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的高度以自由落体的加速度摔到地上,飞机里的人不会有半点生存的机会。
没有更多应变的时间,从天空到地面的距离只是短短的几秒。
也是生与死的距离。
听说,当一个人面对死亡的关头,往事会如电影般历历重现。
最心爱的人,最重要的事,最温馨的时刻,最美好的回忆,甚至,一些平日里全然忽略的细小情节,会如流水般自脑中一一滑过,令你的一颗心不由自主地温柔牵动。
凌驭日也曾听过这个论调,当时也觉得颇有道理,现在才知道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大脑以超常的效率飞速运转,无数思维在电光火石间倏忽闪过,却没有半分涉及过往,想的都是如何逃出生天。
真是笑话。在这样的时刻,谁还会有时间去想别的。
惟一的例外是在他打开舱门,跳出机舱的时候。
人在半空,风声在耳边,丛林在脚下。死神,仿佛就在身畔。
望着那片旋转着以高速迎面扑来的绿色大地,凌驭日眼前突然闪过宁宸的眼睛,明亮的,水一样清澈的眼神。
他,会有可能看到我吗?
这个念头,也只来得及在他脑中一闪即逝。
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急骤而迫促,教人来不及喘息,更加来不及细细考量。便有如特技电影中的镜头快放,每一个动作都快如闪电,却又清晰而精确,恰恰达到预定的目的。
在如飞消逝的短短几秒中,凌驭日的精神和体力都被发挥到了极致。柔韧而灵活的身体在空中翻滚,转向,舒展,堪堪避开了扑面而来的参天巨树,摆脱了被树枝穿透与撞击的危险。同时,手中的钢线枪‘铮'的一声,疾射而出,牢牢地钉在了一枝粗大的横干上面。
结实的钢线立刻绷得笔直,及时阻止了身体的继续下坠,却又因为弹力与惯性,使得凌驭日向着树干势头极猛地直撞了过去。凌驭日吸一口气,按下枪柄的收线开关,借着钢线回卷的力量曲身蓄势,双脚在旁边的枝干上轻轻一点,巧妙地借力拧身偏离了原来的方向,从距离树干不足半寸的地方险险地擦身而过。
等到反荡回来的时候,那股难以抵挡的巨大冲力已经被消减了大半,不需要太大的困难便可将身体勉强稳住。
好险!凌驭日用双脚夹住一根结实的藤蔓,一边以藤蔓的柔韧与弹性缓冲摇摆的速度,一边不由自主地吁出了一口长气。
刚才那短短的几秒钟里,自己真的是在鬼门关上打了一个转。
那一连串的动作看似简单轻松,胸有成竹,流畅得就象是优雅的表演。可是只要有一个出了一点点差错,现在他只怕已不能太平无事地悬在这儿。
总算是有惊无险,看来自己的运气还不算太坏。凌驭日想。
可是他庆幸得好象未免太早了一点。
就在凌驭日喘息初定,刚想抬手擦擦额上冷汗的时候,身边突然「轰」的一声巨响,‘蜂鸟'就在大树不远处坠毁爆炸。刺眼的火光冲天而起,一股灼热的气浪顿时向着凌驭日扑面卷来,正悬在半空的凌驭日躲无可躲,也只好无奈地闭眼承受这一波意外的袭击。
大腿上一阵尖锐的刺痛,有块机身的碎片好巧不巧地正中目标,锋利的尖角深深地扎进了肌肉。
还好。爆炸的余波过后,凌驭日缓缓放松手中的钢线,一边落回地面一边苦笑地想,至少伤的不是内脏也不是动脉。在这种紧急危险的情形下,能得到这样的结局也该满意了。自己又不是超人,怎么可以要求一定要毫发无伤呢?就算是电影里的兰博,不也还总是浑身浴血?
