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晨风微动之时,朝阳初照湖上荷花,波光潋滟,一叶轻舟从荷叶间轻划而出,采莲少女曼声而歌。碧荫之畔,画桥尽处,则是一座湖心水榭,无边幔帐舒卷,水榭楼头之中空无一人。
程净昼看得有些出神。从春到夏,短短数月,他已经踏遍千山万水。从漠北苍浑萧肃的残阳,到空城寂寥凄迷的荒月,从昆仑巍峨雄伟的巨木,到海上烟波浩淼的水色,终于又回到这十里芙蓉的江南。
这世上总有些事情,不尽如人意。想到那人之言,程净昼不由心中一痛。那人避而不见,踏遍千山万水又能如何,纵然他漂泊一世,也不能寻到他的踪影。
日光渐亮,行人越见喧哗,甚至可见不少举止异众的武林中人。程净昼书生衣巾,又毫无武功,自然不会令人起疑,但他仍是远远避开去。
忽然听得有人唤道:“程公子。”语带三分笑意,程净昼愕然回头,不由得惊喜交集,道:“风大哥!”眼前之人风仪出众,俊美异常,正是星云教的风凌玉。
风凌玉微笑说道:“此处不宜说话,程兄弟请移步为兄下榻之处。如何?”程净昼乍逢故人,立时又想起心中时时不忘的那人,心中又是欢喜,又是酸楚,说道:“风大哥,果真是他么?”
风凌玉不答,拉他衣袖往前行去,在玉波楼前停下来。楼中熙熙攘攘,喧嚣此起彼伏,风凌玉带他径直上了楼,掩上房门。
这楼临湖而建,清风徐来,使人如在仙乡云中。程净昼往窗外望去,只见这扇窗正对着外面湖心荷花深处的水榭楼台,光华辉映,霎时恍如将嚣尘隔在千里之外,而人已坠入轻纱的南柯梦里。
程净昼只觉得一阵目眩魂失,抓住风凌玉衣袖,颤声说道:“真的是他,是不是?”风凌玉轻叹一声,说道:“我也不知。教主自从上次离开襄阳后,并没有回到星云宫,也不知去向。如今听闻他挑战诸大门派掌门,一月之间,连败十三人,杀人无算,我便从星云教中赶来,急欲一知真相。还道程兄弟必然知情,今日一见,才知程兄弟也半信半疑。若是教主当真练了那九易天魔录上的武功,作出此举,也未可知。不知程兄弟以为如何?”
程净昼低声叹息,沉吟不语,良久才说道:“若他当真练了那邪功,今夜我便能见到他了…只怕他宁死也不肯…”以那人心性,许是宁死也不肯伤了自己的心。但他若是死去,对自己而言,才真是伤心欲绝。程净昼惨然一笑,心中暗道:“你若是死了,我活着才更是难受,咱们黄泉下相逢便是。”
风凌玉见他如此,说道:“程兄弟不必过于忧心,教主当日临行时和颜悦色,不像一怒而别。许是他盼在他走后,你能与那萧三姑娘同心永结。”
程净昼低声说道:“他总是为我好的。我负他良多,他若是负气而去,我还好受一些,但他总是要为我好…”说完忽觉酸楚,抬眼向窗外望去,远处湖上烟霭疏织,迷离深远,渐至万里天际,心中愁绪,却是消散不去。
风凌玉温言说道:“教主与须弥山天音派掌门约斗于此,不管是真是假,今夜都能一见分晓。”
02
程净昼听闻风凌玉之言,亦觉有理,然心中仍是惴惴,只得在房中等待。从晨到昏,短短几个时辰,却是如同数载一般漫长难熬。
风凌玉微笑道:“我教中诸人已有部分到达此地打探教主行踪,程兄弟要不要见一见他们?”
程净昼低声道:“日后再相见也是无妨,以免误了大事。”
风凌玉笑道:“正是。你弄丢了我们的教主,众兄弟见着你非把你吃了不可。”
程净昼更觉心里惆怅无比,说道:“我对他们不起,弄丢了他,他们要责怪我也是应当。”
风凌玉端正容色,道:“程兄弟,教主一意如此,自是怪你不得,众兄弟只因想见一见让教主心神不定,魂牵…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决不是想与你为难,你放心好啦。”
程净昼脸上微微一红,转念又想,那人若是不肯相见,纵是今夜相逢,也可能是擦肩而过,心里渐觉凄然,低声道:“都是我一人的错,说话不对,让他伤心。大家若是怪我,我还觉得好受一些。”
风凌玉叹息说道:“教主若见你这般自怨自艾,一定会难过的,你又何苦再让他伤心。”
程净昼沉吟不语,那人如斯骄傲,便是伤心也不会让人瞧出半分,自己自然是不会知晓,心里不由得黯然,勉强微笑说道:“我以后见着他时必当欢欢喜喜,不见他时也不会愁眉不展。风大哥放心便是。”
风凌玉微笑道:“正该如此。”
程净昼低声说道:“风大哥教训得是,我笨嘴拙舌,惹他不快,日后少说些话,何苦还要再摆了脸色让他难过?”
