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了笑,没有多说也没有多想,直接拔剑冲了过去。
杀掉师傅我并不后悔,他给了我一身武艺,我虽然感激,可是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多,而且如果这样做能阻止皇宫里那些人注意到殿下,我不在乎背上欺师灭祖的罪名。
可是尽管布置得再怎么小心翼翼,师傅的死还是引起了上位者的怀疑。那个人很高明,试探与观察都做得无声无息,当我猛然反应过来的时候,殿下已经被他注意上了。
我开始变得不安。
甫子昱也在觊觎殿下,但是无论他看殿下的目光如何炙热我都毫不担心,因为虽然殿下不说也不表现在面上,我却知道只要看到甫子昱,他的情绪就会变得低落起来,然后有那么一段时间都会提不起精神。
殿下是绝对不会喜欢上甫子昱的。
可是顺帝却不一样。
当我看到殿下窝在顺帝怀里安然睡着的时候,我就不安地觉得,似乎他是不一样的。
我愤怒,嫉妒,不知所措。然后,在那个寒冷的除夕夜,当原本仅属于自己的珍宝因为流筠的愚蠢而暴露在众人面前时,我的忍耐到达了极限。
我决定带他走。
一定要带他走。
新年之后我一直在酒肆里做着出宫的准备,酒肆虽然是由殿下建立的,但里面的人都是我在管理。严苛的训练,残酷的杀戮,冰冷的勾心斗角,这些都是我不想让殿下看见的东西,所以极少让他来。
我知道甫子昱一向对我厌恶到极致,但也没想到他会如此沉不住气,不顾殿下的感受就向酒肆发起突袭,然而更令我惊讶的是,庄季居然会来帮忙。
我不知道他的动机是什么,但无论如何,他的帮忙令损失降到了最低。
我的计划被打乱,于是抽空回去看看殿下。
然而这一次的见面却让我愤怒至极,愤怒到再也没有心思考虑准备还不充分这个问题,直接点了他的睡穴将人带走。
他哭了。
他居然在那个顺帝面前哭了!
除开周皇后死的那一次,他就只在我面前哭过。
只有我见过他伤心难过的样子,只有我听过他细微的、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哽咽,只有我能拥着他微微颤抖的身体,默默守候他睡着……
正因为这样,我才会忍不住想,说不定在殿下心中,我也是稍微特别的存在。然而却没想到,有一天这种小心翼翼守护着的特别,会轻易被那个中途冒出来的人破坏。
藏在我心中最美好的事情,会轻易被那人破坏。
当殿下对我的行为表现出疑惑的时候,我压不下心底深处的恶意,故意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误导他是顺帝要对付我们。
然后,他信了。
黑漆漆的马车里,他看不到我悄悄勾起的嘴角。
高高在上的帝王,你费尽心思做了这么多,又可曾想过,你的感情,他完全不懂?
在他心目中,你依旧是那个冷漠无情的帝王,所有的亲近与宠溺,都带着居心叵测。
顺帝派出的第二批人马被我消灭以后,我以为我们暂时摆脱了他的追捕,却没想到我终究是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顺帝。
他没再派大批人马过来并不是因为失去了我们的踪迹,而是皇宫中假扮太子的人遭到刺杀,他怕殿下回宫会遇到危险,想先除去那些蠢蠢欲动的人,所以才放任我们在外面自由了这么长时间。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已经处理好宫中的一切,亲自带着人马追杀过来。
汴京被军队围得滴水不漏,这一次,我插翅难逃。
我并不怕死,我只是不想让殿下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
我也不想放弃,守护了那么多年的宝贝,就这样让一个曾经想毁了他的人夺走,实在会心有不甘。因此即使知道没有成功的希望,我还是雇了船,让那个姓穆的把他送走。
我慢慢地走向那个灯火通明的地方,越是靠近,心里就越是愤恨与不甘。
我想起很多事情,很多以前让我心痛与难受的事情。
想起殿下受伤的样子,难过的样子,从噩梦中惊醒的样子,还有站在热闹的人潮中,却依旧掩不住寂寞的样子。
他受过多少委屈,高高在上的帝王可否知道?
一定是不知道的吧,因为殿下从来都不会说。
他不埋怨,不哭泣,受伤的时候就一个人躲起来,默默地舔舐伤口。
可是,我却不想让他的伤痛独自腐烂在黑暗中,我要说出来,我要让那人,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曾给他带来了多大的伤害。
顺帝站在最前面,看着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什么蝼蚁。
我忍不住大笑,质问他:“你究竟觉得自己有什么资格,能够带他走呢?”
那人瞥我一眼,眼神冰冷。我不屑地哼了一声,嘲讽道:“你以为自己能给他幸福?可是不要忘了,他所有的伤痛,都是你一手造成的!”
顺帝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我看着他动摇,心里升起恶意的快感。
“他为什么要呆在冷冰冰的皇宫里?”我问,“你可知道他在那个地方过着怎样的生活?”
“从小到大,可曾有人真正关心过他?有多少次,你不分青红皂白就罚他板子?有多少次,你让他在寒冷的雪夜一跪就是一整晚?”
