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便是凌驭日平静无波的面孔,嘴角的笑容淡若浮云,表情完美得似一张崭新的面具,刚刚挂上,灰都没来得及落。没办法把这样一张面孔与梦里的声音联系在一起。
他们两人已非当年。即便在当年,他还是凌驭日最欣赏最信重也最心爱的下属时,宁宸也不记得凌驭日曾对他有过如此温柔宠溺的态度。分明是梦。一定的。
「醒了?」声音淡淡的,比平常还要冷淡,仿佛带着几分刻意。
宁宸游目四顾:「这是哪里?」
「有必要问吗?反正你也走不出这间屋子。」
宁宸冷笑,晃晃手上闪亮的钢圈,叮当作响:「就凭这个?」
凌驭日随意瞥了一眼,笑了:「我倒没那么小瞧你,自然找得到制你的手段。」
宁宸神情一凛,眉头皱了起来:「雪儿?她在哪里?」
凌驭日脸色微微一沉:「你不如先担心自己吧。知不知道刑堂堂主严青已经等你很久了?在逃四年,你倒是真的破了他的记录。」
宁宸淡淡一笑。
严青吗?闻名已久了。可是他放在心里的,从来都不是这个。
第二部
第一章
如果你问‘暗夜'里的人最怕去的是什么地方,答案一定不是黑手党总堂或是国际刑警总部,而是‘暗夜'的刑堂。
正如你若问及他们最怕见到什么人,给你的答案决不会有别人,一定是刑堂堂主严青。
就连‘暗夜'独一无二的老大凌驭日也得排在他后面。
刑堂是‘暗夜'里最神秘也最令人畏惧的组织,因为它的地位超然而独立,平时几乎从不参与‘暗夜'的任何活动,执法时又不受任何力量左右或阻碍。这就使得众人对刑堂的组织架构和人员组成一无所知,对其神秘莫测心生畏惧的同时,也不敢对违法犯纪后能否受到本堂首脑的庇护心存侥幸。
而刑堂堂主严青更是行踪飘忽,身份神秘,一般人鲜少有机会见到他的庐山真面目,只知道他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执法严明,从来就不肯徇私轻放,就连凌驭日的面子都没卖过。无论是谁,只要有事犯到他的手里,简直比见阎王还要提心吊胆,战战兢兢。
宁宸在‘暗夜'里呆了那么久,虽然也从来没见过严青一面,但是关于他和刑堂的种种可怕传闻却早已听得耳熟能详。正因为如此,当他看到一个个子不高,身材纤细,长了一张人见人爱的漂亮娃娃脸,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走进屋子,笑容可掬地对他自称刑堂堂主严青时,他几乎要以为这个毛头小子是一时兴起在跟自己开玩笑。
但是名字可以随口假冒,来人身上那闪闪发亮的身份徽章可没那么容易做得了假,寻常人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
盯着来人研究了好一会,宁宸才一脸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令‘暗夜'中人个个闻风丧胆的刑堂堂主,居然就是这么样的一个人?
