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了檀香的房间里渐渐升腾起来一股极细极细薄荷香气,混着上好烟草的香醇。
秦剑德闭了闭眼睛,说,“阿梅,你以前从来不吸烟的。”
梅尹把手中的烟吸到了还剩三分之一处时,掐灭在了秦恕送到手边的烟灰缸里,用一种很疲倦的口气说,“你说的以前实在是太以前的……梅尹这个人,其实现在的你不了解的太多了,我们之间唯一有联系的也只有秦恕这孩子了。剑德,我今儿不想跟你争些什么口头上的是非,这次回国来也是专意来看儿子的爱人的。”
她硬拉起了叶家珩的手,端起手边的红酒杯就走到了秦剑德面前,依然是一副淡淡的语调说,“这位是秦恕的爱人,叶家珩。秦恕很中意他,我也很喜欢他。你做人长辈的,别弄得一点儿风度都没有,给大家都弄得下不了台……”
叶家珩被梅小姐如此豪放的做派弄了一脸的薄红,事态的发展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迅猛地向着一个既定而且明确的方向疾驰而去……他觉得自己像是被挟裹而下的奔流中的一颗小石子,不管是粉身碎骨还是汇入深潭,都只能被这么挟带着急冲而去。
梅尹趁着秦剑德猛然间吃惊的时候,把手中的红酒杯硬塞到了叶家珩手里,“孩子,给你秦叔敬杯酒……要双手恭敬地敬过去。”
秦剑德下意识地就要拒绝推脱,而且没由来得就是一股怒气油然而生,“阿梅,你又胡来什么?他可是个……”
“他可是个男人”这种伤人的话根本就没来得及被他脱口而出,梅尹就用比他更大的声音生生地截断了他的话,“秦剑德!……”
她的语气从刚刚的淡淡转为了一种近乎宣誓的狠硬,语调之狠,甚至在嗓音的尾端拉高出了一丝尖厉。
她说,“你别想跟你老子一样,拉了什么战友同僚来做老丈人!我梅尹的儿子,喜欢谁就得和谁在一起!!”
这话说得实在太狠,被说中最伤处的秦剑德脸上一阵青白,刚刚的怒气立刻被这句话击溃成了一片颓势。
他是政治军事联姻,婚姻受了父母的一手包办,反抗都反抗不得;结发妻子同样出身军官世家,老丈人曾经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都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可是,这辈子,他秦剑德也就只爱了梅尹一人,那种被逼着放手至爱的疼痛太过于撕裂,以至于被最爱的女人用了这种怨忿的口气说出时,就像是心头被削掉了一层血肉……空落落的大面积创伤着痛。
——她之前从未说起过,从未……原来这么多年,她一直都是怨着我的……我一直知道她是怨着我的,可是听她亲口说,原来是……
——喜欢谁就得和谁在一起……如果三十年之前自己下得了这样的狠心,这么多年的苦痛蹉跎,两地相望不相思……岂不是全成了一片根本就不可能存在的笑谈?!
梅尹夺过叶家珩手中的杯子,仰头喝下了半杯后再次塞到了叶家珩手里,用下巴抬了抬秦剑德的方向,“给他送过去!”
叶家珩情知自己被迫着卷入了两位长辈之间的恩怨纠结,但是处在这种卡口上也只有硬着头皮撑到最后。
秦剑德默不作声,不等叶家珩把酒杯递过来,就伸手拿过了被子,一饮而尽。
然后,这位军旅半生的男人深深地看了梅尹一眼,像是老去了刹那年华……
他心神现在处在了极大的不稳中,下意识地就要抽身离去,又被梅尹叫了回来。
梅尹走到了叶夫人座位后,双手按住不知所措的她的肩头,放缓了声音说,“这位是叶夫人,宋姐。”
接着,就带着点儿意兴阑珊的意思挥了挥手,“就这么多事儿……别的,我和你之间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那一年的杨柳花开,那一年的莺啼蝉鸣,那一年的皓月中天,那一年的那一年……
那一年的鞭炮齐鸣,那一年的迎亲车驾,那一年的大红披盖,那一年的那一年……
全被这个挥手的动作,击穿了那些美好和残酷,击成了时间腌制过的轻描淡写……
雷钧曾对秦家错综复杂的关系做过如下概括:“秦叔不过是个上将,梅姐是五星将军、海陆空总元帅、主席、总统……”
秦剑德走了以后,梅尹像是松了一大口气那样的轻松。
她人漂亮,又会说话,短短十分钟之内就把刚刚破坏殆尽的气氛全部拉了回来……这个女人,从二十岁的情伤到未婚生子到母子别离,在走投无路、尽失一切之后,又从一片绝境中一步一步地走了上来。心智早就锻炼得非同一般的坚韧,而且处理人际关系起来也是游刃有余。
如果用一种不恰当的说法来比喻的话,就像是烈火中挣扎而生的一支野玫瑰,花瓣和叶片全经历了高温灼烧,又从一片死灰的焦炭中重新抽出了新芽,再长出来的花叶已经全是淬炼过的晶莹和坚强。
