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秋赋 第一卷————语秋

楚歌听到小光如此口气跟他说话，心中大为气恼。果然是虎落平原被犬欺，一个小毛孩竟敢对他如此不恭轻视之语。心里想着，眼里便流露出恶毒之意，转眼却看见小秋兀自怔怔的样子，心中的怒气竟消逝了大半。

前几日，他一直偷窥着二人的举动，看见小秋教小光抓鱼捉兔子采果子，看见小秋嘻嘻地笑，有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他看见小秋在自己的屋门前发呆，看见小秋对着旧物伤神。他一直认为小秋定是恨自己恨得要死，不料这孩子竟还念着往日的情分。只是这孩子好像性情大变，神情上总是一片惊惶恐惧和怯懦，往日那傲气不羁胆大妄为的小秋似乎不复存在了。

他从未后悔过自己做的任何一件事情，唯有这次再见小秋时，竟是一阵心痛。人之将死，心肠果然会变得很软。自己时日无多，还能怎么补偿一下这孩子呢？在自己临死的时候，还能有个孩子在身边，真是老天开眼啊！尽管这孩子是仇人的孩子，但也是他的孩子，是他一手拉扯大调教大的孩子。

为了这些缘故，楚歌压下心头的怒气，拱了拱手，转身回自己屋去了。当他感觉到自己完全隐入黑暗夜色的时候，偷偷地回头看了看，看见小光将小秋抱在怀里，温柔地抚慰着。

15 楚亡

开始的几日，楚歌刻意地跟小秋他们两个保持一段距离，以示友好。可是每到小光做好饭菜端到院子里石桌上吃的时候，他就忍不住地走近了些，然后眼巴巴地看着。如此几次之后，小光也受不了让一个老人站在墙角流着口水看他们吃饭，便招手叫楚歌过来一起吃。

楚歌一见召唤，便毫不客气地坐下来。小光给他拿了碗筷盛了饭，他便以一种令人惊诧的速度吃完了一碗，又讪笑着索取第二碗。楚歌自己生活的几个月，天天是胡乱混个饱便罢了，哪里吃得到如此象样的饭菜。其实想想以前带小秋在这里生活的时候，还不是自己动手弄吃的，这些年来养尊处优，这些下人的差使早不会做了。

这日小光在林子里练功，却看见楚歌穿过林子走向谷中角落，心里一动，难道老贼又起什么坏心了？小光悄悄地跟在楚歌身后，看到他走到一小丛竹林边，从身上摸出一把匕首。小光顿时警惕地将手按在腰间佩剑上。

只见楚歌砍下一根竹子，削成长条，又将长条削成长短不等。小光心想莫非他要设什么陷阱或者造什么暗器？

楚歌席地而坐，将竹条在手里摆弄着，也许是太专心了，小光走近他一点也没觉察到。小光厉喝到：“你在作甚么？”

楚歌猛然一惊，唬得将手上的东西掉在地上，却是一个纸鸢的模子。

楚歌笑笑：“小秋的那只小时候被他摔坏了，他一直要我给他再做个，这么多年都没顾上，现在总算有时间做了。以为自己都忘记怎么做了，还行，还会做呢。”楚歌举起纸鸢，似是自言自语，似是拿给小光看。

“小光，我不会再做任何伤害他的事情了，你放心！我只想死的时候，身边有个孩子能送我一下。”楚歌真诚地对小光说：“我现在说对以前做过的事情后悔，已经毫无意义，也没法再补偿给他什么。我看得出，他跟你在一起很开心、很安心。你要好好待他，千万不要伤害他。”

小光心想，我怎么会伤害小秋，又懒得再与楚歌说话，转身走了。

楚歌看着小光的背影，摇摇头笑了笑，自顾自地做着手里的纸鸢。

楚歌拿着做好的纸鸢，走到小秋的屋前，远远看见小秋正趴在石桌上看书。他把纸鸢藏在身后，走到桌前坐下，直盯盯地看着小秋。

小秋合上书抬起头道：“你这么直盯着我看做甚么？”