撕开外衣,凌驭日草草地止血,包扎伤口,同时居然还有心情自嘲地想,刚才这段经过要是能被拍下来,效果一定比好莱坞的电影特技还要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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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下的亚马逊丛林沉沉暗暗,远比阳光下来得神秘和凶险。这是夜间狩猎者的天堂。
入夜的丛林并不安静,在有经验的当地人耳中,这曲混合着多种乐器的奏鸣曲中暗藏着太多的奥妙与杀机。树丛里响亮的高音锣鼓是树蛙,颜色鲜艳却剧毒到可能因为一下碰触而致命;河边嘶哑的低音提琴是鳄鱼,轻巧地游动着,等待发出猛然一击的机会;不远处深沉如闷雷般的中音号角是最凶猛的杀手,美洲虎--整个丛林会因为牠的吼声归于沉寂。
这不是赶路的时候。凌驭日自己比谁都清楚这一点。就连长年生活于此印地安人也一样不愿在晚上行动而宁可宿营。可是没有选择--追踪器小巧的液晶屏幕上,那个绿光荧荧的亮点一直保持着一动不动的静止状态,已经超过了七个小时。
当然,最好的估计是宁宸已经睡着了。这是凌驭日最希望出现的情形。可是追踪信号那彻底的沉寂却让他怎么也无法放心。这是‘暗夜'最新出品的高敏感度动态追踪设备,它不仅仅能够显示被追踪者正确的座标方位,更可以用光点的闪烁和平静表示目标当前的状态是活动还是静止。通常情况下,没有人会绝对静止到一动不动,而追踪设备的灵敏程度甚至到了睡觉时翻一个身信号都会闪烁的程度。事实上,那个信号的闪烁与否往往只代表一个最最简单也最最无情的分界--生与死。
每一想到这里,凌驭日都会强迫自己丢掉这个不该有的可怕念头。可是每次丢开得越远,下一次它再悄悄来袭时,那份惊悸的颤抖和痛楚都会更明显地加深,愈演愈烈,无法遏止。
那是一种完全无法摆脱的近乎窒息的感觉。
只有走得快一点,再快一点,不去理会腿上尖锐剧烈的疼痛,还有身边随时可能出现的危险。
十五公里。‘蜂鸟'五分钟的行程,汽车大约十分钟,就算是步行三个小时也已经足够,如果,是在平坦大道上的话。但是在这座莽莽苍苍的原始丛林里,这段距离用去了凌驭日整整一夜的时间。
如果没有受伤就好了!看着屏幕上近在咫尺的荧光信号,凌驭日苦笑着想。
起初是每隔十分八分,后来变成三分五分,最后他几乎每分钟都会看看信号的动静,看它是不是又重新开始闪烁跳跃。
可是没有。这个小小的光点顽固地坚持着从未有过的安静。让人心惊胆战的安静。
越是接近最后的终点,一颗心越是不受控制地疯狂跳动。猜测,担心,焦虑,希望,恐惧,马上就要变为放在眼前的,人力不能更改的现实。
晨阳,你真的,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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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早已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也早就设想过可能发生的一切情形,可是当凌驭日终于赶到讯号发射地点时,面对着眼前空空荡荡的低矮树丛,心脏,还是有一刻几乎失去了跳动的能力。
没有人。也没有宿营的痕迹。更没有宁宸留下的片纸只字。那一块灌木围绕的平地上,只有凌乱的足迹,伏倒的草丛,以及模糊难辨的大片印痕。夜色中也看不太分明,只觉得仿佛有挣扎扭打的迹象。
一件撕破的衬衫被随意地丢弃在树丛的一角。熟悉的颜色与式样。是那家礼仪公司的制服。薄薄的乳白色亚麻衬衫,配一只简易的黑色领结,样式有一点古板,穿在宁宸的身上却是说不出的好看。分明是极普通的一件衣服,可是衬着宁宸修长的身型,漂亮的五官,居然格外的清爽悦目,有一种玉树临风的味道。让他在初见宁宸的那一刹那,竟呆呆地站在舞会大厅里,不舍得移开一下视线。
凌驭日自然记得这件衣服。宁宸就是穿着它进的保险库,跟他在黑暗中动手较量,在女神的金苹果前沉思,在那条华丽的长廊中并肩冒险。他曾经把宁宸连衣带人紧拥在怀里,感受过薄薄衣料下熟悉的体温,坚实的肌肉;也曾经亲手撕裂过这件衬衫,制造出两人激情缠绵的假象,帮他骗过了庄园的守卫。
