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在病中的时候,臣民纷纷请求萧英祈停止砍伐森林和放火烧山,但他始终没有收回这个命令。他身上的瘴毒清除,南昭国境内半数以上的森林被伐,气候得到改善,不再处处瘴气弥漫。
袁在兮教给了萧英祈预防瘴毒的药草的种植方法,他下令推广。以前因为害怕染上瘴毒,很多南昭人不敢深入的地方,都被开垦作了耕地,只能靠山狩猎的猎户转为耕种农田,温饱得到解决。七年的时间,萧英祈推行的政令逐渐收到成效,南昭人也认可了他这位从东云指派过来的王爷。
“王爷心里的苦,你慢慢就会明白。”
沈素衣听青葶说完萧英祈七年来的经历,终于明白为什么重见的时候,萧英祈说初到南昭什么都乱七八糟的,他没有看到萧英齐写给他的信。在他陷进萧英齐征战沙场不还的伤痛中的时候,萧英祈也正在南昭,为治理好自己的封地几乎把命赔了进去。
萧英齐之死对于他们来说都同样是打击,萧英祈一向极为敬重这个兄长,否则当年不会对他放手。
沈素衣伸手一件一件地去解开自己身上的衣袍,说不清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是带着怜悯,想去补偿萧英祈七年来没有改变的心意?还是抱着悼念萧英齐的悲伤互相取暖?
如果萧英祈想要的是他的身体,他不会拒绝,但是他不能留下来。萧英祈的长相与兄长太过相像,总会勾起他心底里对另一个人的想象。他对萧英齐的感情的背叛,只能有一夜。
手心被按住,萧英祈目光灼灼地看过来,“素衣,看来你并不了解我的心意。我要的是你的全心全意,而不是一夜的欢娱。我说了今夜是我给你最后的想念,你可以尽情地去想起三哥,但是过了今夜,他在你的心里的位置,就只能是我的兄长。”
他伸手过来,把沈素衣松开的衣袍系回去,然后张开双臂,大力地把他拥入怀中。
“素衣,你这个迷糊的脑袋到底装的是什么?你以为主动献身就可以补偿我是不是?你不明白我对你有多在乎,才会做出这样伤我心的事情,以后如果你再这样,我会很生气。能够重见你是三哥在天上给予我的机会,我不会再放手,我要一生都把你留下。”
那样硬朗的胸怀,是久违了的温暖的感觉。
刚才脱去衣袍,身体因为窗外吹进来的凉风变得冰凉,但是萧英祈的拥抱,却让沈素衣的体温慢慢地温暖了回去。
只要他退一步,接纳他的就是这个温暖的怀抱。
他不会再夜夜孤枕独眠,守着那份悲伤心痛到天明。
今夜,真的要把一切都遗忘,然后重新开始吗?
月影渐渐倾斜,青葶听到声响回过头,然后看到萧英祈独自一人,缓步从烟花阁中走出来。
他今夜,不是应该拥着沈素衣共眠的吗?
“王爷。”
青葶垂下眼,不敢去正视他的脸。萧英祈走过他身边的时候并没有停下脚步,只是说:“素衣睡着了,你跟我一起走走。”
夜月在地上拖出两个影子,萧英祈在前面信步而行,青葶亦步亦趋。
“青葶,被我大哥指派做我的贴身侍卫那年,你是十三岁吧?”
青葶不知道他为何提起往事,只能说:“青葶跟王爷是同年的。”
“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你也辛苦了。我不能再留你,如果有合适的去处,你就离开吧。”
青葶迅速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萧英祈。
“王爷,你要我离开?”
萧英祈的声音在夜色中清凉而平静,“我会留下素衣,以后我跟他在一起,你不适合再留在我身边。”
青葶只觉得头上有一道电光闪过。原来他暗中的恋慕,萧英祈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他心里只有沈素衣,现在他得到了这个人,所以把他撵走。他着急地叫道:“王爷,我从来没有做过错事,不要赶我走,我只求能留在你身边!”