楚歌笑道：“好像你也总这样盯着小光看的。你对小光好像～～特别依赖？”

“是。若没有小光，我也活不到现在了。”小秋答到。

“可是～～我觉得你对小光好像不止是依赖。”楚歌道。

“他～～是我最重要的人，比我生命更重要！离开他，我便活不了！”小秋想了想，回答到。

“秋儿，你变了很多，完全不是以前的你了！你以前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楚歌认真地体会着小秋刚才的话意，“你对他的情感，也许他不能接受。普通的人大概都不会接受。”

小秋有些慌乱地望着楚歌，“死而复生的人，就好像重新活过一遍，自然和以前会大不一样了。我～～我对他没什么特别的，我只是感激他，我是很依赖他，离不开他，就是这样。”

“只是这样么？若只是这样，我便没什么可担忧的。”楚歌意味深长地说。

小秋突然看到楚歌背在身后的手，急急地转移了话题问到：“背后藏着什么？”

楚歌笑呵呵地把纸鸢递给他：“我记得很久前你让我再给你做一个的，一直都没顾上。”

小秋接过纸鸢，是一只黑色的鹰。他手指轻轻地在竹骨上滑过，眼睛却无意中看见楚歌的衣襟处少了很大一块。

“只是～～”小秋轻轻地说。

“只是什么？”楚歌有些紧张地问。

“只是～～咱们家里没有线，没法子放起来。”小秋略带遗憾的口气，“回头小光出去采办的时候，记得让他买点结实些的线回来。”

楚歌笑了。咱们家里，咱们家里。

时间转眼便过了月余。楚歌日日跟在小秋身边，似乎自知时日不多，特别依恋。

小秋放下手中的书，叹口气说：“你的毒最近好像发作得厉害些了。”

“是。发作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难压制，也许～～大限将至了吧。”楚歌黯然道。

“便没别的法子了么？天底下有很多灵药，也许可以～～”小秋道。

“神仙也治不了的，毒已渗入五脏六腑。”楚歌凄然一笑。“秋儿，我该有此报，老天待我已经够仁慈，还送你来陪我这么一段日子，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这日早饭后，楚歌突然一掌击向小光的后背。小光猝不及防，双腿一软，坐在地上。楚歌立刻双掌搭在小光后背要穴上，小光自然运功抵抗，发现一股力量进入自己的身体，那力量和他体内的真气立刻融在一起，非常舒适，完全没有受到伤害的感觉。

小光不明白出了什么事情，却听见小秋尖叫了一声，“不要～～”

小光听见小秋的叫声急欲站起来，楚歌沉声说：“别动，乱动的话咱们两个一起完蛋。”小光已经明白过来，楚歌在给他输送真气。他不明白楚歌为什么要这样做，但这种情况下，除了接受没有别的方法，便只得运起心法将楚歌传来的真气疏导化解。

片刻之后，楚歌垂下双手，瘫倒在地。小秋扑上去扶起他，带着哭音喊道：“你为什么要这样？你全靠内力压制体内的毒，你这样，不是自寻死路么？”

“秋儿，”楚歌柔声说：“我不过是早死几天晚死几天的事情，我已经想了好几天了，总是要一死，别浪费了这几十年的功力，小光目前的武功尚不够保护你，我再也不能为你做什么，只希望他能练成九重天，有他在你身边，我便没什么可担忧的了。”

楚歌又转向小光，颤声说到：“小光，你要对我发誓，一定要好好保护秋儿、照顾秋儿，任何时候都不要让秋儿受到伤害。如果以后有什么事情你和秋儿有了分歧，你要从他的境地设身处地多想想再做决定，秋儿他对你～～”楚歌看了看小秋，顿了一顿，继续说到：“你是这世上秋儿最重要的人，你一定不能做对不起他的事情。”

小光举起右手，指天为誓：“我发誓，一定会好好照顾小秋，保护小秋，永远不让他收到任何伤害。”

“好！好！”楚歌拉过小秋的手放到小光的手里，“我把秋儿托付给你了，你不要辜负他～～不要辜负我的托付。”

