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双眼因断气被勒得突出,死死地扑腾在男人高大的阴影下,嘴唇外翻而涨得通红,男人的脸甚至没有转向他,稍稍松了弓弦。
长弓反过来用,瞬间就能把学徒勒死,还好他在对方支持不住时松开了。辰趴在地上痛苦地咳着,抓贼的妇人们纷纷围了上来。
崔恩抖了抖从辰手中取来的阔口布袋,又松开袋口给他看了一眼,里面是两个发霉的黑面包。
“抱歉”弓箭手漠然面对围上来的脚步声,阳光照在他英俊的脸上,却因眼前蒙着的黑布而显得唐突。他把布袋随手交给老妇人,自始至终都没把脸对着她们的方向,这使他侧面的轮廓显得格外帅气。
“瞎子”周围的少女小声议论道“可惜了……”接着便是若取下黑色蒙眼布会是怎样的美男子一类的猜测。
“嗯,瞎子”崔恩不以为意,伸手提着辰的衣领“我来管教他”,随即把他抓进一间旅店。辰剧烈地咳着,双脚随着崔恩踉踉跄跄地前行。
“我自己……会走”辰怨毒地望着崔恩,复又意识到他看不见,接着手腕一紧,他被甩进客房,正要站稳时脸上遭了重重一拳,摔倒在墙角,他的后脑勺磕在矮木凳的棱角上,昏了过去。
崔恩侧过头,分辨着辰的呼吸频率,确认他是真的晕倒,便随手泼了一杯水在他的头上,他又醒转,抽搐声中伴随着断断续续的咳嗽。
咳嗽完毕,望着门口的崔恩,他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地爬起,屏住呼吸,朝门口小心地挪动着,忽然眼一花,他甚至没看清楚崔恩的动作,便被一脚踹回角落中,门也被瞎子反手合上。
“还来么?”崔恩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最令辰气愤的是,他的脸从未正对着他。那是盲者专用的轻蔑标志,他酝酿了几秒,待得情绪充足后,开始破口大骂。
“死瞎子,你妈……”辰还没骂完肚子上便挨了一拳,痛得他蜷曲在地上。
“我最恨别人骂我妈。”崔恩在床边坐下,床脚缩着口齿不清的辰。
“老、老子……”
辰缓得一口气,滔滔不绝地骂着,又挨了一拳,他识相地闭了。
“嗯,懂了”崔恩满意地点头。
辰摸到近门的一米来处,正思揣着是否该继续骂吸引他的注意力,又害怕他以此识别自己的位置,拿不定主意时,崔恩从扔在床上的箭囊内抽出一根,随手甩出,那箭“噔”的一声钉于门上,穿透厚达十公分的花榴木大门,看得他胆寒不已。
“你会大封印法”崔恩说道,那并非询问,而是确定的语气。
“帮我做一件事,我便放你走,给你钱”
“你怎么知道……”辰终于醒悟“你就是崩龙渊那里的什么恩!”
“崔恩”神射手说。
崔恩上身套着的黑貂毛夹克反射着暗金色光芒,露出常年拉弓锻炼的胳膊,腋窝处是绕背跨过的弓弦,也是把辰勒得几乎断气的弓弦。学徒带着一丝惧意打量他的猎弓,两人离开金煤镇,沿大路走了半日,又在一处旷野中露宿。
思索良久,学徒不得已而说了实话“那本书丢了。”
“什么?”崔恩愕然,一把揪住辰的衣领。
后者眼见逃不掉,也不挣扎,索性朝他叫道“丢了!被人偷走了!”
“不可能”
“骗你做什么!”辰此时方看清神射手英气的剑眉,休整而密集,与他墨黑的短发和谐一体,只可惜那双眼蒙着黑布。
他定神又道“不信你来搜,搜啊”
崔恩沉吟半响,摆了摆手,背对着辰睡下。
辰没有被殴打,这令他多少有点意外,又问“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不是你帮我”崔恩漠然说,辰看不到他的表情。
“是你用工作换取自由,和钱”
“什么工作?大封印法?你要我去封印什么?我可是一次也没试过”
“你会成功的。”
崔恩的肩膀坚硬,脑后的碎发在火光中遮掩了他干净的脖颈,辰看了一会,忍不住又问“你的眼……”
“出生就瞎了”崔恩回答道。
“那你怎么……”辰又问。
“我用心射箭,而不是用手。”崔恩半是嘲笑地解释道“你们人类不明白”
“说得你好像不是人似的”学徒不满地说,又摸了摸喉咙上被勒得火辣辣的红痕。
“一切生命均有其气息,只要是活的”崔恩把箭囊垫在脑后,面朝夜空,蒙眼布条让辰不知他此时的双眼是睁着还是闭着。“自然能告诉你身边一切的异动”
“我不仅会封印……”
“你还会召唤”崔恩回答道。
“对”辰忽然想到一事,开始筹划他的报复,打不过,拐弯抹角地骂几句总是可以的。你不是最讨厌别人提到你妈么?
“我会召唤奇美拉,巴弗灭”辰说“但召唤书被偷走了”
“知道了,以后想办法帮你找回来”
牛皮吹得山响。学徒不屑地想道。“你知道奇美拉么?”