埋在心底的怨气终于得以爆发,看着那人眼里浮起点点心痛与悔恨,我越说越快意。
“你可记得他六岁时与甫子昱打得那场架?就是之后他被罚跪祠堂三天,关禁闭一个月的那次?一定不记得了吧?”我弯起嘴角,“你知道为什么一向乖顺的他会主动打人么?因为甫子昱故意摔坏了皇后送给他当护身符的玉佩,为了那面玉佩,皇后可是彻夜祈福了三个月。”
那人蹙起眉,似乎想起了那件事,我的唇角翘得更高。
“皇后祈福了三个月,他就在门外默默地守了三个月。你知道一个六岁的孩子忍着寒风听自己最亲近的人彻夜为别的孩子祈福,心里是怎样的感受么?你知道自己如何奢求也得不到的东西,被别人当垃圾般扔掉会是什么样的感受吗?一定不知道吧?你唯一知道的,只有不问缘由地罚他而已!”
我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愤怒。
“你们什么都不知道!那个甫子昱每次见面就只会要求殿下说什么‘保佑子昱身体健康,平平安安’,他听着觉得高兴了,又可曾知道殿下为了这句话,难过了多长时间!?”
“你们总以为他是傻瓜,他平庸,他无能,他活该被人嘲笑看不起,可是你们知道吗?甫子昱打败金阳的那次,他用的那些妙计都是殿下花了几天时间想出来,然后偷偷教给军师苏饮的!”
“他偷偷帮着甫子昱解决那些暗杀与陷害,他偷偷从刺客手里救下流筠的命,又拜托一旬大师把流筠带离那个吃人的皇宫,可是你们都是怎样回报他的呢!?”
我拼命瞪大眼,不让泪水落下来。
“甫子昱只会一味地要求更多,流筠不领情,口无遮拦,也不知自己的话有多伤人,其他皇子以看你给他难堪为乐,你呢?你从来就不在乎自己究竟给他带来过怎样的伤痛,想抛弃就抛弃,想宠就宠,你以为他是什么?可以任你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往事一幕幕在脑海里回转,我还有很关于他的事情想说,还有很多属于他的痛想为他倾诉,可是喉咙已经哽咽了,思绪也变得混乱起来,我不知该如何表达,才能彻底地让他明白,殿下微微笑着的眼眸里,究竟掩藏了怎样的痛。
“……你知道他是怎样躲起来偷偷舔舐伤口的吗?你见过他从噩梦中惊醒的样子吗?你知不知道,皇后去世后,即使挨了板子发着高热,他还是会拖着满是伤痛的身体跌跌撞撞走去皇陵,只为了给那些他亲自为皇后种下的葵花浇水……你有没有见过……他睡不着觉的时候,一个人在长廊彻夜徘徊的时候,脸上那种无论如何也掩藏不住的寂寞……”
第 34 章
好像听见,在某个遥远的地方,似乎有什么人正用尽全力地嘶吼……
夜色浓稠,寒风将衣裾和袖摆鼓动起来,一晃一晃发出细微的,噗、噗——的声音。
没来得及束上的长发被吹得乱七八糟,随着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的气流肆意飞舞,而当它们从眼前凌乱地滑过时,视线就会变得稍微有些恍惚不清。
杪冬微微侧过耳,仔细聆听的时候,似乎除了呼啸而过的风声,隐约可以捕捉到一些破碎的字句。
飞速的疾驰缩短了距离,只言片语逐渐清晰起来,当它们慢慢交织出通顺的语意时,杪冬忽然间停下脚步。他抬眼望向几步外划开黑夜的那一片忽明忽暗的火光,看见在暗红色火光的笼罩下,那些显得有些阴森的面孔。
静下心来的时候,偶尔可以听到什么人沉重的呼吸声。
或者是缓慢而微弱的心跳。
刚刚那声仿佛撕裂天地的从另一个世界直达耳膜、转瞬即逝的嘶吼,大约只是自己的错觉吧。
空气里,其实只有风的声音。
“无赦,”无赦开始拔剑的时候,杪冬张了张唇,开口道,“其实那些,都不重要。”
低下头的话可以发现,脚下青灰色的路面一晃一晃闪过暗红的火光,明明灭灭的,有一种诡异但是不可思议的美艳。
新生的杂草从石缝间零零散散地冒出来,鲜嫩而脆弱,杪冬抬起脚,一步一步轻轻地从它们身上碾了过去,就像碾碎那些埋藏在土壤深处的旧梦。
“有些事情确实无法避免,”他说,“但是大多数时候,那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散乱的长发可以遮盖脸上的表情,低垂的睫毛能够掩藏眼底的神色,用沉静而缓慢的语调语无伦次说着话的自己,不知道想要表达的究竟是什么。
“没有人逼着我做,仅仅只是自己的选择。”
守护母后也好,搭救流筠也好,保护甫子昱也好,这些都不是非做不可的事。
没有人逼迫,也没有人期待,仅仅只是自己的选择,所以对于结果,也没有必要要求太多。
“所以无赦,我也并不像你想象中的那样难过。”
或许曾经的自己确实为了某些事情难过吧,但不知从何时起,大约是随着时光的流逝,那些微不足道的难过就慢慢地湮没了轮廓。
然后看着注定会让人失望的事情一件件发生,除了偶尔会觉得疲倦,其实并没有太多其他的感觉。
沉默下来之后周围就一直没有人说话,可是投放在身上的视线却不知何时增添了重量,沉甸甸地压下来,令人透不过气。
杪冬抬起头,顺着那道最为灼热的目光望过去,然后对上了那个人锐利的,比夜色更为深邃的眼眸。
许久不见的帝王就那样静静地伫立在黑夜中,修长挺拔的身姿被冰冷而耀眼的光芒包绕着,紧抿的薄唇,浓黑的发丝,俊美却没有一丝人味的面容……似乎身体的每一寸都在诉说,他可以讥诮地笑着,将任何事物毫不留情地踩在脚底。
时间似乎有那么一刹那的停滞,空气沉淀下来,然后下一瞬,风又呼得一声化开,随之黑发肆意地飞舞起来,杪冬微微眯起眼,看着那个不容逼视的帝王在凌乱的发丝中逐渐模糊了面容。
不可思议。
或者说是没有真实感。
即使无赦再怎么强调,当真正看到帝王亲自追过来的时候,杪冬还是产生了一种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疑惑。
什么时候开始,失势的皇子可以重要到这种程度?