风凌玉苦笑道:“若论说话肆无忌惮,为兄可要远胜兄弟许多。连苏堂主都不准我在他面前出现了,委实没这般资格教训兄弟。”
程净昼“啊”了一声,奇道:“可是前次见到的那位苏公子么?”当日竹下相逢之时,少年俊美韶秀,君子谦谦,宛如昨日。
风凌玉道:“正是。我出言无状,惹恼了他,他要跟我绝交…为兄现在悔不当初。何谓祸从口出,为兄真是明白了。”一语已毕,摇头叹息。程净昼不由心下好奇,问道:“风大哥坦荡不羁,实乃真性情,偶然说错几句也是率性之言,苏堂主为人谦逊温雅,不是易怒之辈,何至于到绝交之境?”
风凌玉摇头说道:“程兄弟有所不知,我开玩笑过了头,惹他不高兴的。他生性不勤,一生不出方圆十里之外,又喜欢捧着一根竹子,虽然吃了十几年还没吃掉,但是的确很像蜀中熊猫,我只是说说,谁料他如此生气…不知程兄弟以为如何?”
程净昼只见风凌玉义愤填膺,神情颇有黯然之色,不像玩笑之言,虽然想笑,却觉得大是不该,沉吟片刻,说道:“苏堂主斯文俊美,自然是半点也不像…”想了一阵,忽然又摇头,只是微笑。
两人用过茶点,下了盘棋,便已到了掌灯时分。程净昼心思全不在棋上,早已有些心神不定,说道:“风大哥,只怕在这里看不分明…我们要不要到楼下去?”
风凌玉摇头,说道:“万万不可。今夜观战的人定是人山人海,你若是在湖边,定然会被人挤下湖去。”
03
程净昼默然不语。高手决战,在江湖中自是大事,今夜更是盛况空前,便是到得湖畔,也未必就见着他了,但远远地看上一眼却不能亲近,这相思之苦又更胜未见百倍。
这些日子他听闻他与何人约战,便赶往那处,但每次到了地方,却已人去楼空,昔人已杳。他心知即使纵马而行,日夜兼程,也不能赶上江湖中人的绝顶轻功,却终是不肯放弃,只盼与他一见。但今日一见,却是只能远远看着,心中如同撕裂一般苦痛难忍,轻轻叹息一声,却不再多言。
风凌玉低声说道:“程兄弟不必忧心,我教中有一人轻功独步,便是悬崖峭壁也如履平地,若今日真的是教主,必会设法让你与他相见。”
程净昼沉吟良久,说道:“他若是不愿见我,也怪不得他,如果一定强求,倒是为难他了。今日即使只能如此远远见他一面,我也很是欢喜。”
风凌玉心中恻然,说道:“教主对你情深意重,你不顾家中娇妻,为他千里奔波,他若是知道,定会愿意见你的。”
程净昼轻声说道:“风大哥,我没娶妻。”风凌玉“啊”了一声,只听程净昼说道:“那日回家之后,我便让父母把亲事给退了。”他苦笑一阵,不再多言。那个萧家行三的姑娘的确是温柔贤淑,知书达礼,但他心中既然有了那人,又岂能再另娶他人?