小光含着眼泪点头答应，小秋更是呜咽不已。

“先别急着哭，我还一时三刻死不了，要下次毒发作才会死呢，你们两个，等那会儿再哭！”楚歌强笑着安慰两个孩子。

两人将楚歌扶进屋子躺在床上，楚歌拉着小秋的手不放。他此时看起来更加憔悴委顿，没了真气的压制，体内的毒气竟隐隐地显示出一种奇怪的颜色迅速出现在肌肤和脸上。

“小光，我当年练九重天的时候因急于求成强行冲境走火入魔受了重伤才导致一败涂地，你日后练到第九重的时候，一定要顺其自然，切不可急功近利。这第九重，不止是功力要到达最高境界，心境也要到某种层次方可练成。我心魔太重，导致功亏一篑。你切记，切记!”

“秋儿，你跟小光若一直生活在这里，定会无忧无虑地过一生，但如果有朝一日要离开这里，可以去我的藏宝之地，那些东西也许就会有用了。不过，我倒希望你不要离开这里，秋儿，只有在这里你才能找到真正的快乐。”

楚歌挣扎着将藏宝地点及机关一一告诉二人牢记，这才放心，轻呼了口气，微微闭上眼睛。

看到楚歌闭上眼睛，小秋的手蓦地握紧了。楚歌又睁开眼，无力地说到：“秋儿，你们先出去罢，明儿早上再来。”看到小秋拒绝的眼神，楚歌说：“你在这里，我会更难受，我不想你看到我那个样子。你出去罢。”说罢强自抽出手，定定地看着小秋，似有千言万语，却再说不出来，只得再次闭上眼睛。

小秋心里明白楚歌不想让自己看到他毒发而死那恐怖痛苦的样子，便放开了手。在最后的时刻，让他维持着那份尊严吧。

次日早晨，二人前来收拾了楚歌的尸身，换了干净衣服，小秋让小光将楚歌背着爬至谷中崖壁半中腰处的洞穴中，然后将洞穴以石块封死。

小秋指着其他的几处洞穴说：“以前他说过如果死了，不要埋进土里，他要在高处看着这个神仙洞府，在高处看着天下。将来若我死了，也要如此，看着你在人间快乐的生活。地下，太阴冷、太黑暗。”小秋说着眼泪便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小光对楚歌一直心怀恨意，只是这一个多月来，楚歌对小秋的情意让他对这个恶人的憎恨减了很多。而楚歌以生命为代价将其数十年功力尽数传于他，令他也大为感动，便也随着小秋一起对空中跪拜了几拜。

小光砍了一段木头削成牌位模样，小秋想了想，用匕首刻上“楚豪之牌位”，将其放在楚歌屋子中间的桌子上。谷中没有香烛之类物品，便摆了几个生鲜野果聊作祭品。

小光倚门而站，看着小秋黯然的背影，心想这楚歌生前权倾四野、技高八方，死后也不过如此清淡，不禁暗自唏嘘。又想楚歌生前杀人无数、害人众多，死后尚有人送终，实在不知是积了什么阴德。

良久，小秋方转过身来，退出房去，锁住门锁。清晨的阳光照着木门上斑驳脱落的漆斑，锁上这旧屋，锁上所有往事，那些前仇旧恨，都统统锁了进去。

小秋的心里突然轻松了很多。

16 云庄

楚歌死后，日子又恢复到以往的平静。

小秋沉迷于《百草集》，学习寻找辨识各种草药及配置成药。

这谷地正是一集自然之精华的宝地，草药品种极多，甚至有一些较为罕见的珍稀品种。不过稀罕些的大都在悬崖峭壁之上，小秋传了小光踏云步，逼着他辨认那些长的大同小异的草药的图形，并且在凌晨第一缕阳光照射之前采摘下来，说是这样药效最好，品质最佳。

