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一看,二楼有一扇窗户的窗帘被掀起一角,一名女子正往外观看。
她很快察觉到文灏他们正在看她,赶紧把窗帘放下,遮了个严严实实。
虽只是惊鸿一瞥,可那女子眉梢眼角说不尽的风流态度,和脸颊上诱人的酒涡,已经深深烙在文灏的眼里。 她那张几乎家喻户晓的脸,让人想不印象深刻都难。
宋劭延当然也看清了那位女士的面目,于是感喟地吟出两句诗:“赵四风流朱五狂,翩翩蝴蝶正当行。美人关是英雄冢,哪管东军人渖阳。”这是三二年满州国成立时,刊登在《申报》上,流传很广的一首打油诗。
文灏勉强打趣道:“戴老板十年如一曰,倒真是痴情得很。”“这位胡小姐,倒真是聪明得很。”宋劭延学着他说话。“她永远知道什么样的选择对自己最有利,反正不过是把镜头前的生张熟魏搬下台来接着演而已。至于她心里快不快乐,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只不知她丈夫会作何感想。“感想?我只知道他们三人倒应了李白的那首古意:君为女萝草,妾作菟丝花。轻条不自引,为逐春风斜。百丈托远松,缠绵成一家。”明明是一件连局外人都感到有些尴尬的事,但宋劭延说得那么贴切与滑稽,文灏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宋劭延又说:“唉,我们算什么东西。与其去管人家的私事,还是先把自己的私事处理好是正经。”“呵,你有什么私事没处理好?”文灏一面笑一面问。
“我的私事,还得仰仗陆大爷您多多帮忙。”宋又把问题转回到最初一点上,“只要你不再苦心焦思地乱点鸳鸯谱,高抬贵手,放我一马,我就万事大吉,高念阿弥陀佛了。”他说得格外郑重其事,以致文灏也不由收敛住笑意,小心地确认:“你真的对女人……完全不行?”“这不是行不行的问题,而是生理上无法接近,避之唯恐不及。”宋劭延把嘴贴到他耳边小声说道,“实话告诉你,我和年轻的女孩子待久了,身上会起一块一块的荨麻疹,奇痒难当。”文灏骇笑,“真的?怎么可能!”宋劭延解开村衣的袖扣,将稀疏分布着几块红斑的手臂递到他面前,没好气地说:“这就是昨天夜里长出来的。”那红斑有些像风疹,倒的确明显不是因蚊虫叮咬形成的。
文灏惋惜地说:“既然如此,是我自作多情了。”他的心里半是难过半是苍凉,既替崇儿可惜,又似松了一口气,甚至还带着些微顺水推舟的心虚和做了坏事的恐惧。
他是七情上面的人,宋劭延见他脸部表情不停变幻,十分复杂,忍不住问道:“我刚才的要求很过分吗‘”文灏赶紧板起面孔,“我表妹是女孩子。跟她讲清楚的时候总得小心措辞,以不伤害到她的自尊为佳。”然而他学心里明白,他是不可能真的开口对崇儿说这种话的。
“你大可实话实说。我喜欢的,从来都不是异性,所以配不上她。”
宋看看时计,“我还有事,不打扰你工作了。”说完他便告辞离去。
留下文灏站在原地,突然竟感到一丝失落与怅惘,再想得深一些,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一丝不舍。
不可不承认,有时候和宋劭延说话,只要不谈国事,有他的坏嘴巴陪伴,其过程还是很舒服的。
他回到屋内,大使夫人已经走了。他独自呆坐了一会儿,直到有人送来需要翻译的文件。
* * * *
待到文灏再和宋劭延见面,已是深秋时节。
重庆才刚刚又经历了一次空袭,还好老天爷适时地接连降下好几场大雾,整座城市才终于得到喘息的机会。
那天文灏和平常一样来到特园工作,忽然抬头望见窗外的黄桷树上,一片树叶随风盘旋落下,萧瑟地跌人泥土。
古人所谓“飘落逐风尽,方知岁早寒”,指的就是这种情形吧。
被小小的落叶引出万千感慨,文灏忍不住暂时放下案头工作,站在窗前长嗟短叹起来。
春去秋来,转眼竟是一年,时光一天一天过去,可是战火却依然在蔓延着,似乎没有平熄的一天。遍地腥云,满街狼烟,称心快意,几家能够?