站在权势尖端的帝王,那份心思寻常人等果然还是揣摩不透。
“父皇。”
杪冬悄悄调整了一下身体的角度,将无赦拦在自己身后。
他说:“不如将我从皇籍中除名吧。”
少年稍稍仰起脸,露出他那双隐约接近琥珀色,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眸。
顺帝的手狠狠地震了一下,他死死盯着少年,紧抿的薄唇微微颤动着,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可又不得不压下种种汹涌地翻腾着的情绪,最终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杪冬又慢慢地低下了头。
“我并不想争什么,”他说,语调因为疲惫而带着些微的漫不经心,“或许你不相信,但是帝王之位,太子之位,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东西。”
“我不会去和甫子昱争权夺势,也不会为秦氏一族报仇……如果父皇担心这些,不如将我从皇籍中除名吧,把我贬为庶人,我可以发誓此生不再靠近皇城一步。如果这样不够,也可以将我流放到边境,或者离开这个国家,走得远远的……”
“够了!!!”
四周死一般的寂静。
杪冬茫然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望向顺帝的眼眸中露出些许疑惑。
帝王向来是优雅高贵,从容不迫的。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从来让人猜不出他的喜怒,又曾几何时,会像现在这样歇斯底里地怒吼?
“有时候我觉得,你才是真正冷漠无情的那一个。”
那个人深深地吸着气,似乎在拼命压抑着什么,浓墨色的眼眸里也翻涌着各种复杂的情绪,虽然看不出具体如何,但总的来说,好像都是些令人痛苦的东西。
杪冬怔怔地垂下眼帘,沉默片刻,喃喃道:“或许吧。”
他蹙了下眉,面上露出一丝倦意:“我不知道……我只是不想无赦死,还有林墨庭鲁青以及酒肆里的那些人……我不知道怎么做父皇才能放过他们……他们只是听我的命令办事,所以我想,如果我失去皇籍,那么父皇或许可以不再把他们当作是威胁,给他们留条生路……”
一直沉默不语的无赦忽然笑了一下,他瞥了顺帝一眼,满脸的讥诮与不屑。
顺帝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沉声道:“其他人怎样我不管,但是这个无赦,他必须死。”
“……一点余地都没有吗?”杪冬问。
“一点余地都没有。”
杪冬静静地站在那里,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风骤然变大的时候,他忽然回转身,从无赦手上夺下剑,划开剑式,指着顺帝说:“一点余地也没有的话,那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剑锋在忽明忽灭的火光中泛出森森冷光,顺帝静静地看着它,眼眸也被摇曳不定的火光染成了暗红色,明明灭灭,透着刺骨的寒意。
“这是我教你的九阳剑法,”他用听不出一丝情绪的语调说,“你要用它来对付我么?”
听见少年淡淡地“嗯”了一声,顺帝只觉得心中一阵抽痛。眼神骤然变得犀利,他旋身飞跃过去,杪冬提剑迎上,然后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锋利的剑尖刺进顺帝的肩膀。
顺帝深深看着杪冬的眼睛,又向前迈了一步。
原本只是刺进皮肉的剑“噗”的一声穿透他的肩膀,杪冬看着顺帝一瞬间凑到自己面前的脸,脑海里刹然一片空白,他只觉得身体的某处一麻,然后意识逐渐模糊。
顺帝一手捞住杪冬下滑的身体,一手将插在肩上的剑猛地拔了出来。
鲜血喷涌而出的瞬间,森冷的剑锋抵住了无赦的脖子。
残留在剑上的血液顺着剑锋滑下去,沿着无赦的皮肤一路蔓延,染上一片鲜红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