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贺先生田先生他们还写了好多新词新曲,一定可以让更多人更加支持==。”这时热腾腾的牛排端上了桌,宋劭延一边动手对付牛肉,一边喃喃自语:“不见年年辽海上,文章何处哭秋风。”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文灏听到了他的嘀咕,但只是笑笑,并不像往曰那样试着反驳。他想通了,他们都是固执的人,所以谁也说服不了谁。反正他也只是说得决绝,行动却不落人后,既然如此,又何必与他进行这些无意义的争执。
现在而今眼目下,填饱肚子,才是千古不变的头等大事。
当天夜里的任家花园。一片灯火通明。在沙龙成员的大力宣传下,吸引到了数以千计的市民前来凑热闹,还有各界名人,也特意从各地赶来捧场。
沿路还有好些小摊,有做糖关刀的,捏面人的,卖自制绣花鞋的,叫卖香烟、瓜子、画报、要杂志的……堪称琳琅满目。
文灏正在帮忙引路,忽见李云彤从一辆汽车中钻出来,接着他又伸手从车中牵出一名少女,竟是自己的表妹吕祟。
“你们俩怎么会一起来?”文灏赶紧迎上去。
他看看好友,又看看表妹,突然嘻嘻嘻地好笑起来,“你们是什么时候……”云彤急忙抬手给了他胸口一拳,“想到哪里去了?我是带崇儿来找宋劭延的。”
“什么?”文灏闻言一呆,他气急败坏地看向吕崇,“你对他还没死心?”
吕崇低下头,露出小女儿的娇羞状,偏偏嘴里还强辩道:“不是啦。是汪医生自已没得空来,想托我向老朋友问好。”
文灏紧皱眉头,把云彤拉到一旁,小声质问:“你什么意思?”
云彤冲他眨眨眼,“君子成人之美嘛。”
“可你明明晓得宋劭延他是假凤虚凰!”
“说不定他看到你表妹,虚的也变成实的呢?”
“怎么你今晚的说法和那天晚上对我说的完全不一样?”云彤咋一咋舌,“老兄,那天我叫你小心,是因为你是男的!可崇儿是女孩啊。”
文灏登时怒气填胸,“难道女孩就不应该小心了吗?”
云彤拍拍他的肩,“有什么需要小心的?人家宋劭延要财有财,要人有人,难道还不够资格做你陆某人的妹夫?最重要的是,崇儿自己也有那个意思呀。难道我们不应该撮合?”李云彤的话颇有几分道理,文灏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可是……”他犹豫着开口,“崇儿还小……”然而这个理由,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
“快二十了还不谈谈恋爱找找对象,我看才叫不正常呢。”文灏不出声,盯着云彤看了一会,暗暗叹口气,“好吧,我们就帮帮崇儿,至于成不成,顺其自然。”然而说这话的时候,他心里却隐隐泛起一种不太痛快的感觉,莫可名状,奇怪之至。
文灏不愿去细细剖析这种感觉所来为何,而且现实也不容他在那里独自冥想。很快又不断有人来到,他忙着引人入场,根本无暇自怜。这刚刚萌芽的感觉就像刚刚破土的小麦秧子,才长出两三寸就遇上倒春寒,夭折了。
不久宋劭延也来了,文灏把他领到前面有位子的地方坐下,又悄悄跟他说:“帮我把你旁边这个位子占着,不让别人坐好不好?”宋劭延以为是他等会要来,心中暗暗又惊又喜,不疑有它,当下笑了笑,点头应允。
文灏转身便走到后排,找到人群中的吕崇,“宋劭延就在前面二排七号,你上去和他并排坐吧。”他与云彤目送着崇儿走上前去,袅袅婷婷地在宋劭延身边坐下,接着很快就热络地寒喧起来。
突然第三排一个手拿荷兰水的男孩不小心把几滴汽水溅到吕崇的头发和肩上,宋劭延立即自怀中掏出雪白的手绢,温柔地为她拭去液体,表情更是说不出的关怀体贴。
“瞧他们多般配。”云彤盯着前面的一对壁人,老怀大慰地说。
文灏笑一笑,“我还有事,你自便。”他重又走到入口处,迎接宾客。如果崇儿真能找到好归宿,他这个当哥哥的,应该祝福才是。