可怜每天小光洗瀑布澡洗到半夜，天不亮又要爬高。

熟悉草药之后小秋开始学习配置一些丸药，虽说都挑些补气养气助长内力的方子，但每次小秋笑嘻嘻地拿出两颗丸药来试药时，小光都有些心惊肉跳。

小秋每次配制两丸，两人同试，意思是，要出问题死就一起死了。

那些丸药吃过后的效果千奇百怪。有一次吃过后心跳加速，脉搏几乎从皮肤下蹦出来，两人立刻就地打坐以固元心法调息了两个多时辰才渐渐恢复正常；有一次吃过后头晕脑胀，脑袋比身子还重，站都站不稳，还好有万能的固元心法；还有一次吃了兴奋得睡不着觉，于是小光在林子里练了一晚上的流云步，惊得鸟兽们都不得安宁；最好受的一次，是不想吃饭，没有饥饿感，整整一天连口水都不想喝。

也有的吃过全无反应，小秋就沮丧地说：“失败！”按他的观点，只要有反应就算成功。

小秋也配置毒药和迷药，当然不会以身相试了。

他叫小光抓了不少野兔做替身，然后观察小兔子吃药之后走几步会瘫倒、走几步会昏迷，或者走几步会一命呜呼。

有一次小光在旁边观看。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被小秋强行塞进一枚丸药后，刚放在地上，便象被抽了筋一般慢慢瘫倒，拧成一种奇怪的姿势，口鼻里渗出丝丝的黑血。

看得小光毛骨悚然。

小秋最没兴趣的就是《机关大全》，开始的时候好奇地翻了几页，每日在地上写写算算一大堆，很快就厌倦了。

而小光的功课就更多了。除了一日三餐及日常生活起居之外，他要练得太多了。

山中无日月，转眼三载已过。

刚来的时候，两人还经常吃些鱼、肉之类，现在对荤腥食物已经完全没有食欲了，平日里就吃些清淡小粥，野菜野果。

小光感慨道：“咱们有得道升仙的趋势，也许再过几年，就可以不食人间烟火了。”

小秋笑他：“你是不是想逃避做饭？”

这几年来，小秋身体里的所有病根清除，神采更为俊秀飘逸。更让他惊喜的是，体内的真气竟可以逐渐自行凝聚并运转。于是他又开始重头练起九天神功，虽然进展缓慢，三年只练成第一重，但终不再是废人，也心满意足了。

而小光身形又高了不少，更为健硕俊朗。瀑布下的锤炼也大有进步，可以稳坐其中两个时辰。除了楚歌输送的功力，小光觉得那些小秋胡乱配置的药丸应该也起了不少作用。九天神功竟然进入第五重，暗器、轻功、剑法也都各有小成。

小光得意地说：“看来我要不了多久就要神功大成了。”

小秋嗤之以鼻：“九天神功在修炼时，资质较好的人，前三重一年一重可以，第四重至少三年，第五重至少五年，第六重快也需七八年、至于之后还能否大成，也许十年、二十年、也许终生都不能。你得了楚歌数十年功力，加之这谷中灵气和飞瀑磨炼，才能如此突飞猛进。只是进展得太快，不知有害处没有？他不是说要心境也修炼到一定程度才可。”

小光闻言，想到小秋苦练十几载一朝化为乌有，心底里也是惋惜不已。

这日小光从山外采办物品归来，眉间有些阴霾，收拾物品时更是长嘘短叹。

小秋踱到他身边问到：“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小光长叹一声说：“这次出山，山外大乱！北边边境上征战多年，几个月前竟被北胡攻破了防线，一路长驱到中原地带。为了拒外敌，朝廷竟毁了大赤河堤，虽然阻了外敌进攻，但沿岸数百万百姓家破人亡。大赤河，真的被鲜血染成赤色了。”

“毁河拒敌！”小秋惊呼：“没想到，朝廷真的采用了这个法子。”小秋一脸凝重。“当年皇上问起边境之策，楚歌说我国兵精将广、国力昌盛，小小北胡人不必放在心上，更何况还有大赤河天险可以拒敌。”

“这～～又是他造的孽，我总得替他偿还些罢!”小光叹到。

“你又何须自责，虽是楚歌的提议，但也是皇上采纳方可。即使楚歌不提出来，别人未必不会提。朝廷不顾百姓死活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举动，实在令人心寒！”小光恨恨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