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是要进去唠唠吗?”林十一惊讶的发现自己竟出奇的平静。
“哥?”贾云溪终于确定了来访者的身份。这也不能怪他,他的眼睛前些日子伤了,到现在还有点儿模糊;再有,林十一这几年也没什么变化,乍一看,还以为是个三十左右的小伙子。
林十一身穿蓝衬衫,黑西裤,领带松松的吊在领子上,手里领着一个不大的皮包,胳膊上挂着一件灰色风衣,就那么站在那笑咪咪的看着他。
“林哥,真是你!”贾云溪一把拉过他就往屋里拽,反手带上门,“进来。”
“鞋……”林十一想找鞋,被他硬拽进了屋。
“不用,你想换也没有!”贾云溪接过他的包放到地上,转身去了厨房。
林十一这才看了看房间。原来就只有这么一间屋子:一张床,不大不小,应该是一米二的;一张三屉桌,桌子一角斜斜的摆着一台小电视,落了一层灰;一把椅子,一个凳子;床边靠墙的位置有个四门的衣柜;剩下的就是自己站得这个四五平米的空地了。
“哥,你坐……”贾云溪看看椅子,上面摞了一堆书,凳子太小,“你坐这儿。”贾云溪把他按到床上,“地方小,我是一回来就上床,你就入乡随俗吧!”
然后,他又端过来一个玻璃杯放到凳子上,里面是冒着热气的菊花茶。
“哥,我这儿只有水和菊花茶,我都是吃完了回来。”贾云溪拍拍手也坐到了床上,后又跳起来,“哥?你是不是还没吃呢?”
“我吃了,飞机上吃的!你坐下吧,”林十一把他拉下来,“我饱着呢!”
“那就好,我还真是不想动了!”说完,他抻了下腰,直挺挺的躺了下去。
林十一回头看他,心里有点想笑,自己还冥思苦想的找理由,人家根本就没问他是干嘛来的。
“累了?还忙吗?”林十一拍拍他的腿。
“嗯,时忙时闲的。下午抽疯似的连着接了仨割脉的。”贾云溪枕着手臂,闭着眼睛,“其中还有一个是竖着拉的。”
“竖着?”林十一拽下领带,解了两个扣子。
“竖着。真是啥变态的都有。”说着贾云溪举起右胳膊,左手比着,“就这么从手腕子一直豁到中间。”他的手指停在肘关节的里侧,“我一直都不明白,为啥割脉的要归手外管,这一天净缝合了!”
“不是到日子了吗,怎么还干着?”林十一问了一直想问的。
“嗯,中间出去几趟送医疗器械,耽误了几个月。所以就又拖了半年。”贾云溪眯着眼睛慢慢的说着。
俩人一时都没了话。
“哥,咱俩几年没见了?”
“嗯,三年多了吧!”林十一尽量说的轻松。
“才三年啊!我都有白头发了!”贾云溪歪着脑袋看着林十一。
“冬子给你写信,怎么不回?”林十一盯了他一会儿,还是问了。
贾云溪垂下眼睛,好像再思考,又像是在回避。
“那孩子可是天天念叨你呢!”林十一又说了一句。
“我刚收到。前一阵子去包头了,信在院里压着,回来才看见。”贾云溪小声嘀咕着。
林十一抿了一口菊花茶,甜甜的,看来这人也怕苦。
“哥,你能呆几天?”
“嗯,不算今天,还能住一宿。”
“你一个人吗?用不用住酒店?”
“一个人,”林十一看看这屋子,“附近有什么酒店吗,我随便找一家就行。”
“哥,要是你一个人,就在这儿将就将就吧。虽然小,卫生间里有热水,可以洗澡。”贾云溪一骨碌爬起来,“就是只有一条被子,不过,天也不冷,咱俩说说话!”
林十一看了看这个床,老虎细瘦的身子倒是只占了一溜儿,可自己要是也躺上去,可就满了!
“哥?”贾云溪疑问的看着他,“咱俩也不是头一次挤,比这窄的不是也挤过?”