“陆先生,已经快开演了.你还不进去吗?”突然有人同他招呼。
文灏回头看看那个人,衣着朴素,相貌平凡,脸上挂着友善的笑,正是中午时与宋劭延在沙利文“约会”的男子。
虽然并不欲与他们深交,但人家已经主动,文灏也只得还札,“幸会幸会,请问先生贵姓?”“免贵姓叶。”叶君十分热情地同他握手,“陆先生,不如我们一起进去看节目怎么样?”文灏本想婉拒,但心中突然一动,改口道:“好啊,前面就有两个空位。”他与叶君坐到后排,方一落座,他便问道:“叶先生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叶君哈哈一笑,“陆先生是宋先生的好朋友,又是主张团结==的爱国人士,我们一向是很希望和陆先生这样的==进步人士交朋友的。”可是我才不想去瞠你们那滩浑水。文灏在心里悄悄嘀咕。
他没有想到宋劭延的嘴竟这样快,快得连他这个泛泛之交都快要街知巷闻了。
“劭延就坐在前面,您要不要去和他打个照面?”他试着把话题引到自己想了解的问题上去。
叶君朝前面看了一看,正好看到宋劭延和一个女子骈首交谈,赶紧说道:“不了。
宋先生帮我们已经够多,我怎么好意思去打扰他呢。”“叶先生您太客气了。”“我们八路军的新办事处刚刚才清理好,欢迎你和宋先生有空来坐一坐,喝喝茶。
周先生也想向宋先生当面致谢呢。”场面话谁不会说,文灏立即附和道:“走一走。”“周先生还说,曾家岩的环境比从前机房街一带要好很多,还可以看到江景,真是谢谢宋先生的推荐。”文灏连连点头,“我一定代为转达。”“美国考察团到达延安以后,我们一定会悉心招待,不会浪费宋先生的一片苦心。”“那就太好了。”文灏心里十分纳闷,自己怎么好像无意中竟做了宋劭延的传声筒了?
不过还好,从叶某的话里,他总算猜到一些内容。看来宋劭延这男人,来历还真是不一般。
这时主持人,名影星舒绣文小姐已经现身台上,四周登时掌声如雷,逼得文灏不得不停止思考,专心盯向台上。
第一个节目是著名的七七少年剧团的小演员们表演的抗战歌舞《唐河怨》。
“唐河唐河你慢慢流,你把仇恨往哪儿带?唐河唐河你慢慢流,听我把话说根由。
我家住在那关外边,村外不远是炮楼,爹爹年纪老.老娘白了头,哥哥年轻当夫被拉走,留下了金妮泪交流。唐河唐河流流流,流到天涯方罢休,你把仇恨带下走,头可断,血可流,不赶走鬼子不罢休!”小演员们曾经举行过多次抗战儿童戏剧公演,自然训练有素,毫不怯场,只见唱歌的声情并茂,跳舞的形意兼备。尤其是那个扮“金妮”领舞的小女孩,分明只有六七岁大,却像是有数年舞台经验的老手,把歌词诠释得淋漓尽致。
文灏也目不转睛地打量“金妮”。因为那孩子黑白分明的大眼,让他觉得似曾相识。
第六章
一边看着一边想,文灏突然发出啊的一声惊呼。
他想到了,这个女孩,不就是民生号上被宋劭延买去的小女孩吗?
她怎么会现身剧团当了小演员呢?
好不容易等到演出结束,人们纷纷向出口涌去,文灏却反向而行。
他想找到宋劭延,以解开心头的疑问。
可是当他挤到前排,总算隔着人头看到宋劭延的时候,却又不得不停下了脚步。
因为宋劭延和吕崇刚刚才站起来,只见他对吕崇说了句什么,崇儿随即笑得好似荷花一样灿烂娇艳,然后两人亲呢地相携向后走。
这时文灏鬼使神差,做出了这一辈子都从未有过的举动——他迅速一闪,躲到了身旁的一根柱子后面,然后悄悄看着宋劭延和崇儿从自己刚才站的地方走过去。
直到那两人的背影从视野里消失,他才缓缓从柱子后面走出。
不知是何故,心跳得好快,手掌里也沁出汗来。
他不明白一向光明磊落的自己这是怎么了。走上前打招呼,再大大方方地调侃一句“你们看上去,倒真是郎才女貌”,大大方方地问宋劭延几个问题,大大方方地与他们告别,应该是极之自然随兴的事啊。
自己不是不在努力撮合他们吗?怎么就不能坦坦荡荡,从容以对呢?