真不知这样的曰子何时才是尽头。文灏为偏安一隅的自己感到深深的悲凉。
对,只是悲凉而己。他宁肯自责,也绝不愿承认自己现在十分寂寞……
正埋头愧汗间,楼下突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文灏一看,呵,竟是一张熟面孔,三月不知所踪的宋劭延!
也不知是否心理作用,他看上去好似瘦了一些,但仍旧无损他的英俊,仍然是满脸嬉皮笑容。
他手里拿着一只纸盒,示意他快点下楼来。
文灏走下去,劈头就问:“有事?”宋劭延闻言一宁,“没事就不能来找你吗?我以为我们是朋友。”文灏装出大吃一惊的样子,“朋友?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有人来通知我?”宋劭延顿时紧张起来,“你在生气,为什么?”他踏前一步,似乎是想要进一步确队文灏究竟怎么了。但文濑也后退一步,依然同他保持适当距离。
“还以为数月不见,你会体谅我风尘仆仆.旅途困倦,态度变得热情些,谁知竟吃块大冰砖。”他低头看着手里的盒子,“唉,数九寒天饮凉水,点点滴滴在心头啊。”文源惊得呆了,“你……你离开重庆了?”宋劭延却比他还吃惊,“你不知道?因为走得匆忙,不能亲自来道别,我临行前还专门差人送了一封信去礼园!”“我并没有收到什么信呀。”宋劭延不由皱眉,“看来是有人存心阻挠。”文灏却不以为意,交接中途不小心遗失了的情况也是很多的。”他心中的一块大石这才终于放下。
就算有人笑他杞人忧天也好,一向三不五时就会在面前乱晃的人,突然人间蒸发似的,踪影全无,让他想不胡思乱想都难。
时间过得越久,心中的不安就扩得越大……生怕哪天报纸上会登出一条消息,某地发现无名男尸云云……
还有几次回家途中,远远望见罗家湾十九“阴森森的大门”,心里都会生出想去一探究竟的冲动。
或者干脆去红岩村探探口风吧,可是自己算是哪根葱哪根蒜,不被那些人笑死才怪。
他只得在心里反覆告诉自己,那个人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无,想他做什么?
如今知道不过是场误会.又觉得杯弓蛇影的自己实在可笑。
文灏又问道:“那么你去了哪里。”“美国。”宋劭延把纸盒交给他,“我在华盛顿买的,看看喜不喜欢。”文灏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个小小的玻璃圆球。球里嵌着海底的风景,白色的小礁石,彩色的小鱼儿和绿色的海藻在淡蓝色的水波里飘浮,非常的精致,非常的美丽。
“这……这是怎么做的?”文灏捧着它,爱不释手。