林十一抬头笑了笑,“行啊,不影响你休息就行。”
“没事儿,我跟他们串个班儿。”说着起身到桌前打电话。
林十一看他弯腰贴近看着电话上的键子,眯着左眼,心里犯了嘀咕,等他打完电话转过来,林十一拉住他问,“老虎,你眼睛怎么了?”他已经发现了老虎左眼眶的於青。
贾云溪下意识的捂了一下,下一秒就被林十一给拉了下来。
“别捂,我看看!”林十一探过头去,伸手扒开那只眼睛,清楚的看到眼白上方的口子,“这是什么?”
贾云溪摇着脑袋躲开,咧了咧嘴,“没啥,不小心扎到了,已经没事儿了!”
林十一放下手,看了他一会儿,“老虎,你不想说,我就不问。可你别骗我。我还是住酒店吧!”说着就要站起来。
“别,哥,你别……我都多长时间没看见你了,不想你一来就听我这些破事儿!我怎么会骗你!”贾云溪紧张的按住林十一,蹲在床边儿慌张的看着他。
“没骗我?”林十一伸手摸着那眼眶上的青记,“你顶着这么一双眼睛能去缝合?就算你有这个本事,你们医院也没那个胆子!”
贾云溪一下子僵在那,白着脸不说话。
“还一下午接仨割脉的。还有横有竖,你瞎话编的还挺靠谱的!”林十一一边摸着他的眼眶,一边慢慢悠悠的说着,“你怕我知道什么,我有什么让你这么防着的!”
“哥,我没骗你,那三个割脉的真的是我接的,不过是半年前接的。”贾云溪终于抬了头,“我已经完成了交换工作,现在做医疗器械。我是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我还没想好,你就这么突然来了,我还没想好怎么告诉冬冬呢。看见你,就想先瞒着,等我回去,想好了再说。”贾云溪一边理着思路一边说着。
林十一闭了闭眼睛,看来自己还是吓着他了。
“那这眼睛是怎么回事儿?”林十一放下手,尽量和蔼的说,“一五一十的说,别避重就轻!”
贾云溪挠挠脑袋,又爬上了床,捂着眼睛说,“就是我说的那个竖着割脉的。本来都控制住了,半夜查房,家属不在,人也没了。护士叫人来一起找。后来在厕所找着了。你知道她是那什么豁的胳膊吗?”
林十一摇摇头。
“那时我才知道,是一把装订用的锥子。因为,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就攥着那把锥子。”贾云溪放下手,眼睛哀伤的看着林十一,“那时我才明白,为什么那伤口竟像是硬被撕开的,破破糟糟的。”
林十一摸了一下那只眼睛,“你的眼睛是那把锥子扎的?”
“后面的,就好猜了。我们一帮人去按她,她疯了似的到处乱扎,后来手被打开,锥子就冲我飞了过来。我当时就觉得什么红红的一晃,可能是锥子把,我就那么一低头的功夫,锥子就扎到了这里。”贾云溪指了一下左眼的上眼角。
林十一的手在身边握了握,终于没有伸过去,“现在好了?我看你好像视力不太好啊!”
“这就是万幸了!主任说,再偏一毫米就扎到脑子上了。那东西赶巧了正贴着眼眶和视神经穿过去,正穿在大脑炎沟的缝里。没伤到脑子,仅仅是擦伤了视网膜。”贾云溪摸了摸眼角,“除了这个青记,外人根本看不出什么。只是我知道左眼的视力降到了0.4。”
“所以,你就改做了器械?”林十一知道,眼睛和手是外科医生的命。
“其实,就是没这档子事儿,我也要回去了。只是养病的时候遇到个老同学,就想闲着也是闲着,干着也好给以后铺条路。”贾云溪顿了一下,“回院里,也不能上手术了,还不是要改行儿。”
“这事好办,反正这也是工伤。”林十一想说,你可以来帮我,可他开不了口。
贾云溪又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哥,你洗澡吗?我给你找衣服?”
林十一摇了摇头,这么丁点儿的床,难道还要开无遮大会吗?
“那你现在算什么,打工?借调?多长时间?”林十一想,既然是结束了交换,就可以回去了,为什么还呆着?
“嗯,算兼职吧。我的病假还有俩月,现在属于修养期,工资照发!”贾云溪冲他咧咧嘴。
“那你打算啥时候回去?修完病假?”
“嗯,应该是吧!”贾云溪眨了眨眼睛,“哥,你看电视吗?我从来都不看的,要看,你自己开。”
“不看。”林十一摇摇头,伸手到风衣口袋里摸烟,忽然想起来,这人是不抽烟的,就又收回了手,下意识的摸了摸鼻子。
贾云溪看着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回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一盒软中华和一个打火机扔过去,“哥,抽这个!”