退亲之事让程父大怒,将他打了一顿,但他矢志不移,一定要出来找寻意中人,程父不愿他在外受此风霜之苦,自然不允,他虽强颜欢笑,但失魂落魄,渐渐形销骨立。程母怜惜儿子,每日里以泪洗面,程父无奈之下只得答应,让明月陪他出来。但明月受不得奔波辛苦,出门几日便叫苦喊累,程净昼便把他打发回家,每月修书一封以报平安。
江湖上漂泊自然容易得知那人消息,客栈酒肆间所传的凶残狠毒的魔教教主虽然与那人半点不像,但听到他的消息,便不觉得寂寞辛苦,痴痴微笑之下,疲倦风霜,便已一扫而空。转身成一梦,恍惚间竟已过了这许多日子。
此时夜色清寒,湖畔灯光映水,浮光流影,渐至远处。清风之中隐隐传来荷花的清香,熏人欲醉。这荷花乃是当年汉灵帝宫中所传,莲大如席,高一丈有余,莲叶昼卷夜舒,因此叫做夜舒荷。此时明月当空,荷叶舒展,凭风摇曳,姿态曼妙之极。
楼下围观已众,熙熙攘攘,四周客舍早已人满,就连寻常人家屋顶也人头涌动,热闹非凡。程净昼只觉得一颗心渐渐沈了下去。人越多要见着他便越难,而星云教在中原声名不好,那人若是不慎比武受伤,这些人群起而攻,只怕…只怕又如当日在出云庄外一般为人所伤。
他越想越觉得忧惧难安,五内如焚,却不愿被风凌玉瞧出,斟了一杯茶,慢慢喝下,却见风凌玉一双眼睛笑嘻嘻地看着自己,说道:“若真是教主,他武功高强,天下无人能及,不必太过担忧。”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然将茶喝了七八杯下去,程净昼不由得脸上微微一红。
此时楼下喧哗之声大起,渐渐风烟俱静,鸦雀无声,岸上本来有人提着灯笼走动,灯火流转,此时也似乎微微一凝。
程净昼不由得吃了一惊,起身走到窗前,只见湖心水榭上已然立着一个白衣男子,离得远了,瞧不甚清,但依稀见得那人面覆青铜,腰携长剑。
程净昼只觉得心跳如鼓,却又欢喜莫名,浑身不由得微微发颤,却见一个白衣人影仿佛从天外飘然而落,剑光寒芒,在夜空之中,仿佛微蓝之火划破黑幕。两口长剑交在一处,发出一声清越长吟。
两人一言不发,便已斗了起来。剑气过处,湖面上水光流散,花瓣片片碎落,如斩白云。
04
仿佛白鹤一般,两人自水上冲天而起,又盈盈落下,姿态曼妙已极。流光浮水,尽如幻影。观此一色,如见画中之仙,令人心旷神怡。
程净昼却是心惊胆颤,两人面目浑然不清,也不知谁才是他念兹在兹的那人,但觉掌心渐湿,汗流浃背,直欲就此死去,再也不受这般苦楚。
但见两人忽然停下,分立在一朵芙蕖之上,随风摇曳,衣袂翩翩,直如凌驾尘世之上。其中一人面上覆着青铜面具,身形微微一顿,莲花也似忽然当中折断,人已落入水中,水上涟漪渐渐归于平静,再无声息。
另一人白巾覆面,负剑卓然而立。围观众人见他如此风神如玉,不由得喝起彩来。
忧虑、震惊、伤痛、绝望汇于一处,程净昼只觉得再无一丝感觉,心头空荡荡的,一片茫然。走了几步,脚下像踩了棉花,软绵绵的,毫无气力。
风凌玉见他如此,连忙问道:“程兄弟,你去哪里?”
程净昼微微一笑,说道:“那湖水很冷,他身子单薄,定是经受不住。我去把他捞起来…是生是死,我也不愿与他分开了…”
风凌玉大惊失色,连忙说道:“程兄弟,你胡说什么?”
程净昼微笑说道:“生同寝,死同穴,我本就该与他在一起。”他缓缓往前行去,声音空洞洞的,仿佛三魂失了六魄。
风凌玉连忙说道:“程兄弟且慢,那人是不是教主,犹未可知,不必如此难过,确认之后再说也不迟。”
程净昼定了定神,说道:“风大哥此言极是,但是人总要先捞起来…”他木木的,无欢喜雀跃之意,却也不见悲伤难过。说到此时,人已走到楼前,脚下忽然一空,险些滚下楼梯,幸得风凌玉就在身旁,伸手将他扶住。
风凌玉叹息一声,说道:“那人武功浑然不似我教中人,多半不是教主,程兄弟伤心太甚,只恐伤身。”
程净昼勉强一笑,说道:“风大哥此言极是。”心中却是暗忖道:他若是死了,即便我不寻死,想必也活不长久。到时九泉之下,也可相见。一念及此,心中忽然平静之极,不禁脸露笑容。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那人对他情深至此,他此生已是不枉,纵使不能相偕白首,又有何妨?
风凌玉见他笑容,心中恻然,竟不知如何安慰。
下得楼来,围观众人已然散尽,有人在湖上远处借了船观战的,此时已然纷纷划船到了岸边。船家本是附近的渔农,拿到今晚划船酬金的一锭银子,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看见一个俊俏少年失魂落魄地走近身前,要坐船出湖,他便好心说道:“公子,您来晚了,没戏看啦,还是回去歇息罢,老汉我也要回去啦。”
程净昼看到船家将缆绳系起,苦苦哀求,忽然听到一个声音清澈无比,徐徐说道:“这位可是程公子么?”
星云公子(卷二)————紫陌
作者:紫陌 录入:03-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