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时候,钱小闲说,今天下午我去见严驰。他让我替他写一部剧本,预备明年复出。
霍子都一面帮他扳开蟹壳,一面说,什么剧本?
文艺类,带些伦理性质。
霍铃在沾酱油的时候,不小心咬到一小块姜。于是皱着眉,拼命把舌头往子非的手背上抹。
霍子都问,你有想法了吗?
有,最能凸现他风格的故事,是亲身经历。
霍恍然点点头。但你那部不是在沈唯明手上?版权没有问题吗?
他没有买断,而且已经过了预定销售期。另外,严驰说,他打算自己开一个电影工作室,想挖我过去。
霍子都看他一眼。
很好啊,你怎么想?
我愿意尝试,虽然不知道结果如何。但有变数的生活或许会带给我想要的也未可知。
当前每天的日子,即使闭着眼睛也能找到回家的路。即使不用占卜,也能知道稿子交付之后某些人会用什么态度回应。
霍轻轻笑起来。他说,对了,勇往直前,富有行动力,这才是我们的小闲。
*****
解约?
沈唯明把背靠回椅子上,面色沉下。
钱小闲说,不是解约,是过了年底合约到期后,不再续。
你找到新的东家了?
小闲耸耸肩。算是吧。
沈唯明有些烦躁。他起身站到窗前,一手撑在椅背上。他问,对方开出什么条件?
不错的条件。f
所以你就丝毫不念旧情?
我以为我们只有利益关系。再说我的书卖得不温不火,根本对你的收益构不成威胁。还是……
他停顿一下,意有所指地看着沈。
还是有人故意耍了一些小花招,谎报军情?
沈一下推开座椅。转脚撞到书桌边沿发出剧烈响声。他转过脸盯着钱小闲,口气硬冷。
出版社不是没了你就运作不起来。
我知道,所以我离不离开对你无关紧要。
沈唯明冷笑起来。
钱小闲,你最好想清楚再决定。
小闲凉凉地靠在墙壁上,双手交叉抱臂。他说,我想得很清楚,你用不着拿什么来威胁我。钱小闲本来就是个彻底的无产阶级,不喜名利,不愁钱财,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
面对一个如此决绝的男人,沈唯明顿生一种强烈的无力感。他握握拳头,咬牙说,好,钱小闲,你行!你狠!
口袋里手机震动,小闲掏出看看,仍旧放回去,转身准备离开。
开门时候,他又停了一下说,我丑话说在前面,别想对我的家人和朋友下手,我父母,霍子都,霍铃,霍子非,严驰,任何一个你能查到的都不行。好好记住,沈唯明,你不是钱小闲,你输不起。
第十章
没想到严驰会把工作室租在如此幽深古朴的老式石库门里弄里。
两车道的窄街,两边是各式各样的杂货铺,点心摊,从早到晚热热闹闹。每隔五米就有一棵法式梧桐,参天的高度也不知立了有几个世纪。
一到晚上,小街上满是寻常的吴侬软语和饭菜飘香。
但尽头转个弯却又是别有一番洞天。全上海最精彩的夜生活荟萃于此。
早些时候开出来的宝莱纳,装潢类似老上海的“张园”,夜夜笙歌的人都冲着现酿黑啤蜂拥而去。
后来跟风的Bonben street,风格上带了一些美国的殖民特色。
想要再快餐一些还有星期五餐厅,价格公道,分量足,被喜吃的上海人戏称为“老外的食堂”。
严驰租的房子,是一栋二层的小洋楼,红砖白璧。主人长期旅居英国,托朋友帮忙借出去。因此价格还算便宜。大部分家具都留着,质地上乘的红木。外观看起来保养得当,还描绘着细致精美的花纹。木质地板,皮鞋踩在上面,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有别于之前走惯的任何地砖或毯子。
钱小闲一面来回踱步,一面笑说,严驰,你眼光不错嘛。我原先以为你会找一间市中心的办公楼。
严驰推开小扇玻璃窗,外头不知名的植物枝杈一下探进来。
他说,这里环境不错,比起那些办公楼,租金便宜得多。
小闲点头,是,而且,活色声香,素材广泛。
下午时候,霍子都帮着把一些零星用品搬进来。见到严驰的时候,拍拍他的肩。
严驰侧过脸,高兴的样子。
霍说,人都招齐了?r
怎么可能?只好先拉拢一个算一个。
他一屁股坐上窗台,屈起左腿,背靠在窗框上。手里把玩着一把别针。下巴长出一圈青渣,额前有几撮许久未修剪的碎发掉落。
三人沉默了一会儿。
小闲看着他说,严驰,我发现你虽然变老了,还是很有招桃花的本钱。
霍子都在一边轻笑出声。严驰冷不丁朝他扔了一个别针。
小闲抛给他一罐霍带来的啤酒。他说,严驰,导演你有人选没?
嗯,这个很早决定了。他过段时间就来上海。
熟人?
严驰搔搔头,看一眼霍子都说,我们见过,你没有。
谁?
纪越。
霍子都意外地抬抬眉毛。
严驰喝完啤酒,把空罐子捏扁,一扬手,铁皮划一道漂亮的弧线落入远处的垃圾桶。
他说,过些日子他和纪飞一起来。e
小闲饶有兴趣地凑过去问,他们进展得怎样了?
严驰推开他的额头,冲着霍子都嚷,喂,这小子和你住久了怎么变得那么八卦?