“嗯?”林十一有点儿吃惊,“啥时开始抽的?”
贾云溪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不是我的,是朋友落这儿的。”
“朋友?”林十一摸着那盒烟,这烟可不是一般的贵,应该要六七十块一盒吧,“不了,我抽不惯这个,软绵绵的,没劲儿!”
“嗯,这个烟味轻,”贾云溪点点头,“也不是特别呛人!”
林十一眯着眼睛看着他,看来这人已经习惯了软中华。这个软中华到底是什么人啊!
“这人常来啊?”林十一指着那盒烟问了一句,虽然马上就后悔了。
贾云溪轻轻的“嗯”了一声。
林十一忽然烦躁了起来,快速的摸出自己的三五,找到打火机点上,使劲儿的抽了一口,把自己慢慢的笼罩在烟雾里。
过了好长时间,林十一以为老虎睡着了,却听他说了一句:“凤仙还好吧?”
“嗯?不错。听大嫂说跟了个姓顾的老师。小伟还特别喜欢他!”林十一也是才知道的,还没有跟冬子说。
“顾泽?”
“嗯,好像是这名。啊?”林十一惊讶的回头看他,“你认识?”
“谈不上认识,就是知道。”贾云溪侧躺着,林十一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是凤仙他们美术老师,当年可是她们学校的风云人物。”
“学校?五中专?”林十一知道凤仙是五中专毕业的,后来到设计院画大图,“可我听说那个姓顾的是XX学院的。”
“嗯,那就是换地方了呗。”贾云溪平静的说着,“冬冬多高了,快有我高了吧?”
“嗯,到我这儿!”林十一指了指自己的鼻梁,“你真应该看看他现在的样子,如果知道来,就给他照张相了!他才剪了个精短的头,你都想象不到有多漂亮。”
“呵呵。”贾云溪轻轻的笑着,林十一也看着他笑着。一时间有种很奇特的感觉,冬子是俩人共同珍爱的东西,这让林十一很舒服,甚至有点儿得意。
又安静了一会儿,
“我爸死了!”贾云溪忽然说了一句。
林十一愣了一下,“啥时候的事?”这人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他。
“去年。”
林十一想问,那你怎么没回去?后又想,可能回去了自己不知道吧。就是阿,自己是他什么人,没必要一踏上C市就通知自己吧。
“云海没告诉我,我知道的时候,人已经殓了!”贾云溪自顾自的说着,好像并没有想人回答。
林十一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贾云溪有一姐俩弟弟。小弟弟少年夭折,大姐远嫁,二弟弟跟老父亲一直住在C市的老房子里。那是一套楼上楼下两套连着的房子。老二从前几年就一直霸着,自己单位分的房子租出去,一家三口挤在楼上,说是照顾老爷子。弄得贾云溪一个人住在单位的集体宿舍里。老爷子没了,就说明老二已经成功的拿到了房子,没准儿已经开始拆迁了!那也就是说,贾云溪在C市已经没家了!
不对,他还有冬子!林十一想到这儿,不禁松了一口气。幸好还有冬子,这会是他们之间永远的联系。
“别想了,老爷子也是个遭罪的病,早去了早轻松!”林十一拍拍他的肩膀,向床头靠过去。贾云溪顺势凑过来搂着林十一的腰,把头埋在他的肚子上,身体开始一下一下的抽动。
林十一扶着他的肩膀,默默的安慰着,抬手关了墙壁上的开关。毕竟,对一个40岁的人来说,眼泪是可耻的。
“等回去,我陪你去看看他。要不,迁出来,找块墓地,好好安葬一下。对了,应该把两个老人合葬到一块儿。”林十一继续摩挲着他的背,轻轻的说着。
“我看,就放到息园吧,地势好,服务也不错。老人就这么俩孙子吧?领着去磕个头。小伟有点难,不过冬子肯定会去的。”说着,林十一又揉了揉他的头发。
“生生死死就是个循环。你看到他是去了,却看不到他又回来了,他肯定在你看不见的地方轻松的活着呢。所以阿,你也要放松点儿,还有事儿等着你呢,你儿子还没成人呢?”林十一掐灭了烟头,两只手环抱着他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