离开庄园时走得匆忙,宁宸没时间换掉这件破了的衬衫。后来,他又马上落到自己手里,自然更没有机会换了。
记得在船上曾经给他加过一件外套,是自己随手脱下来的。当时宁宸还在昏睡,可醒来以后好象也就一直穿在身上。现在,不明白为什么这件衬衫会被丢在这里。
摇摇头,凌驭日沉吟着拾起那件衬衫。除了上次被自己扯破的地方,肩头和领口都撕坏了,衣襟也被人撕去了长长的一块。剩下的几粒扣子倒是还在,有一粒自然被换过了。应该是袖口上的那一颗,被严青换成了讯号发射器。
细细打量残破的布料,凌驭日的目光陡然一凝,呼吸也不由自主地顿了一顿。
衬衫的下摆有几点零散的污痕。沉暗的颜色,僵硬的触感,淡淡的腥味。
那是血。
新鲜的,干涸的血。
紧紧握着手里的残衣,手指的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一直被勉强压抑的焦灼终于被彻底引燃,烧得一发不可收拾。
再也没有办法压制心里的忧烦与恐惧。
原本是很安心地放他离开,因为知道他的能力足可以安全地走出这片丛林。可是
转折与意外不断发生,一次又一次,让他再也无法不去怀疑,这件事的发展是否正在由别人操控。那个自己以为可以信任一生的人,是不是已经背叛了这份信任。
如果自己的假设都是真的,如果目前的局面都是出于刻意的安排,如果‘蜂鸟'的问题不是疏忽而是精心的计算,那么,毫不知情地带着追踪器却又手无寸铁的晨阳,处境比自己更加危险。
凌驭日没有继续前进。
停住脚,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开始坐在树丛旁边静静地等待。
并不是不担心宁宸的处境,也不是不心急找到宁宸,可是他必须等。现场的痕迹凌乱模糊,需要仔细辨认才能找出准确的线索,判断出宁宸离开的方向。这项工作需要足够的光线才能完成,凌驭日不敢贸然动手,怕自己不小心破坏有价值的痕迹。
黎明将近,天色反而更加显得黑暗了。凌驭日靠着身边的树丛,一边慢慢地抽着烟,一边时不时地抬头看看天边,盼着它赶快露出一丝白色。
偏偏时间好象过得特别慢。
一切都已凝固的,死寂的感觉。
正看得出神,凌驭日突然一皱眉,掐掉手上吸了一半的烟,悄无声响地移动了一下身子,把自己藏到了树丛后面。
虽然好象是在休息,他刚刚并没忘了保持警觉。在这种地方是不能有一刻掉以轻心的。他听到不远处的密林中有一点动静。声音不大,只是一点轻微的沙沙声,混在四周的虫鸣声里很容易错过。这种明显经过压抑的声响最应该小心,因为通常都来自危险的狩猎者。比如美洲虎,比如狼,或是某个危险的敌人。
凌驭日摸了摸腰里的枪,谨慎地屏住了呼吸。
对方来得很快,从落叶细微的破碎声中可以听得出明显的行进方向。几乎是直冲着自己这边来的。脚步声比美洲虎重,比貘要轻,迈动的频率很有节奏,没有明显的轻重变化。
两足动物。凌驭日很有把握地下了断言。
如果范围再缩小一点,那是一个人。
凌驭日缓缓地拔出了枪。
第三章
敌暗我明,凌驭日的处境相当有利。
瞄准并不困难。他知道,当来人走出树林的那一刹那,正是开枪的最好时机。
他的手很稳,心态也极其从容镇定,射击技术更是在‘暗夜'中数一数二。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他有十足的把握一击命中。
可是当来人走出树林的那一刻,他那必中的一枪却没有发出。相反,随着一声压抑的惊喘,整个人几乎变成凝固的石像。
怎么可能!
凌驭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看到宁宸留下的现场时他已做了最坏的打算。血迹,残衣,零乱的脚印,搏斗的痕迹,无一不在显示着宁宸的处境极度危险。想起严青说过的话,想起那该死的迷药反应,再加上这个明显是处心积虑设下的陷阱,凌驭日实在无法不去担心,宁宸多半是出了意外,现在只怕已落到敌人的手里。
生死未卜。
可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就在这里,就在这一刻,宁宸竟然会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眼前!