「怎么,不请我坐下吗?」对方好象习以为常似的任由宁宸盯了个够,才笑吟吟地问道。
宁宸愣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你真的是严青?」
「如假包换。」来人摊摊手,一脸无辜的笑。
「请坐。」最平常不过的客套话,宁宸却说得有点别扭。时间地点对象统统不对,这样的情境,配上这样的台词,叫人听得好不难受。
严青却是浑然不觉情形尴尬,安之若素。
看他一副作客模样地拖过一张椅子坐到自己面前,还在四下东张西望,宁宸不待他开口,先已笑了笑,道:「如果想喝茶的话,抱歉得很,只好请你自己动手了,我眼下行动不大方便。」
这下轮到严青愣了愣,笑了,居然还真的自己动手倒了一杯茶,这才捧着茶香四溢的杯子重新坐了下来,悠悠开口:「刑堂堂主严青,奉命处置近身护卫宁晨阳勾结外敌,泄密谋利,杀死搭挡,背帮叛逃一案,你......可有什么话说?」
语声淡淡的,轻飘飘的没带几分力道,脸上也还是带着笑。可是眼里的光芒,却是慑人的威严,能叫人心惊胆战。
严青刚刚所说的四款罪名,每一款都是严重至极的大罪,只要犯下其中任何一款便已是性命难保。若是四项均被确认,数罪并罚,非受到极可怕极严酷的惩罚不可。若是换了别人,听了这样严重的罪名,对着这样严厉的目光,只怕早已吓得说不出话了。就算还能说得出话,怕也要忙不迭地设法辩解求饶,以求能多少推卸几分罪责。可是宁宸听了他的指控,却连眉毛都没抬一下,只是静静地出了会儿神,才轻轻叹了口气,道:「没有。」
听了宁宸的答话,严青眉头微挑,身子向后一靠,双手抱胸地盯着他研究了好一会儿,才说:「你知不知道通敌叛帮要受到什么惩罚?」
宁宸点头。没有道理不知道,毕竟在‘暗夜'
呆了那么久。通敌叛帮是当然的死罪,如果再加上另外两条,就不是一颗子弹那么简单可以解决。听说刑堂最重的刑罚叫做‘上帝的工作',很神圣的名称,内容却令人不寒而栗。受刑人会在六天之中每天承受一种严酷之极的刑罚,痛苦持久却无法以死解脱。一直要捱到第七天,在上帝休息的日子才能得到安息。
这么严重的罪名并不多见,宁宸从没听过有谁真的受过这样的处置。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幸成为示范者,也好让大家都开一开眼。
「那你为什么不辩?」 严青年轻漂亮的脸上露出明显的好奇。
「有用吗?」宁宸淡淡一笑,苍白的脸上笑容疲倦,「证据确凿,事实俱在,不必等我开口,凌驭日早已给我定了罪。」
「你怎么敢肯定?凌老大处事还算得上公正,不大冤枉好人的。」
宁宸垂下眼,遮住眸光中的一丝黯然。「每一次捉到我,他问的永远都是‘为什么',却从来都没有问过我‘是不是'。」口气仍然是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是吗?」严青的目光闪了闪,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如果你不自辩,你的生死可就由我裁决了哦。」
安静的犯人报以沉默。
等了好一会儿,始终得不到任何惊慌或紧张的反应,严青有些无趣地耸耸肩,懒洋洋地欠起身子,打开了宁宸腕上的手铐。
对他的行为反应不及,宁宸怔怔地收回受制的双手,一时竟说不出什么话来。
「傻了吗?」看到对方一脸的困惑不解,玩心大盛的年轻堂主佻皮轻笑,「走啊。」
「去哪里?」宁宸愕然发问。
佻皮的笑容倏然一敛,换上一副冷意森然的凶神恶煞:「拉你去处置。」
翻脸的速度比翻书还快,宁宸大开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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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捉老鼠的乐趣并不在于吃而在于戏弄,这一点,养过猫的人都知道。
其实人也一样。
摆布一个人,必须能得到相应的反应,你才会有戏弄的乐趣。如果对方对此漠然置之,花再多的心机也是白费,也就很难再有继续玩下去的兴致。
严青的目前情形正是如此。
看着面无表情,起身就走的宁宸,严青兴味索然地叹了口气,懒洋洋地又坐回原处:「你回来。」