而在场坐着的,除了忐忑不安的叶夫人之外,全是调节气氛的高手——好吧,叶家临小朋友是破坏气氛的高手——几个话题的谈论下,已经把叶夫人一直在意得不行的态度顺利地转移了过去。
“刚刚走的秦先生是不是好生气的?……”叶夫人小心翼翼地问,总是觉得梅尹和秦剑德不欢而散的原因是自己儿子拐了人家儿子的原因。
“没什么,宋姐,”梅尹亲手剥出了一个山竹给叶夫人递了过去,“秦夫人喊他回家吃饭呢……”
这山竹本来已经过了季节,但是硬是被雷钧费劲了心思搞来了新鲜的一小筐,来讨好未来的“丈母娘”和未来的干妈。
——好样的,雷老板,预祝早日争取转正。
叶夫人并不知道梅尹和秦剑德之间的恩怨,也没有叶家珩那么好的眼力,能够看得出来二人彼此间错综复杂的波涛汹涌,只是觉得俩人的气氛像是在吵架……如今被梅尹这么一说,脑子里转了好几个圈才明白了怎么回事儿,于是注意力立马就被转移了过去。
“那你……”她反射性地想要关心地多问两声,结果又觉得打探人家的隐私实在是太不应该,就小小声地住了口,还偷眼看了一下梅尹,生怕她在意这个。
“这有什么啊?……咱们这不都是过得挺好的?”梅尹长舒了一口气,轻松地说,“我下个月在地中海那块有一个休假邀请,姐姐你不如陪着我过去玩儿两天?也多给两个孩子点儿相处的空间。”
叶夫人被梅尹转移话题的能力带着走,五分钟后已经说起了女人之间的热门话题,例如:死海泥的美容功效。
叶家珩看着母亲的注意力被转移后,松出了一口气后却觉得心里的那根弦又被绷得死紧了起来。
他不是一个愚钝的人,反而有着相当敏锐的反应力和十分清晰的洞察力。秦恕所作的这一切,即便是他当时没有反应过来,现在也是看的门儿清。
——他这是,赶在自己前头,把所有的不确定全部变成了明面上的固定,把那些以后可能成为阻碍和障碍的因素全部一力扫净。
叶家珩突然想起了之前为了唐纪泽对母亲的出柜,想起了自己虽然只是不说,但总还是希望能把这种迥异于大众的感情能够阳光得不再遮遮掩掩……
他觉得这种将要到手的得到,像是太过容易的幸福,必然会在下个时刻等待着再一次的涣灭。
或者,更甚。
这顿午饭,开始得就比较晚。一百零八道大餐的送上来的过程中,又夹杂了梅小姐对时尚的授课,夹杂了秦恕和雷钧间彼此的冷嘲热讽,夹杂了叶家临娱人娱己的插科打诨,夹杂了叶夫人慢声慢语的治愈系“圣母”,还有叶家珩最终不得不拍案而起的“镇场子”……到了结束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将近4点的光景。
梅尹小姐和秦恕总裁在饭后热情地接见了辛苦奋战在第一线的大厨们,向他们表达了对这顿大餐的满意之情,同时还代表了聚餐的全员向他们表示了由衷的感谢;被接见的大厨们都表示,自己一定会紧密地团结在以雷老板为代表的一个中心周围,以满汉全席和仿膳精点作为两个基本点,在膳食和服务上,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争取用自己勤奋的双手创造出一个光辉灿烂的未来。
聚餐结束得十分圆满。
四十章 海滩之上
以“吃得太饱”为理由,梅尹小姐提出了饭后逛街的建议,并且顺利地带走了叶家临和叶夫人;而雷钧则是因为手下有事情要处理,所以在用眼睛威胁了某人不准乱来后,也开着新换的一辆悍马大摇大摆地离去。
秦恕目送着梅小姐开走了自己那辆黑色宾利,一转身就拉开了叶家珩的左车门,还热情洋溢地招呼着说,“上车吧……亲爱的。”
……风声太大,我什么都没有听到……叶家珩默默地想。
他伸手拉过安全带扣上,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都这个点儿了,还去公司吗?”
“我都三四天没去了,”秦恕把车子慢慢地驶上了城市的环线,“少我一个人,北钢里连个清洁工都会照常工作滴……”
远在三个街区之外的常卿在此刻禁不住泪流满面……这年头,难道都是累死副总、闲死正职的吗?——不不不,这种诡异的现象肯定是因为那位无良的秦X才造成的……
叶家珩不再说什么话。
他现在的感觉很是奇妙:当一个人把所有的退路都想好了的时候,却发现自己面前只被留下了一条只能向前的路;而走下去的结果却不知道面前的会是坦荡大道,还会是突然而至的悬崖……
这种突然而至的坦诚太过于直接,就像是被所有的一切都被暴晒在了阳光之下。看似光明和温暖的环境里,却隐藏着呼之欲出的危机感,隐于内心。
所想要得到的东西,被得到得太过于容易,就会衍生出一种不真实的虚假……
叶家珩完全地沉浸在了这团纠缠成雾絮状的思绪中,不仅对秦恕在路途中询问自己的问话含糊应声,就连他在摆脱了这种低落的情绪之后,仍然花了有一段时间才回神过来。
他看着车窗外明显脱离了市区的景物,禁不住皱了皱眉地问,“……这是去哪里?”