“火焰君主,见过”崔恩答道。微微侧头,嘴里咀嚼着一根草秆,侧脸的曲折映出他鼻梁的轮廓。“没有书,你不能召唤,只能封印”
“巴弗灭是羊头人身,手持巨镰的凶兽,还有一种幻兽,叫草泥马”
“那是什么?”任崔恩在魔兽身边活了二十五年,也未曾听过这种莫名其妙的怪物。
“一种像马的东西,幼小时叫干泥马,食草为生,长大后一直趴着,叫卧槽泥马”辰绘声绘色地描述传说中的幻兽,崔恩满脸问号地听着。
“长约二十公分,像个虫一样趴在地上,叫起来是‘咩——嘿嘿嘿嘿’”
“……”
崔恩头一次听到这种东西,忍不住问“战斗力很强?没听说过”
“不太清楚,但被激怒了会发狂,变成‘狂草泥马’”
辰形象,生动,满意地把崔恩娘亲骂了一顿,于是见好就收,舔了舔嘴唇“我守夜?”
“不用守夜”冤大头被损完还不自知“不会有敌人”
“哦”辰忍不住又说“等书拿回来了,我就草泥马……给你看看”
“恩”崔恩把搭在一起的长腿分开,舒展身体“我还没听母亲说过有这种东西……”随即他吐出嘴角的草秆,两人心思各异地睡了。
18.沼泽双子
蓝纹魔晶石的碎片点缀于城门两侧,朝无数淘金者们讲述着法利亚的昔日荣光。
千年过去,曾经的大陆第一富国在大自然的礼物中崛起,也在大自然的诅咒下沦陷,唯余那无数眼中布满血丝的矿工,收购金沙精炼后再以十倍高价转手的商人与炼金术士,聚集于道路之旁,与工头们讨价还价。
崔恩耳内传来脸红脖子粗的争吵,身形微侧,避过了街道边的一场混战,包着头巾的商人被推倒,含金的原石矿从他的布包中散得满地,贫民们一哄而上纷纷抢夺,片刻王城守卫的急促马蹄声传来。
他伸出一只手,拉起商人,后者紧张地望着他蒙上黑布的双眼,又从看热闹的人群中艰难地挤离,崔恩挠头笑了笑,引来围观少女们的小声尖叫。
“卖药剂与器皿的商店在哪里?”崔恩朝一女生和颜悦色地问。
约有十六七岁的少女指向法利亚的城西,旋即又意识到他是瞎子。
“沿西侧一直走”她好心地要为他带路,然而他只是礼貌地谢绝了。
辰的心中紧张得如擂鼓般跳个不停,他抽身而退,在房屋的阴影下远远避开。一栋,又一栋,直至绕到王城的喷水池旁,确认了崔恩已朝另一个方向离开,他才松了口气,拍拍斗篷上的灰尘,开始向着城门处小跑。
城外停靠着运货的驴车,车夫们每日从法利亚的周遭城镇运来粮食,面粉等生活必需品,干草掩盖着的,装满酒瓶的木箱运回他们的城镇,再供应给矿工。
学徒抹了抹鼻尖上渗出的汗珠,挺直腰,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城门,“呀荷”一声,钻上了城门处的一辆马车。从干草下爬进木箱与木箱的缝隙中,平躺身子,又把脚缩进去,被草秆削得支离破碎的阳光落在学徒的脸上,这个便车搭得实在是太顺利了。
“我们在云雾泽森林下车,麻烦您了”
“呵呵,不客气”车夫接过乘客递来的两枚银币,手腕一抖缰绳,驴车沿着平原道缓缓开去。
“……”
辰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学徒气急败坏地从箱子下爬出来,面前赫然便是嘴里嚼着干稻草杆的崔恩,神射手坐于货斗边缘,一边膝盖抵着下巴,另一只长脚在车外悠闲地来回晃着,被黑布条遮盖的脸上露出温暖的笑意。脸侧对着车前,挺直的鼻梁下,薄唇呼吸着干草的气味。
他扔了个布袋给辰,里面是在法利亚购齐的小型携带式坩埚,蒸发皿,玻璃棒以及用小张白纸精致包好的,五颜六色的软糖。
“以前我妈常给我买这个”他别过脸,辰只得憋着满肚子气又蹲了下去。
“你不要做坏事,我就不打你”崔恩又说。
“……然后卧草泥马就一口咬住了狂草泥马,于是草泥马们纷纷……”
“你可以换个话题么?”崔恩忍不住问,一路上他被辰的草泥马大军团折腾得脑子开始冒烟,如云里雾里。
说到最后连故事的讲述者都分不清哪只马是哪只马,只得尽情唾沫横飞地瞎掰着。
“好吧,换个话题”辰骂完了,于是心满意足地闭了嘴,突然又打算狗尾续貂一番。
“草泥马……”
“停!”崔恩伸出一手,“我不管你从哪召唤出这种稀奇古怪的东西……”
“你记得我们初见面时,那只金线蟒么?”崔恩左思右想,然而与辰接触的时间有限,只得旧事重提,希望籍此引开他的注意力,不再听他没完没了地说草泥马部落的故事。
辰忍不住呸道“见你么……”
“见你个大头鬼,我错了,我错了!!!”辰挨了一巴掌,鬼哭狼嚎地躲到车斗的另一角落里。
“你看不到我,我又看不到你,这叫见面”辰一手摸着火辣辣的脸颊,缩成一团抗议道。
所幸崔恩除了辰每次提及“妈”这个字眼时会送他一耳光或是一拳,对别的辱骂倒不是如何在意。
“嗯,你说得对,不能算见面”神射手的嘴角又微微上翘“在我没看到你之前,都不能算见面”他说道。
这个人绝对是个变态!精神分裂!辰心里叫苦连天,刚刚才抽完自己一巴掌,现在又能笑着说话,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般……一定是每天跟蜷成大便般的蛇睡觉睡多了!