复杂的思绪,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喂.你还在这里木着干什么,还不快和我一起回去。”云彤走到他身旁说。 “
文灏并不说话,只是点点头,和云彤一起离去。
回到了礼园,躺在床上,仔细回味晚上所发生的种种,他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累,当年行军打仗时都不能与之相比。
文灏翻一个身,对自己说,要做要忙的事情那么多,非常时期,不宜将余闲时间用来处理研究与已无关的儿女情长,男欢女爱。我过我的独木桥,他走他的阳关道,总之明天醒来,又是新的一天,不用介怀,也勿须惆怅。
自我催眠十分有效,他很快就沉沉睡去。
谁知第二天一早,宋劭延却气冲冲地跑到特园,找他算帐。
“好你个陆文灏,竟然和我玩儿阴的,你到底是何居心?”文灏正在和英国大使的夫人交谈,忽见他一脸阴沉地走进来,如入无人之境,又说些牛头不搭马嘴的话,一时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只得眨眨眼,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宋劭延恨瞪他一眼,把头转向大使夫人,脸上霎时堆满倾倒众生的绅士笑容,用极其流利的英语说道:“夫人,我有很重要的事需要和表弟商量,占用您一点宝贵的时间,可以吗?”文灏下巴都快要掉到地下了。这人……变脸变得比翻书还快,堪称演技一流。
他还没来得及抗议,就被宋劭延牢牢地抓住手腕,拉到了屋外。
“喂,你是不是发烧了,我是你哪门子表弟?”宋劭延这才松开手,“昨晚你什么意思?”文灏没想到他非但不心存感激,反而像吃了大亏似的声讨自己,也不由得怒由心生,提高了音量:“少在那里得了便宜还卖乖,我看你和崇儿又说又笑,分明如鱼得水,快活得很,怎么才过一晚上就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把我说得好象拆白党一样!
我真应该去告诉崇儿,你是怎样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宋劭廷耐心地听他长篇大沦,想不到他居然越说越气壮山河,不由又好气又好笑,原本准备的一肚子骂人的话突然毫无用武之地,当不只得一声长叹,伸手把文灏的短发揉成喜鹊窝。
“你明知我对女人不感兴趣。”文灏一边用手梳理自己变得像刺蛎的头发,一边小声说:“不感兴趣不代表不行。”他完全没有意识到宋劭延的这个动作实在太过亲昵,只是想想到底不甘心,于是又问道:“昨晚你和崇儿后来到哪里约会去了?”“什么约会,说话注意点儿!”“后来你们都干了些什么?”宋劭延耸耸肩,“我把她进回汪医生在太平门的寓所,又和汪兄把酒言欢,秉烛夜谈。”文灏不敢置信,“就这样?”“难不成你还望我们两个大男人秉烛夜游?”文灏闭上嘴。他以为宋劭延和崇儿再怎么恪守孔孟之道也会去吹吹江风,看看夜景,花前月下,耳厮鬟磨一番。
他突然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天和宋劭延伫立江岸,观星望月的情景来,顿时又是一阵脸红。
“昨天我看到你在民生号买下的那个小女孩。”文灏决定换个话题,“她成了少年剧团的小童星,这是怎么回事?”“我发现她很有表演才能,于是就替她在剧团报了名,没想到短短几个月,竟成了台柱。果然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啊。”宋劭延避重就轻地答。
“你当初到底为什么要买下她?”“她家人不是正缺钱吗。”宋说得理所当然。
文灏啼笑皆非,“你可以直接给她们一笔钱嘛,何必买人家的孩子呢。”宋劭延摇摇头,“你不了解人的本性。不劳而获只会使人变得懒惰贪婪,只有当他们明白,金钱必须用自己重要的东西去换取的时候,才会庄敬自强。何况,那孩子跟着我,吃穿用度不愁,还能受到教育,不是比待在家长身边还好。”除了以最坏的恶意揣测人性这一点有待商榷以外,文灏也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十分有道理。
文灏惭愧地低下头。原来一直是他自己鼠目寸光,小人之心,误会了他。
“对不起,我当时还以为……”“以为我是人贩子?”宋劭延笑笑,“不用道歉。我也误会过你。还记得去南山那次吗?把伤员抬下车时,我见你很吃力的样子,还在心里笑你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少爷,后来才知道你受过伤。我们算是扯平了。”文灏抬起头,眼睛闪亮地望着他,“我听说陶行知先生准备办一所学校,专门培养在战火中流离失所的儿童,正在招聘各科老师。不如我们……”宋劭延立即打断他的话,冷冷拒绝:“如果学校经费不足,我还可以略尽绵力,至于其他……你以为我是千手观音么?”文灏只好不再说话。
唉,他的想法还是那么偏激。
突然旁边传来一阵喇叭响声,只见一辆汽车缓缓停在了康庄三号楼的下面。
两个身穿便服的青年男子下了车,将一个个瓦楞纸箱搬进三号楼。文灏是行家.一看便知那两名男子行动敏捷,训练有素,不是普通力夫那么简单。
这非常时期,特园住客的流动性也非常大,不知道这次又住进了哪位新房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