“去看看海,你刚刚同意了的。”秦恕单手搭在方向盘上,空出来一只手去握了握他的手,“最近总觉得你心情不太好,所以想带你出来走走……可是你总是太忙,抽着今天的空当,也只能带你来市郊转悠一下。”
Z市背面靠山,侧面临海,腹地而下是宽旷的平原,地理位置向来是数一数二的。
白色的宝马在绕过了一个拐角后,径直地向着前面驶去,在驶完了这段倾斜而下复又倾斜而上的公路后,在眼前豁然开朗着跃之而出的……就是一大片有着浓重海蓝色的前海湾。
秦恕一直把车子开到了沙滩的前沿,才停下车子,拉开车门,拽着叶家珩一起走上了脚下因为西落的太阳而镀上了一层碎金的海滩。
他摘掉鼻梁上架着的宽面太阳镜,对着海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还是这个味道……跟小时候一样。”
叶家珩不是Z市人,虽然对这片海域有所耳闻,但是却始终未来一游。有限的几次前来,也是陪着客户到了海边的度假别墅区里,几乎从未踏上过沙滩。
秦恕选的停车地方是在那处度假区的侧后方,抬眼望去,除了一片海蓝和金黄色的交织,就只剩下了瓦蓝色的天空。
叶家珩看着秦恕一屁股坐了下去,犹豫了一下,自我安慰着衣服该换人该洗澡的话语,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被阳光暴晒了一天的沙子带着不低的温度,隔着西裤的布料,仍然有一种灼意。
秦恕看了一眼又皱起眉的叶家珩,忽然间就玩心大起。
他伸手随意指向了天空的某处,煞有介事地说,“快看,洲际中子导弹!”
叶家珩尽管带了一脸黑线,但是还是反射性地望了过去……结果被人按住肩膀就压了下去,结结实实地压倒在了沙滩上。而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头发里全进了沙子太糟糕了……”
天很蓝,风有点儿大,身下的沙子带着烫人的温度……偌大的沙滩上在下午五点多的光景时,出乎意料地空无一人。
叶家珩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但是还没等他说出来什么刻薄之语来,压着他的男人就已经起了身,还体贴地把他拉了起来,连给人拍沙土带摸人吃豆腐地一箭双雕了个来回。
秦恕抬起手来,用手指帮叶家珩理他一头细顺的发丝——这个动作太过于亲密和暧昧,以至于让动作的承受人下意识地避开了少许,但是在想到没有人旁观时又硬生生地止住了离开的冲动。
秦恕笑着看着他,心里想:还真是像一只猫咪……高姿态的冷淡、随处可在的别扭、不熟悉的时候能冲你毫不犹豫地亮爪子,熟悉了以后也会条件反射般地戒备着你。
这样想着,他就说出了刚刚心里的话,“像刚才那样子地把你压倒在沙滩上,是我一到这里就有的念头。”
然后,他不等叶家珩面色冷下来,就紧接着说,“我小时候,经常一个人来这里。”
小时候……难道是在那个时候……?
“你也知道,我家跟别人家比较不一样……”秦恕把挂在衣领上的墨镜拿了下来,咬住一只镜腿懒散地说,“我在六岁前一直是跟着梅小姐的,她一个单身女人带着一个小孩子,其实真的很难……虽然她很要强,而且当时并没有少了我一点同龄人该有的东西,但是到了上学的年纪后,还是难为到她了……我当时没户口,入不了公立学校,私立贵族学校开出的价格又不是那时候的她能负担得起的……左右无法的时候,我老子来找了她,说儿子是他的继承人,会给我最好的生活条件和学习条件……几次三番,几下决心,梅小姐就让一直跟着她的姆妈带着我去了我老子家,她一个人乘船去了美国……秦姨不太喜欢我姆妈,再加上姆妈她身体不太好,又担心梅小姐独身在外会不会太过艰难,所以照顾了我两三年后,就郁郁病重了……那会儿年龄比较小,有时候想妈妈没办法了就会来这里,总觉得她会突然乘着一艘船出现在我面前……所以,直到现在,看到这片海,还会觉得很亲切。”
叶家珩听到他用一种慵懒松散的语调说出这些话,心里就像是渐渐起了皱褶,一层层地堆积在所有的空间里,一阵阵的压抑就愈演愈烈……
他一开始对秦恕的看法并不很好,定义来定义去地总是脱不了“趁人之危”四个字——这不仅仅是那次的一夜情,而且是针对此人一贯被风传到闻名的行事风格,总是打蛇七寸、打人打脸、一击得手、手不留情;
后来看法虽然略有改观,但是仍觉得此人不过是一个纨绔子弟、太子党人——有多少人凭借着自己的辛苦能力还做不到应有的位置,但是偏偏就有另外一些人因为一出生就带来的优势,平步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