“青葶,你一直尽职尽责,我很感激这十年有你。”萧英祈轻轻地叹息,“如果你不想走,我也不勉强。别院那边总管的位置一直空缺,你考虑一下。”
萧英祈举步走开,却阻止青葶继续跟随。
“我今夜不会出王府,只是四处走走,你不用再跟着我了。”
午夜水边吹来的风带着寒意,青葶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僵硬了。他原本就不敢奢望,经过今夜之后更加不会再有任何想法,他只是想留在他身边,但是如此卑微的愿望,为什么萧英祈都不能够给予?
云木潇和霍绎趁着夜色潜进南昭王府,贴伏在“八角楼”下,云木潇压低声音说:“这座楼很古怪,我昨夜与杨惑闯进去,根本找不到楼梯在哪里,差一点就困死在里面出不来。”
霍绎从怀中摸出阵法图说:“你让我先温习一下口诀。”
云木潇怒骂道:“你居然到现在才拿阵法图出来?!”
霍绎讪笑道:“我原本是记得口诀和阵法的。”
云木潇把阵法图抢过来,瞪视着他说:“但问题是你现在根本就不记得!我就弄不懂,你做什么事情都漫不经心,过云哥是怎样看中你这只乌龟的。”
霍绎捅他一肘说:“你现在有求于我,给点面子好不好?”
“等取到了盟书,我请你喝酒。”
云木潇记下登楼的口诀,霍绎虽然漫不经心,但还是说中了一件事,今夜南昭王府的守卫并没有特别加强,他们待例行巡逻的守卫过去,闪身向着“八角楼”掠了进去。
阵法图和登楼的口诀果然有用,云木潇和霍绎避开机关,一路安然地登上了顶层。“八角楼”在外面看起来虽然体积庞大,但是顶层能够收纳物品的地方其实只得一个小房间,两个人摸黑翻找,前任南昭王遗留的宝物找出来不少,但是盟书的影子却半个也没有。
云木潇问:“你确定南昭王真的会把盟书收藏在这个地方?”
“整座南昭王府,最秘密的就是这个地方,他没理由不收藏在这里的。”霍绎偶然抬起头,目光落在斜角的屋顶之上,低呼道:“云木潇,屋顶!”
云木潇简直想骂萧英祈有病,把盟书收藏在这么高的地方,他自己平时是怎样拿出来查阅的?
“这东西又不是你家轻寒的四书五经,每天都得拿出来翻一翻,有把柄掌握在手中,就不怕那些存了异心的官员不听他的指挥。”
屋顶太高,没有扶持的地方,就算是云木潇的轻功再好也跃不上去。霍绎嘿嘿地笑着从怀里摸出飞天钩说:“幸好我还带了这件宝贝。”
云木潇被他逗乐,难怪怎么看怎么觉得霍绎的肚子像怀了身孕,原来塞着这些乱七八糟东西。他把飞天钩甩上了屋梁,拉住绳索攀上了屋顶,伸手把悬挂在空中的锦卷扯了下来。
但是他刚把锦卷拿到手,机关同时也触动了,屋顶上一张大网迅雷不及地罩下来,云木潇当机立断地往下跳,他的脚尖触及楼板,刚才明明是实地的地方,木板陷落,竟然出现了一个黑黝黝的无底洞,他整个人掉了进去。
在身体陷落的时候,他只想破口大骂霍绎,他的阵法图居然没有标明这个地方还有陷井!他拿给他看的到底是什么时候的破烂阵法图?
黑暗中看不清楚周围,他的手胡乱地抓到冰凉的物件,剧痛传来,他抓住的是锋利的刀刃!没有办法支撑身体的重量,他把手中一直紧握着的锦卷用尽最后的力气抛了回去,牙缝里迸出两个字,“带走!”
然后身体迅速地坠进了吞噬一切的黑洞之中。
霍绎凌空把锦卷捞住,但是却没有办法把云木潇拉回来。“八角楼”楼高六层,中间都是通空的,他这样摔下来就是粉身碎骨。呼呼下坠的气流之后是撕心裂肺的一声闷响,霍绎扑倒在黑洞的边缘,双眼迸出血泪,“云木潇!”