“它叫水晶风景球。听说可以对着它许愿。“洋人的东西……不可能灵验吧?”“心诚则灵。”文灏重又把圆球小心地装回纸盒,轻轻对宋劭延说:“谢谢你。”“你喜欢就好。”“你去美国,是有什么急事吧?”宋劭延淡淡地说:“我找到一个过去的老朋友,到中国来做空军顾问——省得你们的大老板再来烦我。”文灏惊喜不已,又半信半疑:“真的?他是什么人?”“放心,此人技术胜我十倍,经验胜我百倍,他参加过一战,战功赫赫,只是脾气太坏,才在美国的军队里混得不如意。他是天生的冒险家,只要==肯给他高薪,他一定会尽心尽力帮中国人的。”文灏激动得踏前两步,紧握住宋的手,“你……一路上很辛苦吧。。”“喂,你不要误会。我是被蒋夫人三顾茅庐缠得头疼,才想出这招金蝉脱壳,李代桃僵的。”宋劭延一面嘴里如是说,一面很享受地任由文灏握住自己的手,半点没有要甩开的意思。
文灏但笑不语。他仔细端详,发现宋劭延是真的黑且瘦了,心里不由泛起淡淡的心疼的滋昧来。
如今东部尽被曰寇占去,要想到美国,必须经昆明、仰光再到达印度的卡拉奇,方可坐上开往美国的轮船。沿选的周折与凶险,可谓在刀尖上翻筋斗,是玩命的事。
呵,还管他嘴巴恶毒作甚?只要他做的不比别人少就够了。桃李不言,不自成蹊。
“你想吃什么?晚上我请客。”宋劭延受宠若惊地看着他.“最近很发财吗?”“过得去而已,但还不至于被你吃穷。”文酒笑一笑,对这种久违的宋式玩笑感到十分受用。
“那我当然客随主便了。”“让我想想。”文灏作认真思考状,“临江路的俄国餐厅面包不错,洪学街的国际,饭店雪笳正宗,状元桥的良友食社有全重庆最好的白葡萄酒……哪一家好呢?”“我已经吃了三个月西餐!”“不是客随主便吗?”“那么我来请你。”文灏赶紧摇手,“跟你开玩笑的。喜不喜欢吃川菜?”“我只是不大喜欢麻辣的食物。”文灏想了片刻,笑道:“川菜的味型丰富多彩,也不是只得麻辣一味啊。”放工以后,他带着宋劭延到了沙磁区一个坐落在嘉陵江边的小镇,磁器口。
这里是嘉陵江上一个重要的货运码头,又因为货物多为磁器,故得名磁器口。此处有两个特点,一是“袍哥”多,所谓袍哥,是四川地区下层民众自发形成的帮会组织,相传起源於天地会,与浙江的盐帮,福建的漕帮,上海的青红帮大同小异。清朝初,巴县(即清朝时的重度)加入袍哥组织的人,都会聚集在磁器口的堂口举行仪式,杀鸡宰牛,敬告天地祖宗。
二是茶馆多。天府之国自古物产丰富,所以人们闲暇的时问很多。俗话说“四川大茶馆,茶馆小四川”,坝上江边,处处可见茶楼茶肆旗招临风,川人对於茶叶的爱好,甚至不亚于辣椒。而在重庆,则更有“磁器口的花生颗是颗,龙溪镇的茶钱各开各的童谣,点明了山城茶馆的集中地。
磁器口的茶馆却又有另一重下同於别处的特色,即每到傍晚,便会经营晚餐。最著名的,是一道名叫“毛血旺”的菜肴一把鲜猪血和猪杂碎一同烫好,再加入时令蔬菜、豆芽和大把的乾红辣椒和花椒,将菜油自旺火上烧至八成熟,再淋在原料上即可。 。
由於现烫现吃,价廉物美,根受大众欢迎。
宋劭延被文灏带至这个水码头时,正是得个馆子忙着做毛血旺的时间,只听热油倾倒在辣椒上发出的哧啦声不绝於耳,连空气中都弥漫著焦香麻辣的味道。 “你确定这里的川菜不辣?”他有些惊恐地问。
文灏拍拍他的肩,安慰著说:“我不会让你饿著的。”他把宋劭延领进一家连名字也无的街角小店,命人彻来一壶老荫茶,端来一碟炒胡花生。
第七章
文灏大吃一惊。这个中年男子他很小就认得,正是这家小店的老板,可是,他又怎么会认得宋劭延呢?