宁宸看他一眼,依然是面无表情地转身坐下,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
「你就这么老老实实地打算认命了?」严青头痛地重新打量眼前的俘虏,「这不象你的性格吧?不知道绝境求生,随便就轻言放弃,这就是凌驭日辛辛苦苦调教出的后起之秀?亏他还有脸跟我吹牛说他培养了一个最得意的徒弟!哼,这样的人要一百个也有,我一个星期就能训练一打,有什么稀奇。」
宁宸笑了笑,静静抬眼,眼中的光芒锋利如刀,竟似能割开对方嘻笑的面具,露出本相。那眼神分明冷冽,却仿佛带着逼人的热度,落到脸上,竟然灼痛。
陡然面对如此锐利的目光,严青的笑容也不觉一敛。
「
我只是俘虏,又不是玩具。」宁宸淡淡开口,「你分明有话要说,却存心戏弄,我又何苦奉陪?凌驭日训练出的手下可没那么弱智。」
严青的目光闪了一闪,笑了:「你好象还是很在乎他吗。这么着紧替他争气。」
宁宸漫不经心地向后一靠:「你们两人暗中较劲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谁输谁赢是你们的事,我可不想卷进来。」
严青微微一笑,脸色一整,道:「晨阳,你既是如此聪明,当初又为什么要逃?」
宁宸怔了一下,微微皱眉,却没有说话。
严青道:「四年前的九月十六你与江晨星一同出发执行任务,却在完成任务后从此消失。第二天我们在现场找到江晨星的尸体,受伤的部位与伤痕正是你惯用的武器和手法。同日我们查到你的银行帐户里突然多出了三百万美金,时间是两天之前,来源是我们最大的敌人‘风雷堂'。次日我们有两次大笔的武器交易被人中途拦截,出手的正是‘风雷堂',而那两次交易的时间地点是高度机密,知道的人只有四个,其中一个恰好是你。」
「......」宁宸面不改色地看了严青一眼,维持缄默。
「你还是没有什么话要说吗?」严青问。
宁宸摇头:「你的话还没有说完。」
严青微笑:「果然是凌驭日的得意弟子,真沉得住气。」
「你已经猜到我知道些什么了,是吗?」严青道。「我从头至尾地追查过那笔钱的转帐过程,找到了‘风雷堂'的经手人,并侵入他那一堂的电脑网络,检查过全部电子邮件和通话记录,最后发现与他们联络的人是江晨星,而不是你。你们那一次任务并不算太难,只是去销毁一批机密资料,以你们的身手完全可能不为人知地全身而退。可是现场的情形却异常惨烈,明显经过激烈的枪战和打斗,从敌人的尸体分布和武器装备可以判断那是一个埋伏,可向敌人通风报信的人又会是谁呢?晨星身上只有一处致命伤,而现场却发现了十几处大大小小出自不同伤口的AB型血迹,几乎每一个掩蔽物附近都有,最多的一处是在晨星身上,尤其是手上和胸前。我命人做过DNA检验,那些......全都是你的血。」严青紧盯着宁宸的眼睛微微一笑,「晨阳,可不可以告诉我两件事?」
宁宸只是看着他,不置可否。
「第一,晨星为什么要这样处心积虑地设下圈套陷害你?第二,你明明知道自己清白,为什么事后不回暗夜,却选择了逃走?」
宁宸闭上眼,过了很久才缓缓张开:「我不想说。」
严青耸耸肩:「随你,反正最想知道的人也不会是我。」
「你刚刚说的这些,凌驭日知道吗?」宁宸犹豫了一下,问道。
严青摇头。
「为什么?」
「我辛辛苦苦才查出来的,为什么要告诉他?」严青理直气壮地回答,「他想知道真相不会自己去查吗?又不是没有这个本事。」
宁宸苦笑:「这种事也要斗啊?对我是不是有点不公平?」
严青瞪他一眼,老大不满地哼了一声:「得了吧,你自己又不是没有嘴,为什么你不跟他说,倒来怪我?」
宁宸立刻哑口无言,只好闭上了嘴。
「好了,你可以走了。」严青站起身,潇洒地拍拍手,「本案到此结束,当庭无罪释放。本堂主的裁决连凌老大都不能干涉,放心吧,你跟‘暗夜'的纠葛算是了结了。不过......」严青似笑非笑地加上一句,「你是凌老大的徒弟,关于你们的个人恩怨,我管不着,也不想管,你好自为之吧。我可不敢保证他会放过你。」
「谢谢。」宁宸沉默片刻,向严青点了点头,越窗而出。
他们的房间是在二楼,到地面足足有五六米的高度,宁宸连看都没看一眼,就那么直截了当地一跃而下。
轻轻松松地安然落地。
很大的庭院。院子四周是高墙。墙外是一片莽莽苍苍的茂密森林,无边无际。
「喂喂喂,你也不问问自己在哪儿就要走吗?」严青探出窗口大声叫道。