“你知道为什么那只蛇会在崩龙渊中么?”他又问道。
“它想在那里就在那里呗,你当我是……”
神射手摇头笑道“错了,你知道巨龙的天敌是什么吗?”
“天敌是什么?”辰按捺不住好奇心问道。
“一切生物,皆有其天敌,此物种克彼物种,环环相扣,互相约束”崔恩解释道“这是生命神殿死也不愿意承认的学说,德鲁依们视为异端”
“你就吹吧,小心嘴角吹抽了”辰讥笑道“一切生物皆有天敌?老虎呢?狮子呢?”
“狮虎的天敌是一种叫‘魃’的魔兽,专以凶猛食肉生物脑浆为生”
崔恩在脑中搜索着幼时母亲讲述的睡前故事。
“它体形很小,在山林中能轻易地跃上虎背,死死抓着不放,并用爪子挠扒,利爪破开老虎的头皮,又掀开它的头盖骨……”
“你是召唤师,必须明白野兽与魔兽的生克关系”他说道“所以我听到你描述的那种马时很好奇”
辰听得入神,一时间忘记顺势骂几句“人呢?你不要告诉我人也有天敌”
“人的天敌是‘饕’”崔恩说“但饕这种魔兽在近千年前已经完全灭绝了”
“这些都是你妈告诉你的?”辰忽然想到一物“龙呢?龙绝对不会有天敌了吧”
“当然有,龙的天敌是‘梅杜莎’”
学徒忍不住发出诧异的惊呼“就是崩龙渊里的那只东西?!”
崔恩摇摇头“它是雄性的,只有雌性才能进化成梅杜莎,况且几率不过万分之一”
“但金线蟒对龙的血总是表现得很兴奋”他补充道“它没有恶意,所以我当时阻止了你”
“万分之一?是指一万只里才有一只进化么?”辰又追问道“那么进化完的蛇后怎么生小孩?都是女的啊”他忍不住猥亵地舔了舔嘴唇。
“不能生育”崔恩漠然说“孤独”
辰理解地点了点头“真可怜”
“你见过梅杜莎么?”他问“是不是头发拔一根下来就会变成蛇,眼睛随意一看就能把敌人石化?”
崔恩点头道“是的,巨龙无法抗拒梅杜莎的凝望”
“走吧”他跳下车,辰故意忽略了他伸出来的左手,自己爬下车去。
学徒随意在森林中晃荡着,越走越远,他也不再打逃跑的念头,反正无论跑到哪崔恩总能找到他。
辰发现有只沼泽狐从树洞中探出头来看他一眼,正想上前抓住它拖出来,它灰蓝色的皮毛在暗处不易察觉地又躲进去。
寄生榕树扭曲地盘在阔叶骑杉的树干上,落下不少挡了他视线的气根。骑杉正直地笔立,仿佛不屑于榕树的纠缠,这又让他想起了兰迪斯。
鼻中传来腐殖质搅和泥塘的气味,面前已没有路。落叶春复一春地铺于沼泽中,像是平坦的地面,底下却凶险万分。辰是识得这气泡的,因为动物死后翻绞于淤泥蛇的蛇身,骨骼它们无法吞食,于是吐出形成沥青。这样的景象在噩梦之森十分常见。
他估测了沼塘的面积,继而踏上横贯两头的一截朽木,那是绿毛樟的树身抑或骑杉的尸体,早已分辨不出。学徒小心翼翼地双手比划着,在空中稳住平衡,朝另一头走去,走到一半,他确认这是不太安全的,又扯了扯从头顶的参天树伞上垂落的藤蔓,双手攀高。
即使是木头断了也能抓住这里,很好。辰心想,从腰间抽出匕首,小心地在三根藤蔓上各划一刀,掂量自己不能荡到更远处,此时藤蔓忽地一沉,吓得他差点尖叫出声。
幸好他及时松手落下,攀着朽木爬上沼泽的桥,这重量令它有点承受不住,先是发出断裂的声响,又扑簌簌地从腐洞中爬出几只甲壳虫。
辰用匕首在朽木上割了割,这次他可不敢玩得太过火,直到觉得差不多了的时候,才手足并用地俯在快要断裂的圆木上缓缓爬到另一端去,这有助于压力分散。他平安到达了对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