宋倒是很镇定,他把男子迅速打量一番,心中立即有了谱,笑着问道:“先生一定是认识我大哥宋劭庭吧?”原来你真是劭庭兄的弟弟!怪不得.怪不得这么相像。”男子恍然大悟。
“先生高姓大名,我还未曾请教。”老板拱手向他作了个揖。“我姓田,帮中的弟兄都喊我田老三。”文灏还没反应过来,宋劭延已经站起身,郑重地向田老三还礼道:“失敬失敬.原来是田三哥,真是有限不识泰山!”“哈哈,宋先生,你大哥是个人物,看来你也不差嘛,硬是要得P哪里哪里,常言道垒起七星灶,钢壶煮三江,大家都是在江湖上行走的人,当然应该互相照应。”文灏几乎听呆了去。他所认识的宋劭延,不过是一个成天吃牛排喝咖啡抽雪笳开跑车的摩登花花公子,几曾见过他如此江湖的一面?
坯有这个茶馆老板田三哥……真是人不可貌相。
“暖,我们袍哥人家,不兴拉稀摆带,你就莫要谦虚了,对了,你大哥呢,上海一别,已是五载,他别来无恙?”宋劭延低下头,沉默了几分钟才说:“他三年前就已经死了。”幽暗的光线里,他的面容显得模糊难明。
“死了?不可能”毋老三不敢相信地大叫,“劭庭兄是响铮铮的好汉,又没得仇家,以他的本事,普通五六个人都近不了他的身……”“三哥,再厉害的人,也敌不过一颗子弹。”“是谁?谁竟敢干这种该遭三刀六眼的勾当?我要替劭庭兄报仇!”田老三真正愤慨地说。
“三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逝者己矣,就不用再提了吧。”这是文灏头一遭听说,原来宋劭延还有个大哥。他对自己的家事一直讳莫如深,十分神秘,几乎让文灏以为他和孙猴子一样,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宋劭延和田老三又寒喧了几句,就告辞而去:田老三曾苦留不住,也只得放行。文灏感觉到,他似乎是在刻意逃避着田老三。
文灏对帮会组织也并没有什么好感,因为他们大都已经和这处社会脱节了,却还沉浸在自己的梦里:但是他们的民族观却根强,又让人有些佩服。
走出小店,两人沿着磁器口的街道向码头走去,都没有开口说话。
晚秋的天色已经黑得很早,苍茫的暮色中,隐隐约约可以听到附近宝轮寺里撞钟的声音。
再往前走,街道上的喧哗声慢慢消失了,在微暗的夜色里只剩下一片静谧:前方的黑暗中,一条小河像镜面一样不时闪着光,欢快地流进嘉陵江。然而文灏却仿佛听到一阵一阵的声响,他分不清那到底是清水溪的潺潺声还是自己的心跳声。
好不容易总算到达了码头,可是载人的渡轮刚刚开走,等待下一班还需要一刻钟。
文灏觉得这样沉默下去也不是办法,“看,那边的老房子。”他指着对岸依稀可见的石墙和石拱门故作轻快地说,“相传明朝时建文帝就是逃到那里,然后尸解成吝曰君重列仙班。”他希望宋劭延可以接过他的话头说下去,然而宋劭延却露出你是不是神经错乱了的表情看着他,良久才缓缓说道:“我知道你很好奇,想问什么尽管问吧。”这出人意料的豪爽倒让文灏有些尴尬,但是欲迎还拒不是他的作风,所以他还是大大方方地问道:“能不能告诉我关于你大哥的故事?”“大哥?”宋劭延吐出一口气,“他的一生乏善可陈,哪有什么故事。”“乏善可陈就不会被袍哥的掌事三爷尊敬成那样丁。”他虽然没有和袍哥打过交道,毕竟自幼生长在这个城市,也听老辈人摆龙门阵的时候提过,这袍哥人家里,成员分为十排,前三排分别是仁义大爷,掌礼二爷和掌事三爷,前两位不过是精神领袖,真正管事的,就是三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