天边露出了第一缕晨光,柔和的乳白色光线淡淡洒下,将宁宸整个笼罩在里面。世界仿佛就在这一瞬间亮了起来。有了光,有了声音,也有了生气。天地间突然满满的只剩下喜悦的气息,所有的一切悄然让位。
凌驭日怔怔地呆望着宁宸。他的样子很狼狈。衣衫凌乱,神情忧急,头发被不知汗水还是晨露浸得透湿,几缕短发黑亮濡湿地贴在额头,脸上甚至还带着一抹灰尘的印子。可是这样狼狈的宁宸,看在凌驭日的眼里,却只觉得比哪一次见他时都要好看。
好象听到他惊喘的声音,宁宸警觉地停住了脚,抬眼四顾,漂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戒备。
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凌驭日都能感觉得到,他全身的肌肉都已绷紧,象一头蓄势待扑的豹。
他对我,敌意竟还是这么强吗?凌驭日有点苦涩地想。
失去了以前戏弄的心情,凌驭日轻轻叹息一声,从树丛后面转了出来。
却意外地看到,宁宸眼里的光芒突然由防备变成了惊喜。
混合了意外,惊讶,有一点点不信却充满狂喜的眼神。几乎能听到宁宸心里有一块大石落地的声音。
为什么?难道晨阳这次要防范的人,其实并不是我?
不大敢相信自己的判断,凌驭日试探性地轻轻叫了一声:「晨阳?」因为紧张,声音甚至有些暗哑。
宁宸没有回答,只是紧紧地咬住了下唇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凌驭日。眼中的光芒一点点敛去,闪动变幻着复杂的情绪,仿佛有一点乱。
过了半晌,突然一言不发地掉头就走。
「晨阳!」凌驭日怔了一下,急忙追上去。受了伤的腿本就不够灵活,刚刚又僵立了太长时间,脚步踉跄一下,竟然差点摔倒在地上。
「你受伤了?」听到身后异样的声音,宁宸转过了身。审视的目光在凌驭日身上细细打量了一遍,最后停在血渍斑斑的左腿。
「还好,不过皮肉伤,没什么大碍。」凌驭日若无其事地站直身子,随意活动了一下受伤的左腿,轻松地回答。
宁宸皱了皱眉。「逞强。」他明明看到还有血从伤口流下来。跟在别人身上制造伤口的本事相比,凌驭日处理伤口的水平简直是九流。伤口包扎得太草率了,绷带绑的不够紧,达不到必要的止血效果。再加上一直没停止活动,伤口根本又裂开了,也不知道再裹一裹。
这样子持续的流血很危险。
失血对体力的损耗十分明显,更会严重削弱一个人的行动能力。若在平时也许还没什么,可是在这里,有时候生死就在毫厘之间,一点点的差距就会输掉性命。
「坐下。」宁宸随手拣起地上的破衬衫,刷刷几下撕成长条,在手臂上绕一绕,开始去解凌驭日腿上的绷带。「腿伸直,别这么架着。也别乱动。」
凌驭日舒舒服服地坐在地上,背靠着树丛,很听话地伸长了腿,好让宁宸方便动手。这样子对他发号施令的宁宸有一点陌生,但是感觉很好,真的很好。以前从没机会见他这个样子。在‘暗夜'的时候他是下属也是徒弟,在自己面前从来就只有尊敬与服从;离开‘暗夜'以后,每一次见面都只剩下敌对,更加不会有这样的情形。
「谁伤的你?」 宁宸一边忙着重新清理伤口,一边问凌驭日。
「没有谁,只是给飞机的碎片扎了一下。」
「哦。」宁宸低低应了一声,声音里透出隐隐的放心意味。凌驭日敏感地发现了这一点,「你以为是谁?」
宁宸没说话。
「你遇上敌人了?什么来头?」想起刚刚看到的情景,凌驭日的语声陡然一紧,「你受伤了?!」
「没有。」没有的意思是没有受伤,不是没有遇到敌人。
凌驭日松了一口气,「那怎么弄成这个样子?」扯扯宁宸身上沾着泥土和血污的外套,「衬衫都撕破了,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