锁好门,三人一齐走出弄堂。正值下班高峰,来往行人一面匆匆往家里赶,一面对他们纷纷报以好奇窥探的目光。
弄堂口有人兜售臭豆腐。
严驰问,吃吗?
小闲说,好。又看看霍子都。
霍说,我不了。
刚出锅的臭豆腐,沾上辣酱,用牙签戳起来,初冬季节里吃得酣畅淋漓。
严驰含糊不清说,你不是不吃辣的吗?
习惯是可以改的。
他耸耸肩,又问,剧本想好了?
嗯,基本框架。
是什么?
钱小闲把牙签咬在嘴里,得意说,秘密。一面对子都眨眨眼睛。
霍大笑起来,他说,就是,秘密。
小闲把一次性饭盒扔进路边的垃圾箱。我们要去接小铃和子非,先走了。
严驰点点头说,好。
那,合作愉快。
嗯,合作愉快。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霍的宝马转个弯,终于消失在滚滚车流中。
于是弯腰,低头,也钻进自己的车里,反方向开去。
*****
半夜的时候,霍子都起身喝水。
他打开隔壁的房门,看子非和霍铃正窝在一起酣然大睡,大半条被子被小铃卷了去。
霍很快另外取来一条盖到子非身上。月光下,孩子的睡颜不再眉头紧锁。
他摸摸子非和小铃的头发。
半年多的时间,家的概念正在慢慢形成。即便无法立时让他们接受外人,也总算是有了一丝希望。
他退出卧室。e
转身的瞬间,地面轻微晃动了几下。
霍疑似是自己的错觉,仍旧走回厨房。然而,很快,脚底又感到一阵明显颤动。他警觉地抬头去看碗橱顶,上面搁置的小包零食干货正缓缓向同一方向滑动。
霍大脑轰地一下,跳起来就往回冲。他一脚踢开小卧房的门,喊,子非!霍子非!
子非很快惊醒,尚没意识到变故正在发生。
霍一面火速翻着存折金卡钱包,一面又喊,穿衣服,带霍铃下楼,快!
子非虽然有些懵懂,但他知道若非发生什么天大的事,子都决不会如此惊慌。他拍拍霍铃,果然纹丝不动。于是随意抓起一条毯子,裹住他就往门外拖去。
震颤依旧继续,这时连子非都可以感到一波波的晕眩袭来。他小手心里全部是汗。
霍子都用力推着小闲。
宝贝,宝贝。
钱小闲呓语两记,翻个身,堵住耳朵继续睡。霍咬牙掀开被子,一巴掌打上他的屁股。
啊呦。小闲吃痛,怒气冲冲地跳起来。
穿上衣服,地震了。
啊?抱着被子的小闲不明所以。晃晃身体又作势要倒下。
Shit!霍低骂一声,用被子捆住他,拖起就走。
楼下。一大一小两个男人拖着一大一小两只粽子。
冷风一吹让小闲有些清醒过来。他看看依旧睡得东倒西歪的霍铃,问,地震?
霍子都苦笑。对,地震。
哦,真的是地震啊,我以为我做梦呢。
子非在一边扶着小铃猛翻白眼。
大批民众聚集起来。众人一面恐慌一面议论纷纷。上海的地震,是千年难遇。
地面三晃一停,时轻时重。许多人开始沉默,沉默地面对眼前不可接近的家,猜测它是否会在这场不可知的浩劫中化为乌有,如同新闻里常见的爆破一般。
有些人小声啜泣,有些人骂骂咧咧,各自都压抑着内心的恐惧和彷徨。
灾难是否会最终发生,生死得失皆在一线之间,来去自如。手里握着的就好像一个定时炸弹,随时可能引爆。
死亡向你展示出生活里最真实的一面,它会让你发现,过去曾经执著过的许多事其实并不重要。别人如何看待你,你认为别人如何看待你,以及你希望别人用什么方式来看待你。
你还有许多重要的事尚未完成,许多重要的话尚未说出口。你还未回头看看身边是否正有人陪伴。
灾难前慎重的几分钟决定了你将以何种方式了结此生。
霍子都一手揽住小闲,一手圈住子非和霍铃。
小闲说,子都,你认真听好,我爱你。
霍低头亲亲他,笑起来。我听见了,宝贝,听得很清楚。
地面小震了十五分钟后,渐渐平息。
终是虚惊一场。
人群心有余悸地再三确认过,才放心,各自散去。
四个人进屋的时候,听见楼道里隐隐传来一个女人尖锐的吼叫声:丢下女儿老婆不管,一个人逃命!你还有脸给我回来!
第十一章
见到纪越的时候,钱小闲终于明白,为什么纪飞会不顾一切,会顶着道德与情感的双重压力。
听子都说,他们是同卵双胞胎。
小闲觉得惊诧。眼前的男子,分明只是另一个气质迥异的纪飞。
乍看之下,他与子都的气息非常吻合。但细细比较会发现,霍子都就好比是阳光,是春日的暖风,和煦而广博。而纪越却是春日的湖水,温柔荡漾,隐隐又带着一些羞涩内敛的味道。他穿一件粗棒针的烟灰色高领毛衣,随意搭了一条深蓝色围巾,走在纪飞身边,脖子微微弯曲,一面侧耳聆听一面淡淡微笑着。
纪飞远远同霍钱二人大力挥手,满面灿烂。