犬,再神勇的猛兽也不过是只一戳即破的纸老虎!」
「堂堂左相竟与敌方勾结私通,你真无耻!」
姑且不论实情如何,镇远将军叛逃之事一经传扬,皇上企图以战功建立威信的计画势必受阻。如此一来,少壮派分崩瓦解,如左丞相之流正可伺机坐大,安安心心继续他权倾朝纲、奢华安逸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