但是已经不会有人回应他。
外面警报频传,霍绎死死地攥住手中沾着血迹的锦卷,咬一咬牙,飞快地撤退。这是赔上了云木潇的命才拿到的盟书,他就算是满身浴血,也要冲破外面的守卫,把它带回去赵轻寒的身边。
048-三更鼓
三更的更鼓敲过,星月沉移,萧英祈独自在南昭王府中散步,仍然没有半点睡意。这一夜的长风吹过,带着深切的怀念的气息。
他要沈素衣在今夜把兄长忘尽,自己也同样想念起这个生平最敬重的人。如果萧英齐不去打那场与北夜国生死较量的硬仗,就不会在二十五岁的英年一去不返。铁岭关一役,大将军洛毅战死,北夜国彻底伤了元气,东云今日的太平昌盛都是他的三哥用命换回来的。
明帝萧容,他十六岁的侄儿,又为东云国做过什么?
他仰起了脸,用深邃而坚定的目光对着夜空起誓,“三哥,你曾经失去的,我会替你全部索要回来。”
夜幕中闪烁的星辰,像极了兄长明亮的双眼与他对视,他释然一笑。他想要的很快都将会得到,沈素衣已经在他身边,那些苦苦压抑的日子该到尽头了。此际沈素衣或许已经醒过来了,萧英祈转身想走回烟花阁,风中吹送来一丝血腥的味道,他全身都警觉起来。
霍绎不惜代价地冲出八角楼,身上中了五六处刀伤,南昭王府的侍卫很快就会追上来,他熟悉地形,知道只要绕过烟花阁,就可以找到捷径离开。月色在地上拖出挺拔的身影,锦袍玉带,他慌乱逃生居然撞上了独自伫立在月色下的南昭王萧英祈,他的身边一个侍卫也没有。
这是上天给予他替云木潇报仇的机会。
云木潇是他怂恿出来的,现在人死了,他也没有面目回去见赵轻寒。杀了南昭王,最多与他同归于尽,但是云木潇的仇就报了。
他目露杀机,持刀向着萧英祈扑了过去。
“王爷,小心!”
刀刃反射的光芒刺入眼中,萧英祈的身体被大力撞开,青葶敏捷的身影拦在了他身前。刀锋刃入血肉,无比利落的声音,滚烫的鲜血溅到了他的身上。对方出手凌厉,如果不是青葶突然扑出来挡住,这一刀,就会刺中他的心脏!
青葶重伤之下,仍然拼尽全力向霍绎拍出一掌。霍绎被震得后退了几步,身后响起侍卫杂沓的脚步声,先机已失,他明白眼下的情形不会再有第二次向萧英祈出手的机会,捂着中掌的胸口,他快速地隐进了夜色之中。
短刀仍然插在青葶小腹之上,伤口汩汩不停地流出鲜血,瞬间就染红了衣衫。摇摇欲坠地倒在萧英祈的怀中,他的唇边漾起一个苦涩的笑容。萧英祈见他嘴唇张合,把头凑近过去,却听到他用微弱的声音喃喃地说:“王爷,这回我不会再留下来了。”
从十三岁开始,这位王爷就是他全部的重心,他不想离开。能够在他的怀中死去,对他来说,就是最好的结局。
意识渐渐地溃散,他无力地合上了双眼。
侍卫官带着侍卫追近,萧英祈一直抱着青葶没有放手,沉声吩咐道:“马上把医官叫过来,快去!”
这一夜的南昭王府中,处处透出不平静。
沈素衣午夜醒来,身上还盖着萧英祈的外袍。他是在萧英祈的怀中睡着的,萧英祈真的改变了很多,从前他或许不会有这种耐性与他相处吧?出了烟花阁,他独自沿着石子路而行,寂寥的夜风把原本紊乱的思绪吹得更加凌乱不堪。
萧英齐是第一个闯进他心底里的人,他答应过会守着一颗心等他回来,这个承诺就是一辈子的事情。虽然知道他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但是他已经决意要一直等,一直等,直到有一天他垂垂老去再没有了力气为止。
但是萧英祈的温暖却让他贪恋,七年的时间,在他伤痛追忆的时候,他也同样为情所伤。这一个夜晚,一切是如此的混乱,他竟然对萧英祈有了一丝不忍。惧意涌上心头,他不想伤害萧英祈,是不是有一天,便会把萧英齐忘记?!