「还是在南美吧?」宁宸头也不回地答道,「你身上有悬铃草的味道,那是专门对付南美毒蚊的防虫药。」
「是吗?我自己都忘了呢。」严青闻闻身上的味道,微微一笑,对着宁宸迅速远去的身影遥遥喊道:「外面可是神秘莫测的亚马逊丛林哦,祝你好运!」
宁宸远远地反手挥了两下,转眼便消失在不远处的树林里。
「出来吧。」严青凝目看着窗外,头也不回地淡淡说道,「他走远了。」
一个优雅修长的人影从隔壁房间静静走出,目光同样投向窗外,轻轻叹一口气。
「说走就走,动作居然这么快。凌老大,看来他真的不想看到你呢。」严青笑道。
「刚刚你说的那些话,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凌驭日沉声问道。
「因为我很想知道你到底能不能自己去发现啊。」严青有点狡黠地轻笑,「谁知道你居然真的那么笨,连想都没想过调查真相。」
凌驭日轻轻叹息:「也许是爱之深责之切吧,当时看过送来的报告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晨阳背叛了我,以后便再也不想提起这件事。晨星确实很了解我,知道我的弱点所在。他的计划确实称得上是天衣无缝,只除掉低估了晨阳的本领,才会输掉自己的命。」
「我刚刚问他的两个问题,你是不是已经知道答案?」严青道。
凌驭日皱眉不语,有一点出神。晨星设计陷害的动机他大致心中有数,两人无冤无仇,未曾结怨,私交甚至堪称密切,除出利益冲突还能为了什么?晨星向来有野心,眼界高,心胸却嫌略狭窄。身为首领得意弟子与心腹爱将的他,如何能容忍小他数年的晨阳后来居上,占据了原本属于自己的地位与前途?
可是晨阳因何负冤逃走,他却始终未能想得明白。
自己对晨阳的宠爱与信重‘暗夜'中人有目共睹,否则晨星也不至用到如此的计谋陷害晨阳,以求夺回自己的地位。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晨阳都应该回来和自己商量,究竟是因为怎样的理由才会令他自始至终都只想逃离自己,任凭自己对他怎样,都从不解释?
「看来你也不知道啊。」严青笑道,「为什么不去问他?」
凌驭日冷冷白他一眼:「怎么问?人在哪里?我好不容易捉了来,你放得倒快。」
严青笑嘻嘻地摊摊手:「人交到我手里,我自然按律处置,没罪为什么不放?你想问他什么,再把他捉回来好了,反正你都捉到过两次了,也是轻车熟路。」
「你倒看我捉得简单,可知道我事先得花多少心思?」凌驭日一脸的不以为然。「你当我是在捞鱼吗?随便伸伸手就能捉到一条?」
「平时或许困难,现在可正是容易的时候。这是你的地盘,他人地生疏,毫无准备,又刚刚走不多久,一切还不全在你的掌握?」
凌驭日淡淡一笑,摇头道:「象这样的情形,就算捉到他也是胜之不武,他更加不会服气。让他走吧,以后机会还多的是。」
「你倒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凌驭日斜睨着严青,面无表情地反问。
严青扬起一道眉毛,但笑不语,嘴角的笑容却带着几分诡秘,几分戏谑,有一点点不怀好意。
这小子又在搞什么名堂?凌驭日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有点隐隐的不安:记忆里好象每次看到他露出类似的笑容,就没有一次能风平浪静地安然无事,准会出点稀奇古怪的鬼花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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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光淡淡,在若有若无的夜风中轻轻摇曳,洒下一片柔和的淡黄光影,落在案头玫瑰花蕾的点点露珠上,晶莹闪烁,五彩迷离。
餐桌上铺着雪白的亚麻桌布,几道精心烹制的可口佳肴摆放在精美考究的纯银餐盘里,就如艺术品般令人赏心悦目。
高脚水晶杯中的不知年名贵红酒散发出淡淡的醇香。
完全是一派宁静温馨的浪漫情调。
凌驭日一言不发地靠在椅背上,双手抱怀,静静打量着眼前的情景,过了好一阵子,才开口道:「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