黑影狼狈奔来,沈素衣来不及惊呼,已经落入对方的箝制之中。
“不许叫!”
浓浓的血腥味钻入口鼻,沈素衣看清楚了对方的长相,惊呼道:“霍大侠,你要做什么?”
霍绎也认出了他,手上箝制的力道消退,他喘息着说:“替我引开后面的人。”推开沈素衣,他足不停留地掠进了水边的花木丛中。沈素衣匆忙前行,没走多远,果然碰到了带着侍卫追来的侍卫官。
“沈公子,可有碰到闯进王府的贼人?”
他当即摇头,侍卫官带着人往岔路上追了过去。杂沓的脚步声越去越远,空空落落的夜风吹过,沈素衣混乱的思绪却渐渐清明。昨夜开口为云木潇和杨惑求情,萧英祈已经非常不高兴,他今夜再助霍绎逃脱,若萧英祈知道了,是不是会更加生气?
他答应过薛凤歧,不会插手赵轻寒和萧英祈之间的事情,但现在已经是抽身不能。
萧英祈把重伤昏迷的青葶交给闻讯而来的袁在兮,带着侍卫急匆匆地赶过来找沈素衣。霍绎逃走的是烟花阁的方向,他没有办法不担忧他的安全。
看到沈素衣扶着栏杆站在烟花阁的石阶上,他松了一口气。
“素衣,王府中进了刺客,你有没有受惊?”
沈素衣缓缓地回过头,清凉的眼神,让他的脚步停了下来。水边吹来的风吹动沈素衣的衣袂,很多年前的那夜他见过他,用这样的眼神倚在长桥上独自看烟花明灭,萧英祈忽然之间升腾起一股寒意,这个人,或许他用一生的时间都没有办法捉牢。
“那个人被我放走了。”
沈素衣的声音平静地传来,萧英祈不敢相信地看着他。霍绎盗走了他与东云的官员结盟的盟书,他苦心多年的努力,如果不能追回就会付诸东流,而这一切,竟然如此轻易就毁在了沈素衣的手上!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
萧英祈的声音中带着盛怒,沈素衣微微地垂下了眼,手臂却被他紧紧地攥住, 力度之大,几乎捏碎了他的骨骼。
“沈素衣,你知不知道你毁掉了我什么?你从一开始就带着目的而来的是不是?利用我对你的感情,不择手段地达到目的。我的侄儿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要这样帮他?你不是一直忘记不了我三哥的吗?你知不知道,我要争夺的这些原本都是属于他的!”
沈素衣仰起了脸,一如萧英祈昨夜所讲,他总会在他满心欢喜的时候浇他一盆冷水。他这回一定会伤他很深,不单是折损掉他的羽翼,而且还会毁掉他心底长久以来的爱恋。
被最在乎的人出卖,他如此残忍地给他这样的打击,他会承受得住吗?
他缓缓地摇头,“我相信你三哥愿意看到我这样做。”
伤心失望以及悲痛像是潮水一样袭来,萧英祈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处在崩溃的边缘,几乎没有办法控制脱僵飞驰的心绪。为什么毁掉他希望的人偏偏是沈素衣?他七年来对他情深未改,换来的竟然是这样的伤害!可笑他对他有过的温柔,以及要与他执手相伴一生的想法。
“你凭什么代表我三哥的意愿?他死的时候才二十五岁,原本意气风发位居万人之上,你心里就没有替他有过半分不值?这就是你所谓的对他念念不忘?”
沈素衣眼里渐渐涌上了泪意,萧英齐的心意他如此清晰的了解,即使替他不值,又能够做什么?
“你计较的都不是他在乎的,你没有你三哥博大有爱的胸怀。他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他从来没有想过要东云的帝位!即使是为了东云战死沙场,他也是心甘情愿的,他不需要任何人替他追讨索要!”
“在你心里,我永远比不过我三哥对不对?”
萧英祈全身一震,眼神灰败破灭,沈素衣不忍地别过了脸。
“我做的,难道没有半分可以令你感动?沈素衣,你从来都是性情凉薄之人,可恨我直到现在才醒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